第167章 龍起西洲(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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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洲如歸混沌, 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日、月、星辰仿佛一下子全消失了。只聽得見, 頭頂昊宇悶雷滾動,轟震如山崩。詭異的現象頓時讓所有生靈陷入了恐慌——距離類似的情況出現,才剛剛過去十二年!
所有活著的生靈,但凡稍有靈智,就會清晰地記得當時那種天地欲催,將被碾碎的可怖感覺。
清洲,枎城。
柳阿紉點起燈, 讓管事照看好柳家大院,便不顧勸阻,匆匆趕往城祝司。
風聲很大, 雷鳴不歇。
神枎有幾枝側干,上次歷劫後, 還沒恢復過來,全靠祝師們搭起的架子撐著。她擔心支架被颳倒,銀枎樹幹失去支撐, 就會折斷裂開。
剛一出門, 柳阿紉就被風沙颳得目難視物。
瘴霧自八方壓來, 城池裡, 人們燃起的燈火在這種吞噬一切的漆黑面前,格外單薄微弱。柳阿紉以袖掩面,頂風向前,時不時聽見市井街巷裡, 哪戶人家的門扉荊窗被刮開,撞在牆壁上,在巨大的「哐」一聲里, 一戶燈火隨之熄滅。
小孩受驚的哭聲立刻響起。
又尖又銳。
還沒傳出多遠,就連同大人的勸哄,被風扯得七零八碎。
柳阿紉心下焦急,步伐越發快了一些。不知怎的,總有一股難以形容的不安沉甸甸地壓在她心頭,比十二年前來得更加強烈,更加叫人惶恐。仿佛冥冥中,有什么正要發生……到底是怎麼了?
惶急間,籠罩枎城的蒼蒼木冠一起捲動起來。
如雪如紗的廣冠海潮一樣翻湧,大團大團的銀光,連枝帶葉,砸在枎城高高低低的房屋上,噼里啪啦,在風雷之夜,迫切地喚所有人起來,迫切地呼喊所有人去保護什麼。以往它總是如慈母般溫柔,此時此刻,卻焦急得仿佛一個全力嘶喊的啞巴……
……快一點。
快一點,再快一點……
要來不及了……
巨大的恐慌從熟悉的方向傳來,淹沒了接任城祝的柳阿紉,淹沒了城祝司的所有祝師祝女,甚至淹沒了整座城的所有人……世上幾乎沒有人會相信,一棵樹,竟然會有這麼強烈的不安和悲傷。
燈籠被風吹滅了。
柳阿紉顧不上重新點燃,直接丟掉風燈,朝銀枎催促的風向狂奔。
隱約的,她覺得那個方向有些熟悉。
那是……
蒼穹驚雷炸響,閃電划過,短暫地照亮了枎城,照亮了神枎催她去的方向。
「……不!」
柳阿紉脫口而出。
一道銀光在曾經燃起過篝火,舉辦過盛宴的空地上炸開,一塊石碑,一塊新刻成沒有多久的石碑,在柳阿紉的視野中轟然炸開……歸丁年瘴,枎城大難,傀絲久藏,血劫一旦……恰逢神君遊歷此方……祀以記恩……
端正的篆書,字字破碎。
狂風肆卷,一片菸灰。
緊接著,一道虛幻縹緲的火,忽然從枎城地底升起,就已經如流星一般,拖著長長的痕跡,消失在西邊的天際。流火消失得太快,人們不知道那是什麼,唯有不會說話的銀枎在流火上升的瞬間,聲如狂潮。
就像一個啞巴,在聲嘶力竭地嚎啕。
人們只感覺到,在虛火升騰的瞬間,城池震動,城池周圍,黑瘴奔騰,分合奔騰,形如狂歡。
………………………………
隨著一尊尊碑刻自行破碎,一卷卷典籍自行焚燒,一團團流火,從十二洲的山川河流間,滕然升起。流火升起之處,或是一野平川的闊原,或是江河交匯的淤壤,或是大江入海的口岸……或有城郭,或無城郭,或有鄉野,或無鄉野。
星星點點。
俯瞰有若一場先由地升天,再由十二洲向西北的盛大火雨。
煙火升起時,鶴城、梅城……一股股晦澀古奧的氣息幾乎是立刻就出現了動盪,一道道隱匿在黑暗中的身影猛然抬起頭。
祂們見過類似的火雨。
——在太古末端。
熟悉的白衣出現在天階末端之前,天神們誰也想不到,神君真的會為人間獨登不周……周髀定天的模型下,萬物眾生,要等到城池遍地,繁星滿天,才有可能以氳氤周轉的氣機,自承天地。而不周山,則是當時聯繫天柱、天楔的樞紐之一。
那時候,十二洲雛形方現,人間城池寥寥無幾,不足以載天地。
……若無不周,若無天神,人間斡維誰來維繫?
既然人間斡維由天神維繫,那麼人間氣運自然也該為天神所得,十二洲自然該為天神的囊中物。
……既然如此,那就換我來維繫吧。
九萬重白玉階的盡頭,神君聲音平靜,輕若嘆息。
他向下墜落了。
碎成漫天流火。
太古已過萬載,黑暗席捲十二洲,唯獨西洲西北隅,被從四面八方歸來的流火,照成絢爛無比的玫瑰色。火光同時照亮很多張的臉。每一張臉龐的表情都各不相同。懷寧君的衣袍在風中鼓盪,他下意識地向前走了一步,又停住。
漫天火光中,早已經有一個人在神君身邊,形影不離。
師巫洛銀灰的瞳孔印出每一道流火的軌跡。
——它們重疊成記憶里的另一場火雨。
「……我們建四極,放日月,不是為氣運,也不是為了洞府。」
太古末年,神君一步一步登上雲階,太一劍低垂,劍尖拖出長長的血跡。
「……你們忘了。
你們忘了夸父死的時候,奮力擲出拐杖,只為最後再造一片桃林。你們忘了六魑死的時候,猶自懸車狂奔,只為最後再載一日光輝。你們忘了鴟龜死的時候,銜木曳石,東望不閉目……」
「你們都忘了。」
神君站定,抬眼,眼中如盛清泉,也如印冷月。
「我沒忘。」
沒忘記所有倒下時,放心地把屍體交付給他的同伴。大家都開玩笑著說,生可辟荒,死可立柱。一具形骸,兩番用途,這一遭,走得不虧啊……
那些屍體,那些笑語,一句一具,都交付在神君的肩頭。
他可以隨波逐流,他可以雲端俯瞰。
可若連他也如此,那夸父、六螭、鴟龜……所有深埋地底,扛起天地的屍體,又要算什麼呢?
風過雲城,神君的袍袖漫漫飛舞,如雲如霧,如霓如霞。
萬眾沉默,神君以指撫劍,洗去劍身殘血。
一劍斬不周。
爾後,鬆手。
他展開雙臂,把自己當做圓穹地維旋轉時系綴的那一點樞紐,在天與地之間,被十二洲絞成埃塵。他的骨和血肉,紛紛揚揚,灑遍山川湖泊。天地之間,生機氳氤,就此承載住了日月。而在那些血肉埋沒的地方,開出了繽紛的花朵……夢幻得就像一場鯨落。
……他睡著了。
天道想。
是的,他只是睡著了,他就躺在我懷裡。
既然都說,山川是大地的脊樑,河流是大地的脈搏,原野是大地的血肉,那他落在大山上,就是落進我的脊樑;他落進河流里,就是落進我的脈搏;他落進原野,就是落進我的血肉;如果有風吹動他,他在風中揚起,就是融進我的呼吸。
他的骨,他的血,他的肉。
他與我一體。
天道這麼想,竟然也從苦恨與劇痛中,品嘗出一絲血腥的甜蜜和絕望的欣喜。
儘管,在很長很長的時間裡。
人間十二洲,一直一直在下雨。
暴雨、暴雪、血雨、火雨……種種前所未見的極端天氣,同時出現在西洲北地。御獸主宗往日氣象恢弘一代雄景的龍首千峰,已經在前後幾次動盪下,坍塌崩裂。滔滔海河洶湧而過,成了一片屍浮骨沉的汪洋。
僅剩莊旋一人,在光柱中勉強站立。
師巫洛伸出一隻蒼白的手,朝海面遙遙一按。
莊旋頓時口鼻皆血。
他在自高空壓下的毀滅性的力量前,艱難站立,似笑似狂「我立西極,君立西極!人間……人間何罪與!」
師巫洛不為所動。
蒼白冰冷的手殘酷下壓。
御獸宗最後一人連同所有漂浮在海面的屍體與重傷垂死者,一起炸成茫茫一片血霧。早就墜魔了的天道虛虛一握,絲絲縷縷的血氣陡然收束,聚攏,如長鯨吸川一樣,沒進銀龍內丹。
咚、咚、咚!
三聲心跳如鼓鳴。
銀龍龍首黑洞洞的眼窩中陡然燃起兩團暗紅的火焰。
龍鳴震天。
「起。」
師巫洛低喝。
下一刻,巨大的光柱,被巨龍駝載,拔地而起。光柱拔地的瞬間,方圓千里之內,海水、山石、妖鬼,全被震開!全被排向四面八方!女薎、阿河……西海妖族只覺得耳邊一震,下一刻就同時噴出一口鮮血,被震千里。
整個西海億萬兆的海水受到牽引,跟隨著一起上升,又重重砸落。
如巨靈擊鼓。
以海為杵,以地為鼓。
一鼓砸落,海河縱橫,多峰少原的西洲洲陸,頓時開始龜裂,破碎。
無數座雪山,轟然倒塌,雪崩像蛇像龍,怒吼著奔過大地,輕而易舉地將綴於狹窄河谷的鄉鎮吞沒。無數條雄奇的山脈,撞擊在一起。山與山之間,峰脈與峰脈之間,蜿蜒點綴的萬家燈火,瞬間消失不見。無數條岩漿從幾千萬丈深的地底,咆哮噴出,在深黑色的厚土上,肆意流淌。
短短一息之間,數萬、數十萬、數百萬的生靈,被碾做齏粉,被填進裂縫深淵。
師巫洛的衣衫,頓時跟仇薄燈一樣,變成了幾乎要滴出血的紅色。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仇薄燈伸出手。
寬大的廣袖被吹到肘間,露出消瘦的手臂,冷白的肌膚被天火照上血色。飛揚若霞的袍袖中,指尖如有星辰反射。那些從四方而來的火點,被他引動,拖著長長的光尾,向下貫落,匯聚到原先天楔在的地方。
一旦與岩漿、白雪、血水混雜,流光散去絢爛的色澤,變成一捧捧塵土。
——這是他。
是他死去的骨,滴過的血,破碎的肉。
是他萬載前,被活生生碾做塵埃的形骸。
……昔日的同伴,能為人間而死,能為十二洲化身立柱,那他也可以。
他這麼想著,任由時光荏苒,自己被淹沒成腐壤爛泥。
沒什麼好可惜的。
可是,過去萬載里,卻有一個終於化形的天道,那麼愚鈍,那麼笨拙,為他走遍千山萬壑,踏過黑水白河。
去登千仞孤峰,采朝華初生的第一滴明露;去下萬丈深潭,尋百般洗鍊過的寒玉……就這樣茝蘭薜荔,精金美玉地把自己的胸腹剖開,把心臟上凝結出的所有好的美的,匯聚在一起。
然後用所有這些至珍至寶,小心翼翼,拼湊起一個新的他。
——哪怕代價是自己墜進地獄。
最後一道流火落下,最後一抔碎骨堆成支柱。
天楔徹底拔起。
強勁的氣流吹得仇薄燈和師巫洛的衣袂翻飛。
他們披著一樣的血衣,有著一樣的呼吸。他們一個曾埋骨天地,一個曾傾盡天地……他們早就是對方的骨中骨,血中血,肉中肉。
再無誰如他們這般,悲歡與共,死生相同。
悶雷滾動,聚山崩之震。烏雲奔騰,合疾馳之勢。
西洲天楔徹底起出後,銀龍背載天楔,徹底顯出萬里長的龐然身軀,將整個西洲所有山脈河流之氣,負在身上——她將奮力伸展身軀,西洲褶皺的大地將隨她一起伸展,西北的天穹將被填滿,未明的天門將被點燃。
岩漿橫流,雪浪迤邐。
在這山河即將破碎,洲陸即將重鑄的浩大劇變中,巨大美麗的銀龍輕輕回首。
「神君,阿絨長大啦!」銀龍聲音清脆,眼含淚水,「阿絨、阿絨來載您與十二洲啦!」你是天才,,網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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