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洛州無影(1 / 1)
測試廣告1梅城, 天池山。讀字閣 m.duzige.com石亭。
長八丈寬六丈的方盤懸浮桌上。
方盤結構精妙,內有直徑六丈的圓形,圓形內又有一類似菱形的區域。隨著方盤底下的齒輪轉動, 圓外黑霧翻湧, 滲透進圓中,圓內,蒼石與水銀流出,自動在正菱區域內聚集成起伏遊走的山群水系。山起原推, 海湧水折間, 又帶動立柱拔起而起, 金銀圓珠懸浮轉動,很快一個精緻無比的大荒——人間立體版圖浮於三人面前。
「太史法象盤?」
老天工挑了挑眉, 一眼認出這是什麼。
晦明夜分前,空桑為天下歷學中心。
天象地理所用器物, 就如《天籌》的解讀方法一般,大多被百氏壟斷, 就連號稱「天工人其代之」[1]的天工府都難以與之相媲美。渾儀地象屬類繁雜, 但大體上可以分為三種, 一是仰觀天象的渾儀, 二是俯察地法的形譜, 三是天象地法合一的歷盤。眼下,北葛子晉取出的這一副歷盤不論是材質,還是工藝,都堪稱登峰造極,顯然不是普通曆師能夠擁有的。而相傳, 空桑百氏一共持有十二件源於太古時代的歷器。
——其中, 太史法象盤為太虞氏執掌。
最後一顆擬月的海珠升起。
子晉鬆開手指, 額頭已是冷汗涔涔,面色更是蒼白如紙。他的修為廢了個七七八八,催動古盤將十二洲的地理天象完整模擬出來就是此時的極限。
「舍侄為太虞岑之子。」子晉道。
老天工和左月生頓時瞭然。
太虞岑在十幾年前,也是江湖中的一方人物。他是太虞氏的司天官,地位僅次於族長。晦明夜分時,並未北下參與涌洲圍殺,而是負責留守空桑。在空桑為太乙所破時,攜妻兒逃躥,後在滄洲雲嶺一帶,為風花谷所截殺。
唯獨其幼子下落不明。
若太虞岑的幼子是被北葛子晉救走,那麼他將太虞歷器交給子晉手中便不足為奇。
「我曾托請陸公子將此盤轉還與神君,神君恩重,仍將它賜予我。」北葛子晉低聲解釋了一句。
左月生對老天工略微頷首,示意這人所言非虛。
他聽陸淨提過,當初鬼谷牧鶴長老以千里山脈布陣,便是此人背叛空桑百氏,相助掩飾。而不久前,陸淨雖未將北葛子晉所編撰的那本百氏遺民中心術正者名錄交與仇薄燈,卻將之傳影給了左月生。
儘管如此,左月生一進梅城,依舊立刻派人將北葛子晉及其侄子監視了起來——這個節骨眼上,兩個百氏遺民的存在太過敏感,容不得他不加倍小心。
北葛子晉並不在意左月生和老天工的慎重,只是一點太史法象盤,讓歷盤的日月星辰等天象黯淡下來。天象一黯,山川河流的地法就變得分明起來。十二洲的陸地板塊上出現十幾個光點。
「二位請看,」北葛子晉一手攬大袖,一手指向歷盤中位於西北處的光點,「這些是太古之時,神君定下的天楔位置。」
左月生和老天工點頭。
雖說都不通曆法,但這種基本的概念還是知曉的。
太古,神君設仙門以做釘進大地的楔子,鉚合繃緊,從而撐起蒼天的帷幕。「八周仙門」的古稱也由此而來「八」意指方向,即十二洲正北、東北、正東、東南,正南,西南、正西、西北八極,「周」字取意「全」,指此位於八極線上的所有大小宗門。
「二位可知『西北天不足,東南水歸焉』的緣由?」
老天工抽了口煙,搖頭不語。左月生也只能沉默。
天工府精於鍛造,對歷學所涉向來有限,左月生倒是當年為查天軌,學過一些,但這十二年又要照料清洲這麼大個攤子,又要協助仇大少爺陸淨他們,也就停留在當年水準。知道些常識已然算不錯,哪裡知道這麼複雜核心的問題。
——就連「西北天不足」都是來西洲以後,才聽不渡和尚說起的。
事態緊急,北葛子晉只能撿緊要的跟他們解釋。
他一指位於菱形四點位置的立柱,沉聲道「此四立木,即為四方天柱。二位請看,四極天柱所在的位置。」
這還是兩人第一次這麼直觀地總覽人間四極。
此前曆法為空桑壟斷,天文儀器更為百氏所迷藏,外人難以得觀。而天柱遙遙,為人間盡頭,便縱是修士,也罕有能夠遍歷者。對於左月生老天工來說,四極中較為熟悉一些的,也就一個南辰極,即不死城……十二年前,晦明夜分人間大劫時,正值山海閣值守不死城。為守南辰,左月生的娘親,山海閣前閣主夫人煙畫棠親率精銳趕赴不死城,至今魂魄尤在城中鎮守。
此刻太史法象盤浮空旋轉,至遠之地變得一目了然。
「交界。」左月生隱約抓到了點什麼。
「是的。」北葛子晉頷首,「四極處於人間與大荒的交界。二位且看……這四極再向前便是大荒。而大荒混沌無相,受其侵蝕,天柱外側的地殼腐爛薄脆,不如內側堅厚。如果僅立柱於此,久而久之,天柱必將頹然傾倒向大荒,所以需要立天楔以撐載……如果天楔與天柱都能各得其位,那麼最後撐載起來的天穹將如覆盆,籠罩四野,地將如棋盤,菱然擺放。」
說著,北葛子晉一點太史法象盤。
齒輪再次轉動,流沙移動,十二洲的輪廓隨之改變,一些破碎凹陷處被填滿,一些起義突出處被抹平。八周仙門的部分位置也跟著移動,等砂石靜止後,北葛子晉手指虛畫,先以金線將作為天楔的仙門主宗與天柱相連,再引銀線將仙門主宗與扶桑神木樹頂相連。
左月生和老天工頓時愕然。
——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布置精妙到極點的人間十二洲!
洛洲與滄、蘭、幽三洲接壤,成一片最大的大陸,安置在人間的正中,餘下八洲環繞分布。「天楔」向外連繫四極天柱的金線恰好與「天楔」向內連繫扶桑神木的銀線相抵消……這是一個以空桑為重心,以接天扶桑神木為系點,以天楔連線為繫繩的平衡!
絕對完美的平衡!
這個完美平衡達成的瞬間,流轉在十二洲大地上的黑霧,瞬間如積雪消融,而四極之外,洶湧的黑瘴再不能進入洲陸一寸。
「周髀蓋天。
「天蓋地方,以分蒙晦,及城池芸芸,眾星璀璨,後可伐大荒,可立宣夜[2]……這便是太古之古,神君定下的『周髀蓋天』計劃。」
北葛子晉悲哀的聲音被凜冽的北風攜裹,穿過石亭。太史法象盤在風中緩緩轉動,砂石與水銀構成山河散發微光,濃縮成一個遙遠的幻夢。
天似穹廬,地如星盤,下城上星,日月出行。
美到幾乎令人落淚。
左月生和老天工誰也沒說話,瞳孔印著旋轉的太史法象,印著閃閃發光的山川河流。
片刻。
左月生聲音低沉「你們空桑百氏一直都知道這些?」
北葛子晉搖頭「大族族長或許知道。」
「那你怎麼知道的?」
北葛子晉笑笑,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閣主可還記得『洛城立木,影長几何』?」
「洛城立木,洛城立木,」左月生只覺得這個問題格外熟悉,似乎在哪裡聽過,但一時間又怎麼也想不起來,他喃喃念了兩遍,眼角餘光掃過歷盤正中間的扶桑木,日月正轉過神木樹頂,頓時脫口而出,「洛城無影,立木無長短!」
他的確聽過這個問題,也的確聽人回答過……十二年前,燭南以勾欄聞名天下的琉璃街還沒有被一把火燒成廢墟,風月楚翹的溱樓雅間裡,有琴女撥弦彈著《孔雀台》,燭光紅影里,有紅衣側臥踏上,自斟自飲,聲音散漫。
……然瞻部洲中,影多不定,隨其方出,量有參差……洛城無影,與余不同。[3]
「《七衡通論》。」
左月生徹底想起來了。
那一日,被荒侍暗中掌控的素花十二問,就出了這麼一道題。當時溱樓內不僅有太虞時這樣空桑出身的曆法家,更有諸多飽讀詩書的才子,卻唯獨只有仇薄燈一人答出。而這題,源於古書《七衡通錄》。
一部天下公認「滿紙荒唐」的古書。
不知著者誰,更不知著於何時,內容荒唐怪誕,晦澀難懂,謬錯百出。有讖緯學家試圖將它解讀,卻無一意象能與現世對應,最終被定論為一部無名氏假借古人之名的瘋話……可如果,從一開始它對應的,就不是現世呢?
左月生視線定格在「周髀蓋天」上,十日正在十二洲上均勻運轉,天下正中心……
空桑,洛城。
「《七衡通錄》不是一部無稽之談,」北葛子晉低聲說,他是直到晦明夜分後,神君身為太乙紈絝時的一舉一動,都被說書人當做風流傳唱時,才注意到神君答過的《七衡通錄》,也是這十二年的鑽研,讓他徹底醒悟,「……它應該是神君最初的構想圖。若『周髀蓋天』成功,那空桑變為天下中心,於空桑中心的洛城立木,卻是無影!既然無影,自然稱不上長短。」
左月生木然。
老天工手中的菸斗灰落了一地。
北葛子晉虛點住西北的天楔。
「這裡才是西北天楔,也就是御獸宗主宗本該在的位置。」
天圓地方,西北對東南。
若「周髀蓋天」的計劃真的能夠實現,御獸宗所在位置應該與燭南相對稱。燭南居海,御獸宗主宗也應該位於海中……然而,實際上,御獸宗主宗所在的位置卻在西洲洲陸的龍首千峰山區。
「神君原定的西北天楔位置,居於古海,以天楔鎮厲風。古海凶戾,如果要這裡立天楔,必須有神君親自坐鎮。但當時空桑禍起,除了神君,無人能制止空桑分裂。若神君留駐古海,中洲將淪為戰場,所以,天楔最終被後移,定在這了……」
北葛子晉移動象徵西北天楔的光點。
「這。」
他手指還未停下,左月生和老天工就已經看到了無奈更改天楔的影響渾圓如蓋的天穹立刻在西北塌下一大塊,四極——天楔——空桑的完美平衡被打破了,人間洲陸開始緩緩自西北向東南側傾。
版圖漸漸西北高,東南低。
古海沖刷西洲,位於東南的清洲向滄海斜沉,洲陸邊緣不斷破碎,斷裂。隨著千年迅速過去,海岸線越來越向後。除此之外,其餘洲陸線也在側傾碰撞中,變得參差,一些河流被擴大成內海,一些平原被擠壓成高山。而空桑,也因此失去了「無影」的正中位置。
渾圓如蓋的天穹破碎了。
黑瘴再次從各個角落,湧進人間,十二洲上起了烽煙。
烽煙里,七卷八百二十六萬字的《七衡通錄》就此散落塵埃,就此成了虛無,只剩太乙宗沉默刻印的荒唐書,成了所有人不屑一閱的荒誕謬誤。
「天楔被迫後移,周髀測算的『天蓋』在這裡塌陷了一角,形成最直觀的後果——西北天不足』,」北葛子晉鬆開手,看漫漫白沙飛舞,雪一樣蓋過西洲,「西北天不足,鳳下百川寒。西洲溫度太低,難耕五穀,只能以漁獵為生。從最早的狩獵開始,西洲的人就習慣了妖獸相合作,也習慣了獵殺妖獸……人與妖相親相愛,最如冬火融融的,是西洲。但人與妖相恨相憎,最如烈焰熊熊的,還是西洲。因此,御獸宗只會誕生在這裡,不會誕生在其他地方。」
極寒導致人和妖的關係前所未有的扭曲。
而當一個有著鐵血手腕,小時候親眼目睹一城之民盡數為象群屠殺的修士就任掌門後,這種扭曲的關係,徹底朝彼此仇恨的方向發展。
戰爭的引線就這麼埋下了。
最終,神君的歸來,和三十六島重登清洲點燃了它。
「想要從根源上解決西洲的問題,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重定天楔。」北葛子晉看向左月生,低聲道,「天楔到底是什麼,更移天楔會引發什麼,要付出什麼代價,左閣主應該比我更清楚。」
閃電划過夜空,照亮左月生堅硬的臉龐。
——天楔是什麼?
是燭南九城地底,無數以血肉以魂魄延續玄武生命的左家先祖。是滄溟海上,無數屹立波濤平息怒海的海柱。
「以骨為犧,以血為牲。」
左月生輕聲說。
那是太古之古。
天神、地妖與凡人還親密無間的時代,大家追隨神君辟四極定八方,從北到南,從東到西。大家行走在荒穢瞢闇里。那是如今難以想像的瞢闇,哪怕強大如夸父,都倒在了鑄造北辰的路上。可那個時候,空桑還是空桑,雲中還是雲中。大家互相親愛,誰也沒有離開,就像左家的先祖與玄武,心甘情願在燭南以身鎮海。
因為大家都還相信。
——相信坐下扶桑神木下,商量出來的天圓周蓋一定會實現。
忽然間,左月生明白了。
明白了仇薄燈——亦或者更應該稱他為神君,為什麼當不成真正的紈絝,為什麼自始至終放不下辟四極定八方的誓言。
因為……
那麼多的神,那麼多的妖,那麼多的人,哪怕倒下,都對他滿心信賴。
他若停下,該如何回首?如何對得起那些逝去的,信任他的故友?他們的生命,都血淋淋交付在他的肩頭。
可他若向前,又該如何面對今已成新仇的舊友?
「太古辟四極,定天楔,是神君以自己的血為祭祀的牲禮,兼以倒下天神、地妖以及聖人的骸骨作為祭祀的犧物,」北葛子晉抬頭,他臉色無比蒼白,「但如果今天,御獸宗真的是想要重定天楔,用什麼辦法最有可能達成血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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