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帶我走出去。」(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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棲息在不遠處的金烏探下個巨大的腦袋, 就要啄黑衣白冠的青年。青年一掌拍在它的長喙上,把它推開「一邊去,今天不想打架。」說著, 他又古怪地笑起來,「現在可沒神君護你這扁毛畜生。」
金烏憤然炸開脖上的羽毛。
青年不理睬它, 坐在枎木上沉默地抽起旱菸,白霧裊裊騰起, 模糊了他的神情。
「石夷死了。」
他自顧自地說。
「一千年前,御獸宗殺了它, 把它煉成了鎮韋風風穴的石碑。西洲洲志大書特寫, 人人欣喜惡妖得除……哈, 惡妖!它本來就是在鎮守西北隅!」青年忽然又笑起來, 笑得險些從樹上掉下去,「好有意思,斬妖除魔!好有意思!」
他連說了三遍「好有意思」。
長風冷峭。
「那傢伙就是個傻大個, 長得凶神惡煞,腦子除了石頭就是石頭。它連那些野祠是為它建的都不知道,又哪裡知道那些人牲是為它殺的……它只記得你讓它守西北隅, 教它什麼時候啟風穴,什麼時候關風穴。然後就是想見你。」
青年輕笑一聲。
「你看, 石夷什麼都不懂, 只聽你的話, 老老實實地守風穴,覺得只要守住風穴, 就能等到你回來。結果呢?你回來了, 他死了。到頭來能見你一面的, 居然是恨你的月母和經女……石夷要是沒那麼聽你的話, 是不是就能見到你了?」
枎木上空空蕩蕩。
神枎非桑,神君不在。
青年慢慢收斂了誇張的笑容,敲了敲琥珀菸斗,敲出一點暗紅的餘燼,看著那點暗紅向下落,在風中閃爍了一下,然後熄滅。
無聲無息。
「算了,沒意思。」
他鬆開手。
菸斗掉下去,青年站起身,手掌一翻,出現了一團微弱的火光,另一手按在神枎上,枎木枝幹的金色符文清晰地浮現出來。他沒什麼表情地令手中的火團一點一點融進枎木中,眼瞳轉化為一片冷翠。
那團微弱的火被古枎中心的生機一層一層裹住。
直到看不見。
「我不欠你了,」青年收回手,冷風吹動他的衣擺,「我們扯平了。」
他一步踏出,走進風裡。
到了日出的時刻,金烏展開雙翅,載著太陽向天空飛起。覆蓋百餘里的神枎樹冠一起翻湧起來,層層如浪,熱風浩蕩。黑衣白冠的青年忍不住回頭,向後看了一眼,枎葉如玉,依稀似有白衣若雪的神君坐在婆娑樹影中,眉眼帶笑。
枎葉翻湧。
幻影消失了,樹上什麼都沒有。
他轉身離去。
不再回頭。
……………………………………
柳阿紉早早地起了。
枎城成為第二個金烏棲息之地後,山海閣很快就派了幾名閣老和許多弟子過來,主要是為了照看神枎和金烏。為首的閣老姓陶,就是曾經駕飛舟來接走仇薄燈、左月生和陸淨三人的那一位長老。
「怎麼這麼快,少閣主就成閣主了?」
剛穿過院子,就柳老爺喝醉了,又在扯著陶容長老叨叨。
陶容長老愛下棋,柳老爺棋藝好。陶容長老索性就沒去住城祝司準備好的淨室雅間,跟左月生當初一樣,在柳家窩了下來。陶長老沒架子,柳老爺心大,黑子白棋你往我來,兩人就成了好友。
這一有交情,柳老爺說話就有些沒把門了。
當著人家山海閣閣老的面,問左月生怎麼這麼快當上閣主,也不想想,這話多容易讓人誤會他是在質疑現任閣主的能耐。
「我閨女當個城祝天天忙這忙那的,就夠辛苦了,少閣主現在管的可是一整個山海閣,事兒不知道要多多少去……」
「爹!」
柳阿紉過來,一邊喊人過來把柳老爺拉去灌醒酒湯,一邊向陶容長老賠不是。
陶容長老苦笑搖頭「沒事。」
辭過陶容長老後,阿紉出了柳宅,步行前往城祝司。本來,當上城祝後,她就沒再回柳家住了。可陶容長老紆尊住在柳家,雖然他本人不在意,枎城畢竟不能太過失禮,柳阿紉便重回柳家以盡城池敬待仙門之禮。
「阿紉姐!阿紉姐!」
一名新成為祝師的半大孩子原本爬在樹上,替捉枎木捉蟲,見到她便從樹上滑下來,敏捷地落到地面。
「我今天在神枎底下撿到了這個。」
他舉起張紙。
柳阿紉習以為常地接過來。
枎城以前的祝師祝女在葛青煉邪法的時候,都被滅口了。新的祝師祝女課業水平參差不齊,有還在牙牙學語的小孩子,也有目不識丁的半大小子。柳阿紉平時除了照看神枎外,還要請先生來教他們讀書。
「上面好像還寫到了仇仙長,」榆七興高采烈地看她,他現在只認得一些簡單的字,唯獨仇薄燈的名字是個例外——枎城的人都記得那幾個年少仙人的名字是什麼,「是救了枎城的那位仙人嗎?」
他原本想問,是在夸那位漂亮的仙人什麼,卻看見阿紉城祝臉上溫和的笑意消失了。
「……阿紉姐?」
榆七小聲問。
「胡言亂語……這群朽儒!」
柳阿紉神色難看,一把將刻印《說清日》的紙撕成粉碎。
榆七茫然地看著她,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什麼「是有人在說仇仙長壞話?」他難以理解地睜大眼睛,「仇仙長那麼好?怎麼會有人說他壞話啊!」
枎城孩子們的認知里,沒有比救了神木和枎城的那三位仙人更好的人了。孩童們在樹下嬉鬧時,爭著搶著要拿枎木掉落的小枝扮演那一位神枎最喜歡的紅衣仙人。有幾個孩子,家裡的老人曾經在送別的夜宴上敬過漂亮仙人一杯酒,就讓他們備受羨慕。
「阿紉姐阿紉姐,為什麼他們要說仇仙長壞話啊?」
榆七還在問。
「他那麼好,為什麼要被罵啊?」
柳阿紉對著孩子天真的臉龐,不知該如何回答。
最後,她蹲下來,摸了摸榆七圓溜溜的腦袋,看著他的眼睛,認認真真地說「因為外面有很多人,不知道他真的很好很好。」
「這樣啊。」
榆七似懂非懂。
柳阿紉抬頭,望著沙沙作響的神枎,記起那一夜枎城盛會,鼓點弦樂,喝酒起舞,最受歡迎的紅衣少年靠在牆壁上,沉默地看人群……喧譁熱鬧里,明明是天生富貴花的少年,並沒有很高興。
那時她不明白為什麼。
現在她隱約明白了。
「他是最好的仙人。」
柳阿紉輕聲說,因無能為力而難過。
榆七看看她,又看看地上的碎紙,忽然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鄭重說「那我要好好讀書,以後我要作很多很多文章,我來告訴外面的人,仇仙長很好很好,他是最好的仙人!大家不該罵他。」
柳阿紉看著他鄭重其事的臉,笑起來。
「那今天要多認幾個字。」
「好!」
一大一小站起身,走向不遠處的城祝司。
金烏飛進蒼穹,清洲城池迎來新的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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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過涌洲,三千河山。
仇薄燈和師巫洛這對「私奔」的小兩口,在離涌洲西部的一座僻遠小城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同騾老爹的走荒隊辭別了。
走荒隊從一地到遙遠的另一地,人數眾多,並非所有人都去往同一處,習慣是由老釋公帶領,走能經過城鎮數目最多的道路。到達哪個地點附近,要去往哪一地的人便自動離開,也會有那一地準備去往另一地的人,新加進走荒隊裡。對於他們的辭別,騾老爹也不覺得什麼。
只是不巧這次走荒隊沒有要去那座城的城,又加上風向緊,騾老爹不敢多停留,口述了剩下的一小段路,叫韓二畫成地圖,標準清楚給他們,就領著其他人離去了。
「你有給人家畫清楚了嗎?沒注漏吧?」
走出段路,騾老爹還在擔心地問韓二。
韓二翻了個白眼「全寫了全寫了,問第幾遍了您!」
「臭小子!」
騾老爹一蹬眼,揚酒囊作勢要打。
韓二知道他是因為罕有沒把人送到城牆附近,有些不安心,一縮脖子避開,道「沒什麼事,您就少操心了,剩下的路也就一個時辰的功夫。我留意了,他們車和馬都不錯,天還沒黑就到了。」
「那就好。」
騾老爹放下心,轉頭望起前面的路。
涌洲西部多山,越往西山勢越陡,林木越高大茂密。在山林中過夜,是件很危險的事,他們也要趕在天黑之前,找平坦寬闊些的地方安頓。
騾老爹卻不知道,與他們分別之後,師巫洛和仇薄燈並未前往那座小城,而是轉頭舍了馬車,走進另一片山野。
夜露漸漸凝聚,師巫洛細心地為仇薄燈又蓋了一層厚氅。這兩天,晚上歇息的時候,他總是陪著仇薄燈,便是白天駕車,也不把仇薄燈單獨留在車裡。
他要保證仇薄燈驚醒時一定能看到他。
夜色漸漸深了。
又昏沉睡了一天的仇薄燈忽然睜開眼,黑瞳中空濛蒙一片,仿佛還停留在某個噩夢裡。師巫洛抬起他的臉,讓他看著自己,仇薄燈定定地看著他,不再驚悸,可目光還介於夢魘與清醒之間。
「阿洛。」
「我在。」
「阿洛。」
「我在。」
……
師巫洛一遍又一遍,像那天在荷塘深處般回應他。
漸漸的,仇薄燈空茫的黑瞳終於有了焦距,他呼吸急促起來,仿佛像剛剛被人拉出海底。他伸出手,緊緊地環住師巫洛的腰,像生怕這個人也消失不見了。
「阿洛。」
仇薄燈的聲音很低。
「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所有陪伴他的身影,都漸漸地遠去了。他什麼都沒能護住,什麼都沒能留下。唯一能夠聽到的聲音,來自你……第一次,他努力地想要告訴一個人自己做了什麼夢,自己有多害怕,可他怎麼也說不出來,怎麼也說不清楚。
像有東西堵塞在咽喉里,壓得他喘不過氣。
「別怕。不會走。不會留你一個人。」
仇薄燈定定地看著他,伸手環住他的脖子,拉低他。
一個急促的吻。
在呼吸交融里找到自己的存在。
一直到激烈的吻漸漸變得纏綿,彼此染上對方的溫度,仇薄燈才鬆開手,眼尾微紅,懶懶散散靠在師巫洛的肩上,打量起周圍的環境。
直到這時,仇薄燈才發現自己身上蓋著師巫洛的黑氅,窩在他懷裡,由一隻高大的白鹿馱著,行走於一片古老的森林中。月光流水般地淌過松石,螢蟲三三兩兩地飛舞,偶有發光的草木一掠而過。一隻青羽赤喙的鳥停在枝幹上打瞌睡,頭一點一點,被驚醒後匆匆忙忙地展翅進樹林深處。
枯葉沙沙作響。
四周美得靜謐又原始。
換做普通的大小姐,醒來發現自己被帶進古林里,就算再怎麼迷戀情郎,也該害怕起來了。然而仇薄燈只是往師巫洛懷裡稍微側了側,藏得更深了一些。
「要把我拐去哪?」
他聲音帶點纏綿後的慵懶,就像晶瑩的砂糖輕輕碾磨。
「去朝城,一會就到了。」
「朝城?」仇薄燈微微偏頭,想了下,「『洲西有奇山,不知其名,山有迷徑,通一隱城。城多異菌,熒熒如幻,又有熏華,朝生夕死,有蜉蝣水生,其名曰朝』。《涌洲洲志》說它難尋其路,得見者千年不足一二。」
「以前來過。」師巫洛簡單地解釋,撥開仇薄燈落到鬢邊的頭髮,又說,「月下的朝城很美。」
仇薄燈抬眼。
師巫洛銀灰色的眼眸安靜地看著他,像高天,像雪脊,像所有亘古不變的事物。每一次從夢魘中醒來,他都能在這雙眼睛中確認自己的存在。
「想帶你去看看。」
師巫洛說。
想帶你去看看。
想讓你高興些。
「好啊。」
仇薄燈笑起來。
噩夢的影子徹底從他身上褪去了。
說話間,白鹿在一棵古木下停步,不再向前。前面的樹林中,有迷霧飄蕩。師巫洛帶著仇薄燈落到地面,就要抱著他走進去。仇薄燈卻掙開他的手臂,跳了下來,月光順著緋紅的衣擺,傾瀉到枯葉上。
「蒙住我的眼睛。」
仇薄燈解開自己的髮帶,遞給師巫洛,然後仰起頭,月光照在他的臉龐上,泠泠如霧如紗。
頓了頓。
「傻子。」
他語調很輕地罵。
白聽了一路的風花雪月,陸十一的好文采也沒能薰陶這個人稍微懂一點婉約風雅。明明是想讓他高興一點,卻只會說「朝城很美,想帶你看看」,就像曾經通過若木靈傀寫字告訴他,鱬城很美,卻不會多說幾個字彰顯自己的存在。
不會寫情詩,不懂風雅。
放到話本里,十有八九隻能淪為一往情深的配角。
是真的傻。
可在他的故事裡,又怎麼能讓這個傻子淪為配角?
「要蒙住我的眼睛,到朝城再解開,」仇薄燈閉上眼睛,睫毛輕輕顫動,「要給我一個驚喜。」
微涼光滑的緋綾蓋過少年的眼睛,在空濛的冷月下又覆過雪色的肌膚。師巫洛將緋綾繞到仇薄燈腦後,仇薄燈就整個地被他環在了懷裡。他垂著眼,緋紅的窄綾在蒼白的指間繞過,打成一個結。
「好。」
他應許。
「要在月色最美的一刻解開。」
「好。」
一個慢慢地教什麼是風月婉約,一個認認真真地學,就像曾經一個教什麼是萬物,一個就牢牢地記住。月光把他們的影子重疊在一起,從前如此,今朝如此,來日亦如此。
眼睛被蒙住後,世界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仇薄燈安靜地站在原地,聽見身前的人直起身時,衣衫窸窣的細響,接著一隻熟悉的手握住他,與他十指相扣。
仇薄燈順從地被師巫洛牽著轉過身,一步一步向前走。枯葉被踩過的沙沙聲,不知名的鳥兒振翅聲,寒露滾落的嘀嗒聲……世界被放大,又被縮小,清凌凌的草藥味始終陪伴著他,黑暗依舊將他吞沒,卻不再可怕。
有人會帶他走出去。
會領他到月色最美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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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帶我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