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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無罪(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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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奼紫嫣紅的三月天。

    仇薄燈睜開眼。

    光從婆娑的扶桑葉縫落下來,碎金一般燦爛,就是亮得有幾分刺眼。他眯起眼,  懶散地抬手遮了一下光線,  或許因為睡得太久,一時間有些不清楚自己怎麼又在扶桑上睡著了?現在又是什麼時候了?

    「……籥舞笙鼓,樂既和奏。

    烝衎烈祖,以洽百禮……[1]」

    熱熱鬧鬧的鼓點從樹底傳來。

    他在古木上側過身,  尋聲下看。

    扶桑樹底燃著熊熊篝火,  色彩斑斕的巨虎追逐自己的尾巴,  持銅戈的武士哐哐地喝酒,  藍羽女孩在一群朱雀幼崽的簇擁下跳舞,  黑衣白冠的青年趴在酒缸旁邊耷拉一條尾巴……火光照在或美或丑,或威嚴或可怖的臉上,每一張帶著喜悅的笑容。

    是在舉行望祭啊。

    他隱約記起來。

    他們剛用北斗勾辟開鐘山往外的荒瘴,  在那邊種下尋木,作為北方之表。「啟四極」的得到初步實現,讓厚土通明不晦的設想有實現的希望……回到夷丘後,  在鑄造第二件鎮方重器前,舉行了慶祝的祭典。

    ……可他們是誰?

    他又是誰?

    「啾啾!啾!」

    紅絨絨一團的小朱雀們眼尖地發現垂出枝幹的雪白衣袖,  撲棱著翅膀,  一聲接一聲地叫。樂聲熱鬧喧譁,只有小朱雀附近跳舞的藍羽女孩聽到了,  她抬頭上看,  展開幽藍的羽翼,  穿過流雲,  飛了上來。

    「神君,  您怎麼在這裡呀?厭火好像在找您。」

    女孩斂翅,跪坐在旁近的另一枝幹上。她翎羽幽藍華美,眉眼間的嫵媚妖冶還未張開,還格外青澀。

    ……厭火是誰?

    他恍惚了一瞬,想不起是誰,只覺得格外熟悉,口中卻已經習慣性地回答「讓牧狄先試試那傢伙的酒,好喝我再下去。」

    牧狄又是誰?

    日光變得更加刺眼了,照得所有事物的邊沿都化進一片白亮里。他閉了閉眼,再睜開,周圍還是一片刺目。

    他只好便低頭向下看去。

    樹底下的小朱雀們羽翼還未長好,撲騰著飛起又「啪嘰」掉下,屢試屢敗,屢敗屢試。旁邊喝得醉醺醺的文虎踩著貓步過來,一甩尾巴,把幾個紅絨絨的毛團捲走,毛團們發出「啾啾啾」的惱怒聲。

    「文虎回頭又要被朱璃揍了。」藍羽女孩見怪不怪地嘟噥了一句,轉頭問,「神君,我們下一個要建的,是東極還是西極?」

    「東極吧。」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

    「凶犁土丘晦氣太重,不先建東極,容易變成穢蜮。」

    「等東極建立,我和妹妹去鎮凶犁土丘吧。」女孩想了想,靦腆地說,「我們百年一復生,不怕晦氣的。」

    他剛想說什麼,就聽到樹下熱熱鬧鬧地喊。

    「神君!神君!夸父他們在鐘山把城建好了,他在找您起個城名……」

    「真快啊。」

    藍羽女孩高高興興地看向他。

    「神君,下去麼?」

    ……夸父在鐘山建城?是逐日而亡的夸父麼?……在漫漫黑暗中跋涉的腳印,有龐然高大的身影揮舞巨斧開闢道路,青銅的斧頭在半空中就像一輪耀眼的太陽……最後轟然倒下,鮮血化為一片常年盛開的桃林。有黝黑如猿的武士走出隊伍,向前口吐熾火,接替夸父的腳步……

    他就在那些前行的身影中,一起在黑暗中向前。

    可夸父逐日不是只是個神話嗎?

    破碎的畫面在腦海中交織,重疊錯落。

    一會兒是記載在書頁上的幻想「神話」,一會兒是仿佛親身經歷過的荒誕真實。

    頭疼欲裂。

    有什麼東西正在掙脫枷鎖。

    或許是他這次恍惚的時間太久了,久到跪坐在身邊的藍羽女孩發現了不對勁,焦急地喊他「神君,神君,您怎麼了?」

    是啊。

    他怎麼了?

    為什麼有那麼尖銳的情緒在胸口涌動?

    仇薄燈轉過頭去。

    他在女孩臉上看見了驚恐。

    在那雙尚且澄澈的瞳孔中,仇薄燈找到了令她驚恐的答案——他自己身上的白衣一大片一大片地變紅了,紅得像流動的火。與此同時,仇薄燈的瞳孔也印出了女孩的面容……時光在那張青澀的臉龐上流逝,眼角的幽藍迅速地拉開,像靛青和華紫在宣紙上抹開,轉瞬就變得古艷。

    「您怎麼了?」

    ……您瘋了。

    清脆的聲音與刻薄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一會兒是青澀靦腆的女孩,一會兒是嫵媚怨毒的月母。

    仇薄燈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後退。

    扶桑樹幹突然斷了,他從空中墜落,氣流自耳邊穿過。刺耳的悲啼響徹天地,金烏拖著鎖鏈飛上天空,滾滾火焰自金烏的雙翼上落下,伸展向八極的枎木在大火中燃燒。

    黑煙滾滾。

    下墜的過程變得無比漫長,仿佛與地面的距離被一下子拉得無比遙遠,仿佛他不是從樹上墜落,而是從千萬丈高空墜落。

    他側過首,瞳孔驟然一縮。

    火。

    熊熊燃燒的火。

    蒼青的群山被赤紅淹沒,白水畔的木屋化為灰燼,粉桃銀藍鵝黃的花不復存在……曾經用尾巴卷朱雀幼崽玩耍的巨虎在山野中奔跑,冷青的鐵箭洞穿它的額頭;已經長大的朱雀們一隻接一隻地墜落,火紅的翎羽染上污泥;曾經趴在酒缸邊熏熏然的黑衣白冠青年頭也不回地離開……

    再沒有鼓點。

    再沒有歡歌。

    匯聚在一起的身影都遠去了。

    ——您總得給我、給我們一個答案!

    仇恨的笑聲高高響起。

    ……誰在恨他?誰在怨他?黑瘴沖天而起,那些模糊的影子,那些遠去的亡魂在他身邊放聲大笑,笑聲里有那麼多那麼多的恨意,恨意形成了一個吞噬希望的旋渦。他在旋渦里千刀萬剮地疼著。

    他記起來了。

    他記起來為什麼自己要不顧一切地逃離燭南了。

    他想要在被這個旋渦吞噬之前逃出去……這不是他第一次做類似的夢,可自從在燭南遇到那個叫「月母」的女人後,夢境就變得越來越真實。他隱隱地有種預感,如果再不逃走,他真的會被恨意的旋渦徹底吞沒。

    可他自己沖不出這個旋渦。

    刺耳的笑聲,悲戚的哭聲,蒼涼的歌聲……

    蛇一樣在神經末端扭動。

    仇薄燈在墜落中蜷縮起身,雙手緊緊捂住耳朵,不想去聽不想去看。可沒有用,阻擋不住那些聲音……他不想自己的理智被那些聲音吞噬殆盡,不想自己被徹底吞噬……不想再變成那一個罪深孽重,不得寬恕的瘋子。

    忽然,有人的聲音壓過那些怨懟的咒罵。

    ……我喜歡你。

    聲音珍視鄭重。

    一遍又一遍,撕開旋渦。

    一盞孤燈在黑暗中燃起。

    仇薄燈鬆開捂住耳朵的手,伸向唯一的火光。

    他下意識喊出一個名字

    「阿洛。」

    救我。


    …………………………

    旋城茶樓桌翻人飛。

    「你敢再罵一句?」

    陸淨氣勢洶洶地舉拳。

    被他踹出去的布衫書生撞到牆壁上,滑到地面,又爬起來,咳嗽著,扭曲著臉孔,歇斯底里地大笑「我為什麼不能罵他!憑什麼不能罵他!我爹死了!我娘死了!我妹妹死了!我娘子死了!我兒子死了!哈哈哈!哈哈哈!都死了!」

    陸淨高舉在空中的拳頭一頓。

    「都死了!死了!」書生仰面大笑,「哈哈哈我攢了十年的錢,十年一天也不敢歇地給別人抄書給別人代筆寫信,一兩銀子都不敢亂花,我攢啊……攢夠了銀兩,攢夠了在旋城置一套院子的銀子,我終於能把他們都接過來享福了……我等啊,就等走荒隊到,等帶我娘子去挑一面她喜歡的銅鏡,帶我兒子去買他沒吃過的桂花糕……」

    「等啊……」

    他靠著牆緩緩地滑下去,伸手捂住臉,眼淚湧出指縫。

    「我特地交代他們,不要省那點錢,要跟大的走荒隊一起走……想想又怕啊,我怕我爹娘要給我省銀兩,只好又跑遍了整個旋城,托人請老釋公帶他們過來……我千交代萬交代,請老釋公照顧點我爹,他腿不好……」

    「哈!交代又有什麼用?天軌變啦!他們死啦!」

    陸淨踉蹌地後退一步。

    「哈哈哈全死了!」書生仰起頭,瘋癲大笑,扭曲了臉,「我憑什麼不能罵!我管他太乙師祖是好人壞人!我管他是為什麼更天換日!我爹娘我妻兒都死了!我什麼都沒有了!我憑什麼不能恨他!憑什麼!」

    「憑什麼啊!」

    陸淨跌跌撞撞地向後,「哐」一聲撞倒一把椅子。他像被人當頭敲了一棍,忽然驚醒,轉身一把推開簇擁圍觀的人群沖了出去。

    「陸十一!十一!」

    不渡和尚在背後喊他,他頭也不回。

    他們能恨誰?

    他們該恨誰?

    ……跪倒在地的父親,滿身鮮血的娘親,蒼白的手,漫天遍地的縞素……要一直跑,一直跑,甩掉那些追著他的畫面,甩掉自己心裡的怨懟。

    能恨誰?

    該恨誰?

    痛過才悲,才知怨懟。

    不知道什麼東西絆了一下,陸淨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甚至忘了該如何使用靈力,像個普通人一樣,摔得滿面鮮血。他顧不上管自己有沒有破相,爬起來就要接著跑。有人從他背後追上來,一把按住他。

    「陸淨!」

    不渡和尚當頭棒喝,聲音隱隱攜裹梵音,手上的菩提明淨子發出金光。

    「勿痴勿妄!」

    陸淨定在原地,劇烈地喘息,許久就如猛然被人從水裡撈出來一樣。稍許,他腿一軟,一屁股癱坐在地上。不渡和尚鬆開手,見他臉色煞白,愣愣地看著前方,猶豫了一下,不再說話,只是在他旁邊蹲下來。

    旋城外的憲翼之水緩緩流過,礁石上渾身漆黑鳥首蛇尾的旋龜從陰影中爬出,重新爬到石頭上曬太陽。

    「和尚,我覺得自己好虛偽。」

    陸淨忽然開口。

    不渡和尚撓了撓頭,不知道怎麼接這句沒頭沒尾的話。

    「我希望仇薄燈能逍遙,希望仇薄燈能安好,我怕看到仇薄燈救了城池後,卻被逼上絕路,我怕聽到仇薄燈願意捨命救人,卻被指責唾罵……可我卻不敢回藥谷,不敢見到我爹。」陸淨聲音沙啞。

    不渡和尚沒說話,慢慢轉動佛珠。

    「他救的人,殺了我娘。」

    轉動的佛珠一停。

    不渡和尚抬頭看陸淨,陸淨垂著眼,低頭看著地面。

    藥谷的谷主夫人在幾年前去世,據說是死於一名刺客之手。

    「醫者仁心,救死扶傷是藥谷恪守的準則……那不是他的錯。救那個人的時候,他也不知道後來會發生什麼,他只是、只是跟平時一樣救死扶傷……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忍不住會去想,他那天為什麼要救那個人?那個人要是沒被他救了,後來我娘是不是就不會死?」

    「我砸了他的藥鼎。」

    「他為什麼要救人?」

    「我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我知道我該怨的人不是他。可我就想我娘回來,想娘繼續教我讀書,繼續摸著我的腦袋和我說話……他要救人,要醫者仁心,可憑什麼要用我娘來成全他的道義?憑什麼?」

    不渡和尚沒說話。

    「我聽到藥谷一些長老私底下在笑他,他妙手回春,他懸壺濟世,他醫者仁心,他譽滿杏園。可那又怎麼樣?到頭來自己的妻子死在他救的人手裡……」陸淨胡亂抹了把臉,「我不敢聽,怕聽多了,自己也恨他了。」

    不渡和尚沉默。

    「我怕我也會覺得他是個愚不可及的濫好人,我怕我也會覺得他就是一切的罪魁禍首。可我娘教過我,不是那樣的。」

    陸淨閉了閉眼。

    依稀又看見素窗邊,挽著髮髻的女人持筆寫下「善」與「惡」……要堅持正義,要堅持她教的一切好的美的。

    「我不敢回去。」

    「我怕我恨他。」

    至善至賢聖人,至悲至淒親人。

    怨懟啊。

    「我厭惡仙門和空桑攔截仇大少爺,覺得他們卑鄙無恥到了極點。不願意聽到流民唾罵仇大少爺,覺得他們根本看不到仇薄燈的付出……可連我自己都怨我爹,都不敢回藥谷,我和他們又有什麼區別?」陸淨臉上露出一個艱難的微笑,「和尚,我真虛偽。」

    「阿彌陀佛。」

    不渡和尚拍拍他。

    誰也沒有再說話。

    什麼是錯?什麼是對?什麼是該堅持的?他們找不到答案,只能在牆根處並肩蹲成兩條逃難的敗家犬。

    「可算找到你們兩個了!舉行龜卜的祭壇在杻陽山的南脈,我們什麼時候出發?」半算子翻過城牆,跳下來,急匆匆地問,「呃……」

    落地後,看到陸淨一臉鮮血,狼狽不堪的樣子,半算子愣住了。

    「怎、怎麼了?」他試探地問,「被你哥揍了?」

    「沒。」

    陸淨胡亂擦了擦臉,站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走吧走吧。」

    半算子看向不渡和尚,不渡和尚拍拍身上的土,沖他使了個眼色。半算子不再追問,跟上腳步略微有些踉蹌的陸淨。

    三人並肩朝杻陽山的方向趕去。

    旋城中,茶館酒樓。

    新的來客新的閒談,新的憤慨激昂。

    ………………………………

    「故太乙師祖仇薄燈,詭亂天軌,竊占日錨,是以四候相亂,四/風不序,時令難合,歷農難續。饑饉疾疫,禍難臻至……涌、清、滄、蘭四洲深受其害。太乙不查,沆瀣一氣,難稱仙門……」

    黑衣白冠的「人」坐在神枎上,慢悠悠地念幾張紙上的字。

    「……慢侮天地,褻/瀆時歲。」

    讀到這裡,長眉俊目的黑衣白冠者鬆開手。

    洛水書莊袁沐先生撰寫的《說清日》打著旋從空中落下。

    「拼著神魂將碎斬天索,給十二洲求一條生路,就換來這麼個連篇累牘,惡貫滿盈的下場,值得嗎?……要護的蒼生恨你,背叛的空桑畏懼你,寄予希望的仙門忌憚你……怨懟懦弱貪婪狠毒、不知感恩不知滿足,人心即是魑魅魍魎。過了這麼多年,你怎麼還是不懂這個道理?」

    黑衣百冠者低頭看古木。

    古枎的枝葉比以往更密,從銀色轉為玉色,金烏棲息在不遠處,歪頭盯著他,仿佛在看一個有點討厭但不至於動手的熟人。灰色的古木樹皮有淡淡的密密麻麻的金色符文——那是很早很早以前,那一位白衣神君竭盡所能留下的一絲余火。

    不久前,留下余火的人,又一次點燃了火焰。

    「說錯了,你什麼都懂。」

    「你就是蠢。」

    他忽然撫掌大笑,笑得前仰後合。

    悲憫有罪,赤誠有罪。

    貪婪無罪,野心無罪。

    良善最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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