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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五十八章 拔河(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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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章不算7號更新,7號還有一章更新。)

    上半截仙簪城被一巴掌拍出去之後,千百條流螢同時亮起,那些都是御風逃離仙簪城的修士身影。

    陸沉瞥了眼這幕仙氣縹緲的畫面,五彩絢爛,景象瑰麗,可惜是樹倒猢猻散。以後蠻荒就再無第一高城了。

    辛苦聚沙成山,一朝流水散,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不過今天,仙簪城是被年輕隱官以純粹武夫之姿,硬生生打斷再錘爛的。

    陸沉收起視線,提醒道:「咱們差不多可以收手了,在這邊牽扯太多,會妨礙出劍的。」

    陳平安承載大妖真名,合道劍氣長城,本就被蠻荒天下大道壓勝。陸沉其實這一路遠遊,並不輕鬆,需要幫助陳平安不斷演化道法,化解那份虛無縹緲又無處不在的壓勝。不然三張奔月符,信手拈來,畢竟不同於三山符,奔月符是陸沉首創,三掌教在青冥天下閒來無事,在白玉京覺得悶了,就會獨自一人,御風太虛,飲酒明月中。

    不同於蠻荒天下,其餘幾座天下的各自天上一輪月,都是毫無懸念的禁地,修士哪怕自身境界足夠支撐一趟遠遊,可舉形飛升明月中,都屬於一等一的犯禁之事,只說青冥天下,就曾有大修士試圖違例遊歷上古月宮遺址,結果被余斗在白玉京察覺到端倪,遙遙一劍斬落人間,直接從飛升跌境為玉璞,結果只能返回宗門,在自家福地的明月中借酒澆愁,揚言你道老二有本事再管啊,老子在自家地盤喝酒,你再來管天管地結果余斗真就又遞出一劍,再將那福地明月一斬為二,到最後一宗上下幾百號道官,無一人敢去敲天鼓喊冤,淪為一樁笑談。

    陳平安的道人法相終於停手,瞥了眼空中那些四散逃竄的修士蹤跡,「好像沒有副城主銀鹿的身影,那半截城內也察覺不到這頭妖族的氣息,你找不找得到?」

    陸沉笑道:「估摸著是以某種秘法躲藏起來了,富貴險中求嘛,仙簪城大道根本早已紮根在此,只要你不毀掉那支道簪,這位馬上就能順勢補缺城主的銀鹿仙人,就還有重新崛起的機會,憑它的修道資質,撈個飛升境,不算奢望,當然是個空架子的飛升境了,比它那位師尊好不到哪裡去,丟蠻荒大妖的臉,怪不得玄圃一直不敢在劍氣長城冒頭。等下咱倆去了那半截城內,貧道會點演算之術,說不定能夠找到蛛絲馬跡。」

    說到這裡,陸沉難得露出幾分鄭重其事的神色,「容貧道多嘴一句啊,千萬千萬,別想著打斷那支簪子,此物舊主,於咱們人間有一樁莫大功德,按照老黃曆的說法,就屬於道上有功,人間有行,功行滿足。所以我們最好都別去招惹。」

    陳平安笑道:「那就點到即止,不在這邊浪費光陰。」

    陸沉感慨道:「以雙拳打斷仙簪城是一事,讓仙簪城自家修士拆掉祖師堂,在貧道看來,顯然更是一樁壯舉啊。」

    收起八千丈高的道人法相,與常人等高,陳平安再次變成那個道冠青袍的模樣,仰頭望向那個順眼多了的「仙簪城」,微笑道:「不過是個知其所以然。」

    道理很簡單,就像家境一般卻喜歡樂善好施的百姓人家,很難理解某些坐擁金山銀山的富貴之家,為何比自己還要吝嗇,為何善財難捨,其實就是看不破一條脈絡,某些本就是偏門進家的錢財,豈能奢望這些錢財從正門出?就像一位凡俗夫子,很難做到但問耕耘不問收穫一理,修道之人,同樣很難真正做到問因不求果一事。

    陸沉心有所動,雙指併攏,筆直劃下,畫出一條豎線,再在這條線旁邊,畫了一隻蟬,如蟬停樹。

    一隻紙上蟬,如在秋風中嘶鳴不止,知了知了

    陸沉再抬起雙手,以手指像是畫出一幅畫框,將這副畫卷收入袖中,「不虛此行。」

    陸沉伸掌遮在額頭那邊,環顧四周一遍,問道:「寧姚他們暫時還沒趕過來,怎麼說?去找出那個銀鹿寒暄幾句?」

    反正此地是最後一座山市,沒有隻能停留一炷香的光陰限制,等寧姚三人趕來此地碰頭,然後陸沉就可以給出最後一份三山符,三座山市,分別是酒泉宗,曳落河水域的無定河,托月山。

    如果不是著急趕赴托月山的話,陳平安還真不介意待在原地,在仙簪城這邊守株待兔。

    如果加上刑官豪素,自己這一行遠遊人,就是一位十四境,三位飛升境劍修,以及一位殺力完全可以視為飛升境的仙人境劍修。

    何況一座蠻荒天下的頂尖戰力,極有可能多數已經置身於阿良和師兄左右所處戰場。

    誰來馳援?不敢來的話,陳平安都想借給那些新舊王座大妖一些膽子了。

    陸沉笑道:「這個仙人銀鹿,收拾家當和隱匿蹤跡的本事,都是一絕。眼前這半座仙簪城,竟然沒給你剩下什麼值錢貨色。」

    其實這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很不明智了。何況這會兒仙簪城內外,要銀鹿命的,可不止年輕隱官一個。

    陳平安沉聲道:「那座福地,可以帶走就帶走,帶不走,就算掘地三尺,哪怕我徹底打碎仙簪城都要將它找出來。」

    陸沉苦笑道:「我?」

    還不是我們。

    陳平安笑道:「就算是合夥做買賣的利息分紅,陸掌教這一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若是始終只出不進,我都要看不下去了。」

    陸沉眼睛一亮,「真要得手,我不會帶去青冥天下,送給文廟好了,換取三次串門的機會。」

    遠在數百里之外的那半截仙簪城,如修士橫屍大地。

    但是剎那之間,形若山脈匍匐的破損高城,竟然重新朝天矗立而起,試圖掠回原地,與下半截重新拼接起來。

    只是被陳平安一腳踩踏,一瞬間就重新墜地,以十四境道法,強行壓制住了那枚道簪的本命牽引之法。

    與此同時,道人裝束的陳平安抬起手,在身前仙簪城之上畫符一道,其實就只是寫下了一個「山」字。

    而另外一處的青衫陳平安,就運轉本命物水字印,手指凌空畫符,緊跟著寫下一道水符。山水相依,終究有別。

    青衫陳平安走了一趟玄圃建造在山頂的煉丹房,使出一手袖裡乾坤的神通,三隻煉丹爐不說,架子上邊數以百計的瓶瓶罐罐,都收入袖中,再收了擱放丹藥的木架,發現木材質地極好,是一種不知名的仙家木材,就又拆了那些合抱之木的房屋樑柱,一併收了,最後發現地上色澤如金的滿地磚,好像也有些講究,蹲下身撬開一塊磚頭,發現竟然每一塊底款都銘刻有年號、督造和匠人姓名,就一個抖袖,將兩千多塊金磚全部收入袖中。

    最後陳平安看著「家徒四壁」大屋子,空無一物,原本打算乾脆好事做到底,只是又一想,覺得還是做人留一線。

    青衫背劍的陳平安又返回祖師堂,其實可以稱呼為一處遺址了。

    仙簪城的開山祖師,好像沒給自己取道號,只有一個名字,歸靈湘。她就是居中那幅掛像所繪女子修士,算是那枚遠古道簪的第二任主人。

    而仙人銀鹿的太上祖師,道號瓊甌,正是那個見機不妙便行事果決的鬼物老嫗,她舍了一把品秩極高的重寶拂塵不要,才打散全部金色香油,不至於在她的陰冥歸途,鋪出一條極為扎眼的金色大道,其實她當時為了自保,還順手坑了一把嫡傳弟子,正是那位道號烏啼的魁梧老者,瓊甌為了確保那個十四境大修士不全力針對自己,她在從太虛中攥住畫卷之時,還阻擋了一下弟子烏啼的一道駕馭術法,使得後者未能有樣學樣。

    烏啼此刻站在祖師堂廢墟邊界,老修士身穿一件黑袍,鬚髮若戟,手裡攥著兩支捲軸,掛像當然已經銷毀,不然這個把柄落入眼前青衫客手中,烏啼還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好果子吃。

    既然先前對方能隨手丟在這邊,自然是有底氣隨手取回。

    蠻荒大妖的行事風格,很多時候,就是這麼直來直往,只要想定一事,就無任何彎繞。

    所以烏啼半點不含糊,在不到半炷香之內,就打殺了從自己手上接過仙簪城的心愛弟子玄圃,確實,玄圃這傢伙,打小就不是個會幹架的。

    烏啼趁著還能在陽間滯留一段光陰,在做掉玄圃之後,已經散出一份份神識,比那身份不明的青衫客,更想要找出玄圃的嫡傳,也就是下一任仙簪城的城主人選。降真一事,唯有歷代城主,與繼任者口授相傳,此事密不外傳。幽明殊途,往返陰陽,規矩重重。

    雖說畫卷已經被毀掉,可小心起見,烏啼還是打算宰掉那個再傳弟子,斬草除根。仙簪城的道統法脈,香火傳承如何,哪裡比得上自己的大道性命珍貴。

    方才烏啼的其中一道分身,隨便抓了個仙簪城譜牒修士,問出那銀鹿的身份、道號後,再將那個金丹境的徒孫兒,隨手擰斷脖頸,再一口吃掉對方的妖丹,這些個百死難贖的貨色,連累祖業毀於一旦,只死一次一了百了都算幸運事了。烏啼自有諸多手段,讓修士生不如死。

    問題在於仙簪城如今變化極大,烏啼竟是一時間難以尋出那個再傳弟子的藏身之所。

    陳平安笑問道:「是在找銀鹿,不留後患?免得這位未來城主重繪畫像,又來一次敬香降真,恭迎祖師駕臨陽間?」

    烏啼瞥了眼那把始終未曾出鞘的長劍,冷笑道:「一個只會趴在娘們肚皮上撒野的廢物徒孫,我擔心什麼,只擔心到時候你就在一旁候著。」

    陳平安搖頭說道:「你多慮了,我馬上就會離開仙簪城。」

    「仙簪城?如今還有個屁的仙簪城。」

    烏啼嗤笑一聲,「反正不關我的屁事了。」

    半城張貼了一道山符,使得高城不斷下沉,與山根接壤,而此地,施展一道水符過後,有了大雪跡象,相信很快就會迎來一場鵝毛大雪。一旦那支道簪被過多浸染山水氣運,後世修士想要強行剝離已經形神合一的山水兩符,就像凡俗夫子的剝皮抽筋,修道之士的分魂離魄。除非眼前這位精通符籙道法的十四境大修士,真的馬上離開,然後又有一位同等境界的大修士立即趕來,不惜消磨自身道行,幫助仙簪城抽絲剝繭,才有可能大致恢復原樣,不過肯定是痴人做夢了,難不成如今這個世道,十四境大修士很多嗎?

    老修士回頭望一眼,是昔年懸掛那幅開山祖師的女子畫像處,竟有破天荒幾分傷感。

    對那師尊瓊甌沒什麼好印象,她做出那種勾當,烏啼非但不覺得意外,甚至都沒什麼氣憤,唯獨對那那位女子祖師爺歸靈湘,觀感極不一樣。饒是烏啼這般梟雄心性的大妖,哪怕生前做慣了暴虐行徑,一想到這位祖師的家業,就此落敗在他們這幫廢物手裡,也要黯然神傷。烏啼這輩子,除了祖師歸靈湘,還不曾遇見過第二位那般與世無爭的修士。

    遙想當年,她還在世時,烏啼還只是個剛剛踏足修行的年少修士,在烏啼鍊形成功那一天,師尊根本沒當回事,只是神色冷漠,朝跪在地上的弟子,丟了件靈器,反而是女子祖師專程找到他,她低頭彎腰,笑眯起眼,拍著少年的腦袋,神色溫

    柔,只說了三個字,是人啦。

    青衫劍客與道人法相重疊為一。

    陳平安重新變成頭戴蓮花冠、身穿青紗道袍的背劍模樣。

    陸沉嘖嘖道:「蠻荒天下這些個山巔修士,心狠起來是真的狠,嘆為觀止,自愧不如。」

    山上仙家,請神降真一途,各有玄妙。

    陸氏子弟在家族祠堂年復一年,敬香數千年,卻一次都能請下陸沉。

    所以中土陰陽家陸氏,對他這位從不庇護家族的祖宗,一直有怨氣。

    真應該拉著那幫徒子徒孫好好看看,攤上自己這麼個老祖宗,埋怨個什麼,燒高香才對。

    陳平安提醒道:「找一找銀鹿。」

    陸沉在蓮花道場內盤腿而坐,掐指而算,微笑道:「在找了,稍等片刻,等下咱倆可以嚇唬一下烏啼前輩。」

    陳平安這才伸手一抓,將掉落在地的那把麈尾收入手中,二字蟲鳥篆,「拂塵」,有點類似先前那座大岳名叫青山。

    木柄呈現出一種古樸緋紫色,銜一枚小金環以綴拂子,至於拂塵絲線雪白,極其纖細,材質不明,陳平安伸手將一把絲線攥在手中,約莫是三千六百之數。

    此物跟隨瓊甌在陰冥之地多年,竟然不沾染一絲一毫的陰煞氣息,是那老嫗始終未能將此大煉為一件本命物?

    陸沉笑道:「那老嫗真身,是只蚊子。如何煉化得這把拂子?不過被老嫗拿來傍身立命,確實奇思妙想,難怪能夠避開陰冥鬼差視線幾千年。」

    陸沉唏噓不已,「上古瑤光,資糧萬物者也。歸靈湘有心了,可惜她攤上了這麼些個敗家子。」

    仙簪城那位開山祖師歸靈湘,修道資質極好,她卻沒有什麼野心,好像一輩子修行,就為了讓一座仙簪城,離天更近。

    到了第二代城主,也就是那位見機不妙就退回陰冥之地的老嫗瓊甌,才開始與托月山在內的蠻荒大宗門,開始走動關係。但瓊甌依舊謹遵師命,沒有去動那座擁有一顆墜地星辰的祖傳福地。仙簪城是傳到了烏啼的手上,才開始求變,當然更多是烏啼私心, 為了裨益自身修行,更快打破仙人境瓶頸,開始鑄造兵器,賣給山上宗門,財源滾滾。等玄圃接手仙簪城,就大不一樣了,一座被祖師歸靈湘命名為瑤光的福地,得到了最大程度的發掘和經營,開始與各大王朝做生意,最缺德的,還是玄圃最喜歡同時將法寶兵器賣給那些相距不遠的兩國王朝,不過仙簪城在蠻荒天下的超然地位,也確是玄圃一手促成。

    烏啼終於問了那個最好奇的問題:「你是?」

    上一次現身,烏啼還是與師尊瓊甌聯手,對付那個氣焰跋扈的搬山老祖,連打帶求再給錢,才讓仙簪城逃過一劫。

    所以烏啼對如今蠻荒天下的形勢半點不知。

    陳平安笑道:「劍氣長城末代隱官。」

    「難怪。」

    烏啼點點頭,「那你比當年的蕭愻還能打。」

    這頭飛升境鬼物很快加上一句,「不過那會兒蕭愻年紀不大。」

    陳平安笑了笑。

    烏啼又忍不住問道:「你修道多久了?我就說怎麼看也不像是個真道士,既然你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肯定沒那僧不言名道不言壽的規矩。」

    陳平安說道:「不到一千歲。」

    烏啼讚嘆不已,朝那個修行晚輩豎起大拇指,由衷說道:「天縱奇才。」

    蠻荒天下什麼都不認,只認個境界。

    陳平安說道:「剛過四十歲。」

    烏啼愣了愣,然後擺擺手,「說笑話也要有個度。」

    在那天地枯寂寂寥至極的陰冥之地,找個大活人聊天,登天之難。再者任何一頭在那邊晃蕩的鬼物,不管境界高低,又都絕對不希望碰到一位陽間人,能夠游渡陰冥地府的人間修士,誰敢招惹,真是一個比一個比鬼還難纏。

    烏啼依舊未能找出那個銀鹿,只得認命,求著那個再傳弟子不曉得祖師堂降真之法,不然別看這會兒跟眼前隱官,聊得好像十分和氣生財,可烏啼敢保證,只要被對方逮住機會,雙方就一定會馬上重逢,到時候免不了一場搏命廝殺了。老修士看了眼北邊方向,「對了,最後問一句,那個董三更如何了?」

    來時金丹,去時飛升。

    這在劍氣長城的萬年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壯舉。一個金丹境劍修,將蠻荒天下當做煉劍之地,最後不但活著返回劍氣長城,關鍵是那董三更返回家鄉之時,還帶了顆飛升境大妖的頭顱!

    陳平安指了指天幕,「不覺得少了點什麼嗎?」

    烏啼瞥了眼天幕,才發現竟然只有兩輪明月了。

    他娘的,確實是董三更做得出來的事情。

    烏啼身後的祖師堂廢墟中,是那飛升境修士玄圃的真身,竟是一條赤黑色大蛇。

    避暑行宮那邊都未有記載此事,還是白玉京三掌教見識廣博,一語道破天機,為陳平安解惑,「上古玄蛇,身如長繩,懸掛在天,大道幽遠,接天引地。」

    「所以這位玄圃老前輩,與仙簪城的香火傳承,自然是大道相契的。當這城主,責無旁貸!玄圃玄圃,確實將仙簪城打造成一處風景形勝之地了,這個道號,取得貼切,比葉瀑那啥虛頭巴腦的『獨步』強多了,不曾想玄圃還是個實誠貨色。」

    陳平安心聲問道:「玄圃的真身,是不是短了點?」

    雖說一圈圈盤踞在祖師堂廢墟,其實至多長不過千丈。

    按照約定,在蠻荒天下任何大妖斬獲,陳平安都會交給刑官豪素。

    陸沉笑道:「精元已失,被烏啼吃了個飽,剩下這幅真身皮囊,有名無實,類似蛇蛻。不過烏啼還算識趣,沒有違約,先前答應你留下一顆飛升境妖丹。」

    陳平安頗為疑惑,一揮袖子將那條玄蛇收入囊中,忍不住問道:「烏啼在陽間這邊的收穫,還能反哺陰間真身?它這個假象,無路可走才對。難道烏啼可以不受幽明異路的大道規矩限制?」

    陸沉笑呵呵道:「天無絕人之路,總有曲徑通幽處。」

    陳平安見那烏啼身形已經飄忽不定,有了消散跡象,突然問道:「你作為一位幽冥道路上的鬼仙,有沒有聽過一個叫鍾魁的浩然修士?」

    烏啼心弦緊繃,一頭飛升境的老鬼物,竟是都未能藏好那點神色變化。

    由此可見,鍾魁這個名字,不但聽說過,而且一定讓烏啼記憶深刻。

    烏啼也懶得補救或是遮掩什麼,撇撇嘴,直截了當道:「這個名字,在我們那個地界,如雷貫耳。」

    陳平安微笑道:「就沒跟鍾魁打過交道?」

    烏啼冷笑道:「要是打過交道了,老子還能在這兒陪隱官大人閒聊?」

    從頭到尾,烏啼嘴上都不去提「鍾魁」二字。


    按照陸沉的說法,地仙者天地之半,鍊形住世,可得長生不死,鬼修證道是謂鬼仙,就要遜色不少,是那舍了陽神身外身、只余陰神的清靈之鬼,依舊屬於未證大道,故而神象不明,三山無名,雖不輪迴,難登綠籍,漂泊不定,終無所歸。尤其是選擇待在陰冥路上的鬼仙,更被視為叛逆之輩,是鬼差判官巡視冥府疆域的頭等緝拿對象。這些陳平安之前都知道,但是陸沉將其稱呼為痴頑之輩,聽著就很古怪了。陸沉賣了個關子,沒有明確闡述大道淵源,只說也就是咱們燒香禮敬的那位三山九侯先生,露面少,不然鬼仙之流稍犯天條,有一個斬一個,為何?

    三山九侯先生早就在一處修道之地,立碑昭告陰冥了,太平寰宇斬痴頑。

    烏啼身形消散之前,「希望雙方以後都別見面了。」

    陳平安手持拂塵,晃了晃,笑道:「隨緣。」

    等到這個烏啼徹底消散,陸沉趴在蓮花花瓣那邊,直愣愣盯著陳平安手中拂塵,說道:「貧道可以重金購買此物。」

    陳平安將拂塵收入袖中,「好說,只要價格合適,都可以談。」

    陸沉聞言一個翻轉,躺在道場中,翹起二郎腿,那就沒得談了。

    陳平安提醒道:「別忘了那個新任城主大人。」

    陸沉說道:「來了來了。」

    那位仙人銀鹿,從一處山水秘境之內,就像被人一拽而出,狠狠摔在了祖師堂遺址這邊。

    銀鹿只見那個道人雙手籠袖,笑眯眯道:「來,繼續開門待客。」

    這份三山符的第一處山市,雲紋王朝那邊,陸芝聽說能夠在這邊待足一炷香,立即眼神熠熠,直愣愣盯著那座失去了一座劍陣的玉版城。

    陸芝手持雙劍,南冥與遊刃,劍意就是道法,分別顯化出兩種異象,陸芝站在天池大水中央,一尾青色大魚游曳虛空中,「那就老規矩,我負責出劍砍人,你一邊堵路,一邊找錢,咱倆各占四成,給陳平安留兩成。」

    齊廷濟笑著點頭。

    什麼時候成了「老規矩」?

    只是等到兩人一路御劍入城,暢通無阻,連個護城大陣都沒有開啟,實在讓齊廷濟倍感意外。

    這兒不是有個剛剛躋身飛升境的葉瀑?好像還有個女子,是止境武夫。

    陸芝說道:「陳平安該不會只給咱們剩下點殘羹冷炙吧?」

    齊廷濟笑道:「想來不至於。」

    事實上,葉瀑早已帶著白刃遠離玉版城,一身的咫尺物方寸物,總之便於攜帶重寶,都席捲一空,倉皇逃遁。

    位於玉版城和仙簪城之間的那座山市,是一處名為春澗山的地方,此地春山青翠欲滴,春水長流,有那桃李嫁春風的仙家說法。

    寧姚在此停留很久,一路散步,好像打定主意要用完一炷香,跟先前那座大岳青山差不多,只要不來招惹她,她就只是來這邊遊覽風景,最後寧姚在一條溪畔駐足,看到了碑文上邊的一句佛家語,將頭臨白刃,猶如斬春風。

    寧姚怔怔出神許久,轉頭回去,看到了齊廷濟和陸芝,發現陸芝好像心情不錯,難得有個笑臉。

    寧姚剛好等到兩人敬香之後,一起去往那座仙簪城。

    現身在仙簪城地界,齊廷濟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知道差不多會是這麼個結果,等到親眼瞧見了,還是」

    陸芝點頭道:「果然撿錢這種勾當,咱倆加在一起都不夠看,我們就真的只是撿漏了。」

    等到他們趕到仙簪城祖師堂遺址處,陳平安已經解決掉了那個剛當城主沒多久的仙人銀鹿,得到了那座瑤光福地。

    交給寧姚他們最後一份三山符,陳平安笑道:「我可能會偷個懶,先在酒泉宗那邊找地方喝個小酒,你們在這邊忙完,可以先去無定河那邊等我。」

    寧姚點點頭,率先持符遠遊。

    早在劍氣長城那邊,她就養成了讓陳平安獨自喝酒的習慣。

    陸芝問道:「這兒還有沒有漏可撿?」

    陳平安笑道:「當然,雖說沒有光陰限制了,不過你們還是爭取在一炷香之內動身

    。」

    齊廷濟說道:「陸芝,那我們分頭行事?」

    陸芝說道:「你境界高,跑點遠路,去那半截仙簪城好了。」

    齊廷濟劍光化虹瞬間身在那一處。

    陳平安打趣道:「可以啊,這麼熟門熟路?」

    陸芝咧嘴一笑,「彎腰撿錢這種事情,誰不上心誰傻子。」

    三份三山符,差不多等於遠遊了半座蠻荒天下。

    白花城,古戰場遺址,大岳青山。

    雲紋王朝玉版城,春澗山,仙簪城。

    酒泉宗,無定河,托月山。

    好像陳平安在有意無意讓一根心弦,鬆弛有度,每份三山符都會有一座山市,就只是散心,看幾眼風景而已。

    在那酒泉宗山市附近,寧姚敬香之後就繼續持符遠遊。

    陳平安舉目眺望,找到了一處建造在酒泉宗山門附近的大城,隔著千餘里山水路程,可好像這會兒就能聞著那邊的酒香了。

    陳平安習慣性蹲下身,撮土輕捻,笑道:「阿良說過,蠻荒天下也有俠氣,妖族修士裡邊,也有比人更像人的豪傑。他還專門跟我提到了這邊的酒水,說將來只要有機會遊歷蠻荒腹地,就一定要來這邊喝頓酒。」

    陸沉笑道:「世間無小事,天地真靈,誰敢輕賤。所謂的山上人,不過是土雞瓦狗,人來不吠,棒打不走。」

    之後陳平安隱匿氣象,一步跨出縮千里地脈,就到了那座在酒泉宗眼皮子底下的城中,隨便在一條巷子挑了座酒鋪,生意極好。不過酒泉宗修士是出了名的不喜歡打架,再說了,打架一事,也確實幹不過別家修士,宗主是位遲遲無法破境的老仙人境,偶爾出門,秉持一個宗旨,見面就送酒水。

    在城內,妖族修士頗多,陳平安不顯異類,而且還施展了障眼法,故意隱匿了長劍夜遊和那頂道冠。

    陳平安與酒鋪掌柜要了三壇招牌酒釀,幾碟佐酒菜,尋了張桌子獨自落座,倒了一碗酒水,端起白碗,低頭嗅了嗅,眯起眼,委實是好酒,關鍵是價格便宜,價廉物美,只要一顆雪花錢就能帶走三壇。

    陸沉試探性問道:「我能不能現身喝一碗?」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就以一粒芥子心神的姿態現身酒鋪,跟當年在驪珠洞天擺攤的年輕道人沒啥兩樣,還是一身窮酸氣。

    而且一座酒鋪,也有幾位修道之士,卻對陸沉的突兀出現,毫無察覺,準確說來,就像這個年輕道士早就到了酒鋪。

    有兩位鍊形未全的妖族修士想要來拼桌,陸沉一巴掌拍在桌上,「道爺像是那種會與別人同桌飲酒的?」

    陳平安懶得計較這些,跟酒鋪多要了一隻碗,給陸沉倒了一碗酒,笑問道:「偷什麼最心酸?」

    陸沉盤腿坐在長凳上,雙手舉起酒碗,抿了一口酒,滿臉陶醉神色,搖頭晃腦道:「當然是偷酒喝啊。」

    陳平安也不由得想起當年家鄉事,這位白玉京三掌教,在那些歲月里,借著替人看手相的幌子,沒少對小鎮女子揩油。

    老民不預人間事,但喜農疇漸可犁。

    昔年一座驪珠洞天,百花富貴草精神。

    雙方各懷心思,就只是默默喝酒。

    陳平安喝過一碗酒,陸沉酒碗也差不多見底了,就又倒滿兩碗。

    陸沉道了一聲謝,瞥了眼天幕,緩緩開口道:「豪素也是個可憐人。」

    陳平安不置可否。

    陸沉說道:「當然,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只是最可恨之處,還是全天下人的恨意加在一起,好像都不如豪素自己恨自己,如此一來,死結就真正無解了。」

    當時少年,氣盛跋扈。

    豪素曾經立志要為家鄉天下眾生,仗劍開闢出一條真正的登天大道。

    不曾想最後這個男人,就只是在劍氣長城的牢獄之內,頂著個刑官頭銜,獨自飲酒,歲月悠悠,不過是多看了幾回滿月。

    刑官豪素,其中一把本命飛劍,名為嬋娟。千里共嬋娟,人間地上霜。

    在他家鄉那座位於扶搖洲的中等福地,一位金丹修士本就是大道瓶頸,豪素卻一舉躋身了元嬰。

    所以說豪素在家鄉天下,只要他願意,不急於離去的話,一人仗劍殺穿天下都不難。即便福地天下,有種種跡象,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年輕氣盛的豪素,依舊豪氣干雲,我行我素,自認一身劍術,絕對不輸那些所謂的天外人。

    而豪素仗劍飛升離開福地,之所以動靜那麼大,惹來諸多浩然仙家的覬覦,恰恰就在於豪素那把本命飛劍的本命神通,太過「招搖過市」,牽引月光落向人間。

    一洲山河,上五境修士都察覺到了那份異象,因為在白晝時分,竟然降下一道無比璀璨的月華光柱。不然一般「飛升」至浩然天下的福地修士,哪怕是上等福地的本土修士,引發種種徵兆,或是天人感應的祥瑞氣象,都不至於如此醒目,更不至於立即被大修士精確找出福地所在。

    這也是為何豪素在百花福地隱匿多年之後,會悄然離開中土神洲,趕赴劍氣長城,其實豪素真正想要去的,是蠻荒天下,占據其中一月,藉機煉化那把與之大道天然契合的本命飛劍,對於殺妖一事,這位劍氣長城歷史上最名不副實的刑官,從無興趣。

    心中所想,唯有報仇。

    很多時候,只是一個不小心,就會教人喝一輩子的悶酒,都悶不死、敵不過那後悔二字。

    陳平安喝著酒,沒來由說道:「道德內全之人,行跡不彰顯。」

    陸沉會心一笑,「道不在五形或肉身,這是內篇德充符的要義之一。陳平安你可以啊,竟然偷偷仰慕貧道的學問,這有啥好藏掖的嘛。」

    陳平安朝陸沉抬起酒碗,陸沉連忙抬起屁股,端碗與之輕輕磕碰一下。

    之後陳平安緩緩道:「當年在北俱蘆洲的遠遊路上,也會遇到一些當時不理解的事情,比如一些寺廟內的僧人,總覺得他們常年吃齋念佛,距離佛法反而很遠。爭名奪利,花錢買通官府關係,就為了住錫大廟,多些頭銜,同一座寺廟之內的師兄弟之間,卻要老死不相往來,我曾經親眼見過,親耳聽過,就連當地的老百姓都對他們很不以為然,只是燒香還是得燒。」

    「我是等到後來看到了書上這句話,才一下子想明白很多事情。可能真正的修行人,我不是說那種譜牒仙師,就只是這些真正靠近人間的修行,跟仙家術法沒關係,修行就真的只是修心,修不著力。我會想,比如我是一個凡俗夫子的話,經常去廟裡燒香,每個月的初一十五,年復一年,然後某天在路上遇到了一個僧人,腳步輕緩,神色安詳,你看不出他的佛法造詣,學問高低,他與你低頭合十,然後就這麼擦肩而過,甚至下次再遇到了,我們都不知道曾經見過面,他圓寂了,得道了,走了,我們就只是會繼續燒香。」

    「我曾經帶著小米粒,去一座廟裡燒香,感覺走岔了,就跟一位僧人問路,僧人說我們是走錯了,幫忙指路過後,他就轉身走自己的路了。當時小米粒還有些抱怨,說都不曉得幫忙帶個路,我那會兒也沒說什麼,只覺得如果自己是那個指路人,可能就會問一句,需不需要同行。後來再一想,可能反而是自己沒有佛法所謂的慧根了。」

    陸沉沒有插話,就只是聽著陳平安的自言自語。

    其實只要陳平安不刻意遮掩,就算是他的心聲言語、心相景象,陸沉比誰都聽得、看得一清二楚。

    比如現在,陳平安只是喝酒,不再說話,但是陸沉就像看到了一幅幅山水光陰畫卷,藕花福地狀元巷附近有座心相寺,裡邊有個上了歲數的主持,老僧不太喜歡說高深佛法、只與人說平常話,有個繼承住持位置的弟子,還有個喜歡偷懶卻心地善良的小沙彌寶瓶洲青鸞國的白雲觀,有個中年觀主,喜歡讀書以至於傷了眼力,灑掃庭院的小道童,每天都在憂愁柴米油鹽。因為道觀裡邊的幾棵樹,高枝經常掛斷紙鳶,就被孩童的家長們堵門罵,罵歸罵,好像也不曾真正傷了和氣

    陸沉輕聲道:「古人云校書一事猶如掃落葉,隨掃隨有。」

    陳平安不知不覺已經喝完碗中酒水,看了眼陸沉,陸沉笑道:「我還有,就不用倒酒了。」

    「我們可以不信佛不信道,不燒香不拜菩薩,但是我們應該相信一切能夠讓我們內心安寧的事情。」

    「佛經上邊明明白白告訴世人,拜佛就是拜己,因為即心即佛,眾生皆有佛性,佛是覺人,人是未覺佛。」

    「道理我懂,但是我就是做不到,我覺得自己就是在跟佛和菩薩求一些東西,是在許願。」

    陳平安說完這些,就不再言語,甚至不再神遊萬里,深呼吸一口氣,一口喝完第三碗酒水,將桌上其餘兩壇酒收入袖中。

    陸沉說道:「這就動身?」

    其實他這會兒還真有點心慌,總覺得陳平安說完了這些心裡話,說不定又要在那條無定河山市附近,做點什麼。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眨了眨眼睛,滿臉好奇神色,問道:「那輪明月,為何不嘗試著拖拽向浩然天下,或者乾脆是五彩天下?這就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嘛。為何要將這一份天大好事,白白讓給我們青冥天下?」

    陳平安看了眼他,「陸掌教明知故問,這就沒有意思了,酒水錢回頭算給我。」

    如果真能成功拖拽一輪明月,就可以讓蠻荒天下失去一份天運。

    可以為豪素尋得一處修道之地。陸沉本就是豪素去往青冥天下的那個領路人。

    同時也算陳平安與道祖還禮。

    至於青冥天下和白玉京,屆時如何安置這一輪憑空多出的明月,陳平安就不管了。

    與此同時,將來遠遊青冥天下,憑此功德,哪怕承載著大妖真名,相信也會減少一份冥冥中的大道壓勝。

    還能讓青冥天下擾亂蠻荒天下的天時。

    一舉五得。

    別看這位白玉京三掌教,一路眼神幽怨,叫苦不迭,好像一直在被陳平安牽著鼻子走,可這位白玉京三掌教,才是真正做買賣的行家裡手。

    陸沉重歸蓮花道場,陳平安再次持符遠遊。

    興許是大道親水的關係,陳平安感覺到了一股撲面而來的水運。

    這條河面寬達數十里的無定河,就只是曳落河數百支流之一。

    陳平安敬香之後。

    再次現出一尊道人法相,卻不是八千丈之高,而是九千丈,法相一腳踏出,踩在那條無定河之中,激起驚濤駭浪,法相再高出一千丈。

    萬丈法相,屹立在天地間,抬起手掌,伸手一抓,竟是直接將那條無定河從大地之上拽起,繼而是遠處一條條曳落河分支。

    陳平安就這麼將三百多條江河悉數提拽而起,擰為一條水運長繩,最後萬丈法相向後倒掠去,縮地山河萬里又萬里,以至於整條曳落河都脫離了河床,大水懸空,被人拔河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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