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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五十七章 摧城(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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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尊道人法相,身高五千丈,一拳重重砸在仙簪城之上。

    竟是未能一拳洞穿仙簪城不說,甚至都沒有能夠真正觸及此城本體,只是打碎了無數金光,不過這一拳,罡氣激盪,使得落拳處的仙簪城兩處藩屬城池,天時紊亂,一處驟然間風雨大作,一處隱約有大雪跡象。

    兩座城內,那些妖族地仙修士一個個心神搖曳,震顫不已,尚未結金丹的練氣士,不在吐納鍊形的,處境還好些,趕緊祭出了本命物,幫忙穩固道心,抵禦那份仿佛「天劫臨頭」的浩然威勢,正在修行的,一個個只覺得心神挨了一記重錘,氣悶不已,嘔出一大口淤血,不少下五境修士甚至當場暈厥過去。

    「真是那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一聽說可能是那位隱官做客仙簪城,一時間眾多仙簪城女官,如鶯燕離枝,紛紛聯袂飛掠而出,各自在那些視野開闊處,或仰視或俯瞰那尊法相,她們神采奕奕,秋波流轉,竟然有幸親眼見到一位活的隱官。一些個好心好意勸阻她們返回修道之地的,都挨了她們白眼。

    陸沉在蓮花道場之內,踮起腳尖,伸長脖子,訝異道:「這座城很扛揍啊。」

    仙簪城就像一位練氣士,擁有一顆兵家鑄造的甲丸,披掛在身後,除非能夠一拳將甲冑粉碎,不然就會始終完整為一,總之烏龜殼得很。

    往大了說,劍氣長城,還有那條夜航船,其實都是同樣原理的陣法,大道運轉之法,最早皆脫胎於天庭遺址的那種一。

    昔年托月山大祖,是趁著陳清都仗劍為飛升城開路,舉城飛升別座天下,這才找准機會,將劍氣長城一劈為二,打破了那個一。

    陸沉瞧見那些暫時還不知道大難臨頭的女官,笑了起來,愈發期待陳平安將來走一趟白玉京了。

    當年阿良走了一趟白玉京,是他自作多情了。

    眼前仙簪城內的女官們,則是她們自作多情。

    五城十二樓的仙子姐妹們,即便原本對阿良有些憧憬的,在親眼見到那個男人吐口水抹頭髮之後,估計那些愛慕也碎了一地,隨風飄逝了,再也不提。

    事實上,白玉京確實有幾位與三掌教關係相熟的姐妹,小有感傷,說見面不如耳聞。要知道在那之前,與二掌教互換兩拳的阿良,可是白玉京那百年之內被提及最多的一個外人。

    年輕隱官則不然,見面之後,只會讓人覺得名不虛傳。

    陸沉說道:「陳平安,以後遊歷青冥天下,你跟余師兄還有紫氣樓那位,該如何就如何,我反正是既不幫理也不幫親的人,作壁上觀,等你們恩怨兩清,再去逛白玉京,比如青翠城,還有神霄城,一定要由我帶路,就此說定,約好了啊。」

    陳平安置若罔聞,只是以左手再遞一拳,是鐵騎鑿陣式。

    陸沉立即閉嘴,心虛得很。

    仙簪城就像一位亭亭玉立天地間的婀娜神女,外罩一件遮天蔽日的法袍,卻被打出一個巨大的凹陷。

    拳頭懸停,距離山城,只差數十丈。

    從仙簪城「半山腰」一處仙家府邸,一頭年輕容貌的妖族修士,擔任副城主,他從床榻上一堆脂粉白膩中起身,毫不憐香惜玉,手推腳踹那些姿容絕美的女修,靠近床榻的一位狐媚女子,滾落在地,顫顫巍巍,她眼神幽怨,從地上伸手招來一件衣裙,遮掩春光,他披衣而起,猶豫了一下,沒有選擇以真身露面,向屋外飄蕩出一尊身高千丈的仙人法相,氣急敗壞道:「哪來的瘋子,為何要與我仙簪城為敵,活夠了,著急投胎?!」

    那道人法相,又是一拳。

    就是回復。

    現出千丈法相的大妖一時語噎。

    所幸仙簪城的天地靈氣又自行聚攏一處,扛下那蓮花冠道人的筆直一拳。

    這一拳罡氣更加氣勢如虹,對於仙簪城修士而言,視野所及的那份異象,便是城內風起雲湧,無數靈氣迅速匯聚成一片雲海,那白雲如同一把豎起的梳妝鏡,擋在那一拳之前,然後有一拳搗亂雲海,拳頭驀然大如山嶽,仿佛就要下一刻就直撲修士眼帘。

    法相巍峨的年輕隱官,一拳揉碎白雲。

    此人此時此景,只教仙簪城女官們,心思化作情思。

    蠻荒天下,就只有一個天經地義的道理,強者為尊。

    仙簪城最高處,是一處禁地煉丹房,一位仙風道骨的老修士,原本正在手持蒲扇,盯著丹爐火候,在那位不速之客三拳過後,不得不走出屋子,憑欄而立,俯瞰那頂蓮花冠,微笑道:「道友能否停手一敘?若有誤會,說開了就是。」

    視線中,那道人,半城高。

    拳撼高城。

    這位飛升境城主雖然神色自若,實則憂心忡忡,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不知道怎就惹上了這麼一位不速之客。

    照理說仙簪城在蠻荒天下,好像一直沒什麼死敵才對,況且仙簪城與托月山一向關係不錯,尤其是先前那場大舉入侵浩然天下的大戰,蠻荒六十軍帳,其中將近半數的大妖,都與仙簪城做過買賣。前不久,他還專門飛劍傳信託月山,與一躍成為天下共主的劍修斐然寄出一封邀請信,希望斐然能夠大駕光臨仙簪城,最好是斐然還能不吝筆墨,榜書四字,為自家平添一塊嶄新匾額,照耀千古。

    而且斐然還親筆回信一封,答應了此事,說近期會做客仙簪城。

    不曾想斐然還沒來,倒是先來了個氣象驚人的道士。

    上一次遭殃,還是場無妄之災,那頭真名朱厭的搬山老祖,早年在去給曳落河那位姘頭道賀的途中,曾經肩挑長棍、御劍路過此地,只覺得此城過高,太礙眼,朱厭便現出真身,卯足勁,對著一座仙簪城敲打了十數悶棍。

    只是未能徹底打破禁制,雖說仙簪城當時確實岌岌可危,搖搖欲墜,可終究未曾一棍打入城內,不過後來有些小道消息,只在蠻荒山巔流傳,是仙簪城的上任城主,私底下破財消災了事。在那場浩劫過後,仙簪城又經過數千年的苦心經營,不斷建造、修繕山水陣法,今非昔比。

    陳平安抖了抖手腕,先用三拳練練手。

    大袖飄搖,仙簪城周邊地界,原本漂浮著高低不一的座座雲海,竟是被那青紗道袍的袖子,一個抖腕動作,袖袍隨便晃蕩了幾下子,就將全部雲海一掃而空,變得萬里無雲。

    身為城主的老飛升依舊和顏悅色,以心聲道:「道友此番做客仙簪城,所求何事,所為何物,都是可以商量的,只要我們拿得出,都捨得白送給道友,就當是交個朋友,與道友結一份香火情。」

    當然不會將眼前這個極有可能合道十四境的道人,誤認為是陳平安。

    眼前這位隱蔽身份的道友,定然是施展了障眼法,什麼道人裝束,什麼劍氣長城隱官面容,陳平安重返浩然才幾年?

    退一萬步說,就算真有天上掉境界的好事,可一掉就是掉落三境,任何一位人間玉璞境,擱誰接得住這份大道饋贈?當年托月山的離真接不住,哪怕如今的道祖關門弟子,山青一樣接不住。

    所以只要對方還願意遮掩身份,多半就不是什麼解不開的死仇,就還有迴旋餘地。

    陳平安遙遙北望一眼,收回視線,以心聲與陸沉問道:「法相就只能這麼高?陸掌教是不是藏私了?」

    據說在仙簪城的頂樓,若是修士憑欄平視遠方,只要眼力足夠,註定看不見托月山的山巔,看不見劍氣長城的城頭。

    所以仙簪城流傳著一個引以為傲的說法,浩然詩篇有雲,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但是在我們這裡,得換個說法了,是那天人不敢低聲語,唯恐被吾城修士聽在耳里。

    陸沉笑道:「一個大老爺們,私房錢嘛,終究都是有點的。」

    當下這尊道人法相,大道之本,是那道祖親傳的五千文字,故而高達五千丈,一丈不高一丈不低。

    那麼陸沉作為白玉京三掌教,當了好幾千年歲月的道祖小弟子,當然會有自己的道法。如果不是陸沉擅作主張,非要代師收徒,那麼陸沉這個三弟子,再熬個幾年,就會自然而然變成名副其實的道祖關門弟子了。只是不知為何,好像是陸沉有意繞開此事,自己捨棄了這個頭銜。

    陸沉笑問道:「想要再高些,其實很簡單,我那三篇著作,你是不是直到現在,還沒翻過一頁?沒事沒事,剛好借這個機會,瀏覽一番」

    如果陳平安暫時沒有看過那部《南華經》,再簡單不過,如今的陳平安,只要肯鑽研道書,攤開書就行,有如神助,心有靈犀一點,看過一遍,就會得其真意,一切水到渠成,因為陳平安,如今置身於玄之又玄的「上士聞道」之境地,正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得意之人」。

    陳平安笑道:「比起道祖寥寥五千文,你那三篇八萬餘字,字數是不是有點多了?大知閒閒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可是你自己說的。」

    顯而易見,陳平安是讀過《南華經》的。白玉京的那座南華城,道官正式納入道脈譜牒儀式,最不繁瑣,就是陸沉隨手丟出一本後世刻版的南華經。

    陸沉一本正經道:「只比一個上遠遠不足,比九千九百九十九個下都綽綽有餘,不可貪心更多了。」

    陳平安的心湖之畔,藏書樓之外,出現三本厚薄不一的道經古籍,並排懸在空中,如有一陣翻書風,將道書經文頁頁翻過。

    陸沉突然以拳擊掌,痛心疾首道:「陳平安,好歹是一部道門公認的大經,怎麼都沒資格擱放在書樓內?」

    陳平安「看書」之後,原本半城高的法相,得了一份南華經的全部道意,憑空高出三千丈。

    要以神人擂鼓式,向這座高城遞拳。

    陳平安提醒道:「陸掌教也別閒著,繼續畫那三張奔月符,要是耽誤了正事,我這邊還好說,不過齊老劍仙和陸先生,可就未必好說話了。」

    刑官豪素率先飛升明月中,屆時豪素會以一把飛劍的本命神通,接引其餘三位劍修聯袂登天。

    陸沉苦兮兮道:「你們不能這麼逮著個老實人往死里欺負啊。」

    借掌教信物和十四境道法給陳平安,借劍盒給龍象劍宗,不計成本畫出那三山符,與齊廷濟買賣洗劍符,還要贈送奔月符這次遠遊,敢情到最後是他一個不是劍修的外人,最忙碌?

    陳平安朝仙簪城遞出第一拳。

    仙簪城隨之一晃,方圓千里大地震動,地面上撕扯出了無數條溝壑,山脈震顫,河流改道,異象橫生。

    身高八千丈的道人法相,橫向挪步,第二拳砸在高城之上,城內許多原本仙氣縹緲的仙家府邸,一

    棵棵參天古樹,枝葉簌簌而落,城內一條從高處直瀉而下的雪白瀑布,好似瞬間冰凍起來,如一根冰錐子掛在屋檐下,然後等到第三拳落在仙簪城上,瀑布又砰然炸開,大雪紛飛一般。

    陸沉側頭眯起一眼,有點不忍直視。

    按照避暑行宮的檔案,這座仙簪城的大道根本,是天地間第一位修道之士的道簪煉化而成。

    只是這位那場遠古戰役的開路者之一,不幸隕落在登天途中,道法崩碎,消散天地間,唯有一枚別在髮髻間的白玉法簪,得以保存完整,只是遺落人間大地之上,不知所蹤,最終被後世蠻荒天下一位福緣深厚的女修,無意間撿取,算是獲得了這份大道傳承,而她就是仙簪城的開山老祖師。女修在躋身上五境之後,就開始著手建造仙簪城,同時開宗立派,開枝散葉,最終在先後四任城主大修士手中,勵精圖治,生財有道,仙簪城越建越高。

    仙簪城現任城主,是一位飛升境大修士,道號玄圃,精通鍛造、陣法和煉丹三條大道,好友遍天下。

    還擁有一位仙人境修為的副城主,道號銀鹿,是現任城主的嫡傳弟子,精研房中術,曾經預先與蠻荒軍帳買下了一座雨龍宗的女修,可惜被王座大妖切韻捷足先登,剝盡美人臉皮。不然如今仙簪城內,恐怕就要多出數百位雨龍宗女修。

    仙簪城的記名弟子,若是修道百年,始終未能躋身地仙,就會被驅逐出境,從仙簪城祖師堂的山水譜牒除名,此後何去何從,是死是活,各憑本事。地仙弟子,如果在五百內之內,修士未能躋身上五境,仙簪城不趕人,按照祖例,不養廢物,空耗靈氣,一到期限,直接就地打殺,一身道行、山水氣運,妖丹,皮囊,悉數歸還仙簪城。

    故而仙簪城的嫡傳弟子,一向數量不多,不過祖師堂香火,卻也不算飄搖不定,因為蠻荒天下的玉璞境和地仙修士,來此擔任供奉、客卿的,多如過江之鯽,只要錢夠,就可以一直留在城內修道,仙簪城宛若一座後天打造的洞天,靈氣盎然,濃稠似水,極其適宜修行。

    此外,仙簪城精心栽培的女官,拿來與山下王朝、山上宗門聯姻,水精簪桃花妝,五彩法袍水月履,更是蠻荒天下出了名的美人尤物,風情萬種。

    陸沉當然清楚為何陳平安,會專程走一趟仙簪城。

    如果只是仙簪城一直吹噓自己,是什麼天下第一高城,或是與那頭新晉王座大妖的官巷,是什麼姻親關係,以陳平安的性格,肯定都不至於跟仙簪城如此較勁。

    因為仙簪城鍛造的兵器,金翠城煉製的法袍,酒泉宗的仙家酒釀,都在蠻荒十絕之列。

    劍氣長城被蠻荒攻破,譜牒修士一人未出的仙簪城,卻被譽為能夠占據一成功勞。

    仙簪城不斷花錢,將城池拔高,當然是因為更能掙錢。任何一位仙簪城嫡傳修士,在被驅逐出城或打殺城內之前,都是當之無愧的鑄造大家,精通兵器鑄造、法寶煉化,因為城內擁有一座上等福地,是一顆破碎墜地的遠古星辰,使得仙簪城坐擁一座資源富饒的天然武庫,可以源源不斷鑄造出山上兵甲、器械,每隔三十年,蠻荒天下的各大王朝,都會派遣使節來此購置兵器,價高者得。仙簪城修士會送往,又是一筆不小的神仙錢進賬,之前大舉攻伐劍氣長城和浩然天下,仙簪城更是召集了一大撥鑄造師,為各大軍帳輸送了不計其數的兵甲器械。

    仙人境大妖銀鹿來到頂樓,與城主師尊站在一起,心聲道:「不像是個好說話的善茬。」

    玄圃臉色陰沉,點頭道:「註定無法善了。」

    銀鹿問道:「師尊,還能扛住那個瘋子幾拳?」

    仙簪城啟動大陣後,每次扛下對方一拳,就需要耗費大量的神仙錢。自家仙簪城家底是厚,可神仙錢再堆積成山,底蘊再深不見底,終歸是被人一拳下去,那筆神仙錢的損耗,就要肉疼,如果說神仙錢轉換為天地靈氣,被禁錮在城內,還算肥水不流外人田,可是仙簪城內總計三十六件大陣中樞仙兵、半仙兵和鎮山之寶的損耗,就是個天文數字的修繕成本了。

    老飛升境修士撫須心聲道:「哪裡是什麼拳法,分明是道法。止境武夫就算躋身了神到一層,拳頭再硬,還能硬得過那位搬山老祖的傾力一棍?說來說去,想要攻破陣法,就只能是一手道法、一記飛劍的事情。目前看來,問題不大,當年朱厭十二棍砸城,後邊十棍,還需要棍棍敲在同一處,眼前這個這傢伙,多半是力所未逮,來此造次,只為揚名天下,根本不奢望破城。」

    玄圃臉色微白,竟是改了主意,「速速飛劍傳信託月山和曳落河,就與他們說,有強敵來犯仙簪城,實力相當於一位王座。」

    原來那個不依不饒的道人法相,出拳蠻橫無匹,不可理喻,好像道法能夠不斷疊加,一拳竟是比一拳重!

    老飛升境略作思量,補充道:「舊王座。」

    頂樓兩位煉丹童子,竟是身形化作兩把傳信飛劍,瞬間離開仙簪城,遠去千里之外,速度快過一位大劍仙的本命飛劍。

    因為它們既是由飛劍煉化而成的真靈,還用上了一門上乘符籙之法,是那與白玉京靈寶城頗有淵源的一道大符,暗寫兩行靈寶符,流星趕月游六合。

    至於仙簪城如何學會這道出自白玉京的大符,當然是花錢買。

    玄圃說道:「銀鹿,你立即去負責住持那幾套攻伐大陣,儘量拖延時間之外,最好是能夠打斷對方出拳的連綿道意。」

    在仙人銀鹿御風離去之時,聽到了一向溫文儒雅的師尊,破天荒用語氣憤懣罵了一句,「一個山巔修士,偏要學莽夫遞拳,狗日的,臉皮夠厚!」

    玄圃臉色愈發難看,陰晴不定,原來是那兩位煉丹童子所化飛劍,在數千里之外毫無徵兆地砰然而碎,兩張殘破符籙,在飄落墜地的途中,就像兩個白玉京小道童,突然如獲祖師敕令,只得乖乖謹遵法旨,竟是一路飛掠返回仙簪城這邊,一頭撞入了那位道人法相的一隻大袖。

    擔任副城主的仙人銀鹿可管不著這些小事了,獰笑道:「開門待客!」

    數以千計的長劍結陣,從仙簪城一處劍氣森森的府邸,浩浩蕩蕩,撞向那尊道人法相的頭顱。

    此外還有一條符籙長河,在山腳處攢簇升空而起,如一條世間最長的捆仙繩,試圖裹纏住那道人的一條胳膊。


    銀鹿冷哼一聲,以心聲傳話一城各處仙家府邸,通知來此修道的各路世外隱士,都別傻乎乎看熱鬧,「大伙兒都別袖手旁觀了,仙簪城真要被這頭惡獠打破禁制,相信沒誰討得半點好。」

    只是那劍陣與符籙兩條長河,再加上仙簪城眾多練氣士的出手,不管是術法神通,還是攻伐重寶,無一例外,全部落空。

    好像那個道人法相,根本不存在此方天地間。

    但是道人卻可以出拳不停,結結實實落在仙簪城之上。

    那劍陣長河,從道人法相的頭顱一掠而過。那條符籙長繩,只像只是在虛空中打了個鬆散繩結。

    仙簪城只能退而求其次,專注於布陣防禦,大大小小的府邸,以及主道之上的座座牌坊匾額、楹聯,處處寶光流轉,熠熠生輝,照徹方圓千里之地。

    尤其是那些署書榜額,都是蘊藉道意的溢美之詞,功德萬古。天下雄關。堅不可摧。高與天齊。風水最盛。獨一無二

    都能夠為已經足夠牢固的仙簪城添磚加瓦,代價就是這些榜書蘊含的道法真意,隨之漸漸消散,仿佛去與一城合道。

    城內大修士還祭出了幾張符籙,巴掌大小的符紙,剎那之間大如山嶽,或符籙靈光道意如江河傾瀉,一同鋪蓋在城,如同為仙簪城穿上了一件件法袍。

    明明是白晝時分,卻有一道道皎皎月光灑落在白玉闌幹上,雕欄玉砌,月光似水,松影滿階,如夢如幻。

    城中那處瀑布附近,山中有木橋橫空,有一位扶鹿之人,身後跟著一對挑擔背箱的書童侍女。

    這位駐足橋中的老修士,先揮了揮袖子,將那些紛亂如雪的瀑布水花驅散,老者相貌清雅,看著那尊出拳不停的巨大法相,嘆息一聲,苦哉,自己不過是遊歷路過,來仙簪城訪仙,花錢買幾幅畫卷的,怎麼就攤上了這等千年不遇的禍事,老人從袖中摸出一幅古色古香的嶺上睡猿圖,畫卷被拋出橋外之後,從畫中現出一頭千丈高的老猿,一個踩踏虛空,高高躍起,迎向那尊法相的一拳,結果這頭背脊有一條金線的攔路老猿,被那道人一拳瞬間打成齏粉。

    瀑布之巔,建造有一座榜書龍門二字的高聳牌坊,有兩位隔水對坐弈棋的世外高人,一人正在作畫,

    先畫了幾隻鳥雀,嫵媚可愛,栩栩如生,振翅高飛,筆下畫卷之上霧氣升騰,一股股山水靈氣跟隨那幾隻鳥雀,一同飄散四方,穩固仙簪城大陣。

    描摹山水,以形媚道。飛鳥一聲雲縹緲,千山萬水共風煙。

    這位擔任客卿的老修士,道號瘦梅,自詡平生無所長,唯有畫到梅花不讓人。

    另外一人投符入水,隨即有一頭龐然池黿,緩緩浮水出面,它在以自身體重和本命神通,分別幫助仙簪城穩固山根和水運。

    城中種種奇景異象,都在城外那一拳拳過後,搖晃不已。

    哪怕仙簪城的靈氣越來越充沛,又有出自不同修士之手的大陣,多如雨後春筍,層層道法加持仙簪城,可是依舊擋不住那一拳重過一拳帶來的劇烈激盪,高城的震動幅度,越來越誇張,一些個境界不夠的妖族修士,臉色慘白,個個驚悚,只能戰戰兢兢將身上的那些神仙錢,只要不是穀雨錢,連小暑錢都一併捏個粉碎,略盡綿薄之力,就為了仙簪城能夠多出一絲一縷的靈氣。

    道號瘦梅的老者感嘆道:「這麼高的法相,不說見到了,聞所未聞。」

    投符招來那頭池黿的修士點點頭,「不光是高那麼簡單啊。這道人金身無垢,道德無漏,細看之下,又好似佛門無縫塔。」

    蠻荒修士,如果恢復妖族真身,很大程度上就是另類的「大道顯化」,類似一種大道洄游,此舉利弊皆有,畢竟辛苦修行,就為鍊形出個人身,所以一般情況下,哪怕是遇到了生死大戰,不到迫不得已,必須拼死一搏了,妖族修士仍然不會輕易恢復真身,因為會損耗道行,無形中削弱自身道法。

    而相較於妖族真身,修士的祭出法相,禁制相對較少,不過法相有空洞、密實之別,就跟一塊豆腐和一顆石頭,當然不一樣,而有些地仙修士,專門在法相一事上下苦功夫,故弄玄虛,用來震懾和嚇退不明真相的敵對修士。

    眼前這一位從天而降的無名道人,莫名其妙造訪仙簪城,然後一句話不說就動手砸城,他

    的這尊法相,實在過於驚世駭俗了。

    只說法相一途,興許占據蠻荒一輪明月的荷花庵主,與那位占據極多水運的曳落河舊主仰止,這兩位才能夠勉強做到這一步。只是前者已經身死道消,後者聽說先是被重返浩然天下的柳七攔截在歸墟附近,最終被中土文廟拘押在了大道壓勝的火山之中。

    道號瘦梅的老修士疑惑道:「真是那個年輕隱官?可他在城頭那會兒,不才是玉璞境嗎?根據托月山那邊傳出的消息,那場議事之時,陳平安修士境界依舊,不過是武學境界,從山巔境變成了止境。」

    對面好友苦中作樂,一邊不停畫蛟龍符丟入水中,增加龍門水運,一邊笑著打趣道:「要是隱官被留下做客,你可以自己去問問看。」

    「那頂道冠,瞧著像是白玉京三掌教的信物吧?是仿造之物?傳聞荷花庵主耗費無數天材地寶,不還是未能做成此事嗎,次次功虧一簣?荷花庵主都不行,咱們蠻荒天下誰能做到這等壯舉?」

    畫符修士瞥了眼道人頭頂的蓮花冠,無奈道:「真相如何,好像已經不重要了吧。萬一咱們合力都保不住仙簪城,萬事皆休,境界懸殊太多,那道人隨便一巴掌,就可以拍死咱們這些螻蟻。」

    「可如果仙簪城能夠扛下這份浩劫,風波落定,就又是一樁足可傳誦千年的山上美談了。」

    「再說你之前不是專程遊歷劍氣長城,為年輕隱官描摹過一幅山水畫卷嗎?瘦梅兄,你這會兒其實可以趕緊燒香,祈求城外那人正是陳平安才好嘛,說不定你憑此還能有那一線生機。」

    「好的好的,到時候我幫你一起求求看。」

    端坐龍門兩邊的老修士,身形跟著仙簪城搖晃不已,兩位老友相互開著玩笑,只是對視一眼,發現對方都在苦笑。

    「對了,這傢伙前前後後總共遞出多少拳了?」

    「差不多得有二十五拳了。」

    「如今唯一的希望,就只能祈求那個斐然,正在趕來仙簪城的路上了。」

    就在此時,牌坊樓龍門匾額那邊,傳來一個略帶笑意的溫醇嗓音,是一口最地道的蠻荒大雅言,「我那位斐然兄,也要來仙簪城做客?」

    一位青衫客背長劍,雙手籠袖,就站在上邊,低頭笑望向那位道號瘦梅的老修士。

    既然身負十四境,就可以做到類似陰神遠遊出竅的事情了。

    所以說,修行登高還需勤勉啊。

    在出拳之前,陳平安其實就已經秘密潛入了仙簪城,一路遊歷,如入無人之境,四處尋覓那些大陣中樞,卻也不著急動手。

    城外那尊法相頭頂的蓮花道場之內,陸沉蹲在地上,伸手捂住臉,唉聲嘆氣,突然開始不期待陳平安遊歷青冥天下了。

    兩位修士同時猛然抬頭,臉色驚駭不已。

    無瑕無垢之軀,天人合一之氣象。

    道號瘦梅的老修士,呆呆望向那個未戴道冠、未穿道袍的青衫客,面容自然是再熟悉不過了,畢竟那麼高一尊法相,如今就杵在城外呢。

    只見那位青衫客,屈指一彈。

    先前那位不斷畫符投水的仙簪城客卿老修士,身軀魂魄連同金丹元嬰,如一粒黃豆當場炸開。

    青衫客笑眯眯道:「問你話呢。」

    老修士閉嘴不言,束手待斃。

    陳平安好像改變主意了,笑道:「你回頭幫忙捎句話給我那位斐然兄,就說這次陳平安做客仙簪城,好巧不巧,這次換成我先行一步,就當是早年黃花觀的那份回禮,之後在無定河那邊,還有一份賀禮,算是我慶祝斐然兄榮升蠻荒天下共主。」

    老修士呆滯無言,喃喃道:「你真是隱官陳平安?!」

    可惜對方身形一閃而逝。

    城主玄圃,哪怕是一位飛升境大修士,卻根本沒有想要親自動手的欲望,不是不想親自退敵,而是根本不敢出城送死。

    捉對廝殺一事,玄圃實在不擅長。

    玄圃在城外那廝遞出二十拳後,面如死灰,照這個架勢,不用十拳,就要真的破城了,玄圃一咬牙,直奔仙簪城祖師堂,懸三幅掛像,居中是女子畫像,年輕相貌,姿容絕美,頭別一枚白玉道簪,其餘兩位,分別是仙簪城的第二、三任城主,每幅掛像之下,擺有不同的供桌,都擱有一隻香爐,那位女子開山祖師除外,供桌上還擱放有兩盞油燈。

    玄圃在一一敬香之後,還從袖中摸出兩隻瓷瓶,開始添香油,兩瓶香油,是那不同尋常的金黃色澤。

    玄圃在敬香、添油之後,沉聲道:「第四代城主玄圃,懇請師尊、祖師降真庇護。」

    一幅畫像所繪老者,毛髮若戟,掛像表面漣漪陣陣,有冷笑聲滲出,開口與玄圃問道:「比那朱厭如何?」

    玄圃面容慘澹,低頭彎腰,畢恭畢敬答道:「回稟師尊,有過之而無不及。」

    另外那幅掛像,輩分更高,是個老嫗模樣的女修,畫像中手捧拂塵,她沙啞開口,「莫不是某位應運順勢出關的老王座?」

    玄圃顫聲答道:「回稟祖師,徒孫暫時還不知對方根腳,只敢猜測對方好像不是蠻荒修士。」

    仙簪城為這兩位祖師添油一事,至多三次機會,之前朱厭登門,已經各自用掉了一次,加上今天這次,就意味著如果再有一次降真過後,兩位處心積慮謀劃退路、隱匿在陰冥秘境中辛苦修行的祖師爺,恐怕就再無一絲一毫的機會返回陽間了,所以不是玄圃心疼那兩瓶價值連城的金色香油,而是這兩位仙簪城祖師爺會心疼自己的大道性命,如果真有第三次,玄圃如果還是當這個敬香添油的城主,即便兩位祖師護得住下一場浩劫中的仙簪城,反正玄圃肯定護不住自己的命了。

    那老者一步跨出掛像,大笑道:「那我就去會一會這個好死不死的傢伙。」

    三炷香之內,他都可以留在陽間,不用擔心被那些難纏至極的陰冥官差找到蛛絲馬跡。

    只是這位玄圃師尊,身形才剛剛落地祖師堂,門檻那邊就多出了一位青衫長褂的背劍外人,肩靠大門,雙手籠袖,笑臉燦爛,「不曾想還有兩條漏網大魚,仙簪城的待客之道,實在讓人受寵若驚,以後有機會一定要常來。」

    那老嫗立即以心聲告知其餘兩人,「速戰速決,我們合力斬殺這尊陰神!」

    被仙簪城大陣隔絕天地,就算是一位飛升境巔峰的王座大妖,以陰神出竅之姿站在此地,就需要同時面對三位飛升境修士。

    就算對方是一位不知名的十四境大修士仙簪城也有些許勝算!前提是不讓這尊陰神與城外道人的真身、法相匯合。

    電光火石之間,陳平安就已經悄無聲息出手,將兩張供桌上的香爐連同油燈一併打翻,尤其是油燈內的金色香油,分別筆直一線掠入畫卷之中,笑眯眯道:「乖乖滾回去。」

    那老嫗尖叫一聲,迅速退回畫卷,大袖一卷,陰風滾滾,竟是猶然無法將那條金色長線悉數打退,一旦來自陽間的金色香油,在那修道之地哪怕出現一滴,都會是大日升空的景象,那還躲藏什麼,她只得狠下心來,丟出那把拂塵,才堪堪不讓一滴金色香油進入畫卷,與此同時,她竟是伸手一抓,屬於她的掛像畫卷瞬間併攏,再好似從一處漩渦中伸出一隻乾枯手掌,飛快攥住捲軸,最終被她一併帶去陰冥,竟是連仙簪城最後一次請神降真的機會都給打消了。

    而那個老者到底是動作慢了一線,顯然不如師尊經驗老道,雖然攔下了那條金線,但是畫卷卻被那個青衫客伸手抓在手裡。

    玄圃呆若木雞,不知所措。

    陳平安望向那個仙簪城上任老城主,「要麼三炷香之內,與我打生打死一場,等到你身形消散,我就請玄圃敬香添油,咱們再繼續敘舊。要麼你親自動手,打殺這個差點欺師滅祖的弟子,玄圃一死,仙簪城估計就再無誰知曉降真之法了,那麼我手裡這幅畫卷,當然就成了一張不值錢的廢紙。」

    陳平安揚起手中畫卷,輕輕搖晃,「怎麼說?」

    那老者揮揮手。

    玄圃嚇得肝膽欲裂,「師尊,切莫中了這廝的離間計,師徒聯手,猶有勝算」

    但是那位仙簪城的老祖師,甚至懶得與玄圃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廢物弟子廢話半句,直接就是一記本命術法兇狠砸向玄圃,同時向那位緩緩離開祖師堂大門的青衫客問道:「你到底是誰?」

    青衫劍客停下腳步,當他轉頭望去,面帶笑意。

    還有一雙粹然至極的金色眼眸。

    祖師堂內那位老祖師,噤若寒蟬,立即不再多嘴詢問什麼,只管速速打殺玄圃,解決掉這個確實該死的後患。

    屋內師徒二人,師承一脈,都很知根知底。相對而言,還是玄圃吃虧太多,畢竟師尊在那邊修行鬼道千年之久。

    還不到一炷香,很快一座祖師堂就被師徒二人聯手拆掉了。

    飛升境大修士玄圃,仙簪城的現任城主,就這麼死在了自己師尊手上。

    陳平安閒來無事,確定玄圃身死道消之後,隨手將手中那幅掛像丟出,去了趟山頂煉丹之地。

    先前最後一眼,陳平安其實不是看那對反目成仇的師徒,而是那個掛像上頭別道簪的仙簪城開山祖師,畫像女子似開天眼,看了眼那一襲青衫背影,她幽幽嘆息一聲,好像如見故人,又似乎不太確定對方的身份,然後一幅畫卷就此自行燃燒殆盡。

    陸沉蹲在道場之內,揉著下巴,如果說落魄山年輕山主,劍挑正陽山,是為了即將到來的劍斬托月山,在練手。

    那麼今天不急不緩拳撼仙簪城,怎麼像是為了將來對白玉京出手而熱身?南華城豈不是要被殃及池魚?

    於是陸沉又開始不期待陳平安儘早躋身十四境了。

    而城外。

    陳平安以學自浩然武夫崔誠的神人擂鼓式,摧破蠻荒天下第一城。

    同一拳招,拳拳遞出,仿佛拳意疊加無止境。

    以仙簪城為中心的萬里山河,都感受到了那股那種無數悶雷在大地之下、在人間高處同時炸開的震動。

    一拳徹底打穿仙簪城的山水禁制,那道人法相的拳頭,終於觸及高城真身所在。

    再一拳遞出,道人法相的大半條胳膊,都如鑿山一般,陷入仙簪城。

    第三拳,直接打穿整座仙簪城,整條胳膊橫亘在城中,再一臂來回橫掃,一座天下第一的高城,就被打成了兩截。

    傾斜倒塌的上半截高城,被道人法相一手按住側面,使勁一推而出,摔在了數百里之外的大地上,揚起的塵土,遮天蔽日。

    至於留下的那半座高城,道人法相雙手十指交錯,合攏一拳,高高舉起,迅猛砸下,打得半座城池不斷深陷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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