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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續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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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祭壇周圍爬滿闊葉蕨的古樹遮蔽了一切光線,月光,星光,  全都消失了。

    斑駁重疊的樹影與藤影罩在每個人頭上,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年輕巫族男女的臉被火把的光照亮,每個人的表情都是一樣的驚惶,一樣的不安……招魂的篝火明明已經燃起,  卻有突然滅了。

    是和上次一樣,  雖然滅了,  卻也成功了嗎?

    是嗎?

    可大巫們久久不說話,久久不言語,  一刻鐘、兩刻鐘、三刻鐘……僥倖的希望火光越來越小,  難以克制的不安越來越強烈,  為什麼大巫們還不說話?為什麼祭壇上的招魂幡忽然從中截斷?

    咔嚓。

    一聲清脆的細響。

    除去遠去涌洲的巫羅,  餘下九名大巫愣愣望著篝火,像就尊魂魄已空的石像。聽到破碎的細響,  一開始,他們甚至無法思考,無法明白,  它從哪裡傳來。但聲音越來越密集,  越來越響亮。

    「不!」

    背駝如峰的巫咸忽然驚醒,  忽然跳起,  忽然嘶吼。

    他的聲音里有那麼多的絕望,  那麼多的恐懼,  那麼多的哀求,  他撲向祭壇正中心,  撲向那一具飛鳥骨架。他常年持菸斗的手指,  枯黃乾瘦,形如老木,老木如何抓住飛鳥?飛鳥分崩離析。

    星星點點。

    碎骨如暗紅的炭火,紛紛揚揚。

    招魂的篝火滅了,招魂的旗幡斷了,現在連護魂涅槃的鳳鳥骸骨都碎去了……他們的神君該怎麼回來?鳳鳥骸骨破碎的剎那,大荒深處,一抹紅衣碎成星星點點的流火,輕旋盤飛在最冷最深的幽暗裡。

    於人間外,守護人間。

    巫咸似有所感,抬首望向遙遠的大荒。

    他跪倒在火雨之中,耄耋嚎啕如稚子。

    「神君啊……」

    您怎麼不回來啊?

    …………………………

    「我就不該信你們。」

    牧狄爬滿鱗甲的拳頭砸在飛光劍上,劍身被砸出冰裂般的碎痕。葉暗雪被一拳砸得倒飛出去,砸進海中。他本不至於如此疏忽,可突然後退的黑瘴與冥冥中的那一點不詳令他如墜冰窟。

    他顧不上反擊,破水而出,就要朝潮水般後退的荒瘴追去。

    ……有什麼對太乙最重要的存在,隨著那些瘴霧,那些黑暗一起遠去了。而那是太乙拼盡一切,也要護住的。

    龍爪穿透他的左肩,鮮血濺到牧狄臉上。

    牧狄清俊的臉上卻滿是狂怒和雨血,他猛地收手握拳,又重重一拳砸在葉暗雪的臉上。

    葉暗雪沒有躲避,霜白的頭髮沾滿鮮血。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不知道為什麼大荒中會遙遙傳來小師祖的氣息,明明小師祖本該在朝城安眠,等待巫族召齊剩下的六縷魂魄……明明無論是太乙還是巫族都早已決定不惜代價,與世為敵。

    牧狄瞳孔已經徹底轉變成大妖的豎眸,暴戾而又森然。

    「你不知道為什麼?」

    牧狄忽然從暴怒中冷靜下來。

    暴雨沖刷在葉暗雪臉上,他只是愣愣地望著大荒,一言不發。

    「因為你們啊!」

    牧狄放聲大笑,笑得前仰後合。那麼多的愛與那麼多的恨混雜在一起,就像暴雨與怒浪的旋渦,互相撕裂又互相攜裹。而大妖本來就是這樣的存在,嗜血,兇狠,愛恨皆極端,模人效貌不過是偽裝。

    「因為你們——弱小——」

    牧狄俯身,手臂猛然凸起猙獰的青龍鱗片。

    「——卑賤!」

    深青的爪子暴戾地扼住葉暗雪的咽喉,將他高高舉起,遠遠擲出。

    「——哀求!」

    青色的龍影一掠而過,在葉暗雪墜海之前,一拳狠狠砸中他的腹部,令他再次向後倒飛。

    「——惺惺作態!」

    半人模樣的大妖在葉暗雪下墜之前,再次扼住他的咽喉,一人一妖的臉龐距離極近。葉暗雪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牧狄蒼青色豎瞳中森然的笑意,譏諷的笑意。

    「你們舉行祭祀,向祂哀哭,讓祂看你們是何等的可憐可悲……真是噁心啊,怎麼有你們這麼噁心的存在?」牧狄輕聲問,「你們如此弱小如此卑賤,怎麼敢用眼淚與哭聲,去驅使一位最強大的神?令祂為你們三死不悔?!」

    他的恨意如此深,一字一言已經不再是對葉暗雪說的,而是在質問整個人間,質問所有弱小卑賤的人或靈。

    仿佛時間倒退,歲月重回。

    回到很久以前的太古。

    處於最底端的弱小者,以巫術,以祭祀,向上禱告,向上祈求,於是神君走下雲端,走進淤壤……所有的巫術祭祀都是有毒的謊言,都是弱小折用一些眼淚,一些無用的感情與可憐,以求神君庇佑的欺騙。[1]

    「就因為你們……因為你們這些弱小自私自利又可悲的螻蟻,他拋棄了我們!」

    到底是誰曾與他一同跋涉在黑暗的時間?到底是誰與他並肩?

    牧狄清俊的臉上滿是怨毒和扭曲「你們不如讓他去死!不如忘恩負義得乾脆徹底!何必給他看一點可笑可悲的希望?何必給他看一點永不可能實現的水月鏡花?……惺惺作態!」

    葉暗雪痛苦地閉上眼。

    他忽然變得蒼老了。

    蒼老得過分,和先前飛劍斬蛟龍的樣子判若兩人。

    他終於明白了。

    明白神君為什麼沒有在朝城安眠……既然他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哪怕與世為敵,也要護神君安好,那麼神君又怎麼可能忍心看他們為了自己步步維艱?

    愛他的,比恨他的,更能逼他死去。

    從來就沒有什麼逃離。

    神君早就安排好了自己的死期。

    業障難消,他就自行遠去,一如當年獨自前往北辰山,一如燭南乘舟遠離人煙……只是這一次,他走得更遠了,遠到人間從此再也觸碰不到他的容顏。

    太乙攔截反叛的三十六島,從此還是第一仙門。巫族打破,從此不再受困南疆瘴地。師巫洛奪回屬於自己的氣運,從此不必再限天外天。空桑的威脅暴露,牧天索的秘密將呈現世人眼前,只要仙門攜手,人間就將擁有自己的日月星辰……

    從來就沒有什麼私奔也沒有什麼逃離。

    天涯海角,山河廣漠。

    他永遠走不出去。

    困住他的,不是仇恨,不是過往,是這個世界,不夠好,也不夠壞。

    憎恨啊,怨懟啊!

    牧狄一把丟開葉暗雪,展開雙臂在大雨中放聲大笑。

    他為什麼要相信仙門能復活神君?


    他為什麼也要愚蠢到這種地步?

    現在恩情也好,怨懟也罷,都已經成為菸灰……就算三十六島的妖族吞食再多人類,報再多同族被屠殺的仇,除了順從天性的暴戾外,還剩下多少意義?它們要去質問的神君已經死了,而它們還沒得到想要的答案……

    無論那個答案會帶來徹底的決裂還是什麼,都不得而知了。

    這樣也好。

    愛恨都過去了,它們再也無需克制本性,再也無需躊躇不絕,再也無需遲疑徘徊。只需要弱肉強食的廝殺!

    多乾脆啊,多利落啊!

    可為什麼笑著笑著,忽然滿面雨水?

    ………………………………

    大雨滂沱,澆滅了祭壇上的余火,風鳥的碎骨殘灰被雨水沖刷著,順著黑石祭壇的暗紋向下流淌。巫族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呆呆地站在大雨里,臉上繪畫圖騰的油彩被大雨沖刷得模糊了。

    南疆離南辰最近,陰冷潮濕,穢氣易生,是最易受大荒復甦影響的地帶。荒厄洶湧時,其餘洲池尚且只是受瘴潮所逼,南疆卻是直接有過半古林被滔天黑霧淹沒。此次此刻,高過林端的黑瘴浪潮已經退去。

    只餘下些許薄暗在林間似雲似霧地飄蕩。

    比最好的昭月還要明媚清爽。

    玄武岩祭壇周圍,高木上盤繞的藤蘿掛著常開不敗的暗銅鈴鐺花,無風自動,叮叮噹噹,空靈浩渺地響了起來。

    銅鈴聲響,昭告冥冥中的庇佑。

    可他們不想要這份庇佑。

    黑潮退了,南疆安寧了,困鎖南疆的限制也沒有了,從此巫族的年輕人不需要再躲在蕨葉棚蓋下,靠烏木上的並蒂花釀酒取暖,一切都好起來了……可他們的魂魄也沒有了。招魂幡跌落在泥水裡,沒有回來的只是神君,可人人都變成了行屍走肉。

    巫咸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步一步,從祭壇上走下。

    族中的年輕人滿懷期翼,滿懷哀求地看他,可他已經什麼都看不到了,什麼都注意不了了……祭壇的陣紋已經斷了。他是族裡的大巫,是除了西去涌洲的巫羅外最熟悉祭壇陣法的大巫。

    沒有誰比他更清楚這意味什麼。

    火不會再燃起來了。

    永遠不會了。

    一步、兩步、三步……

    巫咸走下祭壇的瞬間,踉蹌跌倒在雨泥里,可沒有人及時上來扶他,大家都變成了沒有魂魄的空殼,任冷雨澆灌著。

    巫咸慢慢地爬起來,泥水順著鬍鬚滴落。

    他想回到自己居住的草屋裡,想去躺下,交代阿語不要喊他,就讓他那麼躺著吧……他老了,老得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老成了無用的廢物。

    「不准走!」

    一名穿著深紅直裙的高個子女孩衝上來,展開手臂攔住他。巫咸看到她頭上佩戴著的銀角搖搖晃晃,閃閃發光。今天巫族無論年輕年老,都精心打扮,都找出自己心愛的銀飾,以期迎接神的歸來。

    巫咸伸手,慢慢推開自己的孫女。

    銀角的光與熄滅的陣紋,交錯著在他的眼前搖晃,他佝僂著,拄著拐杖,一瘸一拐,走向陰冷的古林。

    「爺爺!」

    阿語大聲喊他。

    他沒有回頭。

    雨聲單調,越來越多的人慢慢起身,腳裸浸沒在泥水中轉身。沒有人說話,沒有人有力氣說話。阿語看見最愛美的莨妹銀冠落在泥里,她卻像根本沒有注意到一樣,木然地向前,甚至都沒瞥一眼。

    「不准走!祭禮還沒結束——不准走——」

    阿語張開手臂,像往常一樣,帶著點無傷大雅的蠻野,大聲命令。

    一遍又一遍。

    人們從她身邊經過,她狼狽得像條落水狗。只有莨妹轉頭看了她一眼,站住腳步。阿語望著她,哀求道「祭禮還沒結束,我們繼續招魂吧?我爺爺會的,我也會,我們繼續招魂吧。」

    莨妹沒有離開,也沒有走過來。

    阿語一抹臉上的雨水,自己奔向祭壇,登上高台。

    許多人從她身邊經過,有的人呆呆站在原地,有的人抬頭望她。

    銀制小刀,鮮血塗抹陣紋。

    再無比這更荒唐更淒涼的祭禮儀式……陣紋斷了,陣紋中心的鳳鳥骨骸碎了,陣火不會燃燒了,那就用木柴,用被大雨澆透的木柴。

    可祝歌又一次響起了。

    一拜一叩,一叩一拜,

    年輕的女孩環繞篝火忽拜忽叩。

    她的歌聲穿過茫茫的大雨,單薄又清澈,四字一句,兩句一節。火燃燃又滅,滅了又燃,先是只有她一個在祭壇上叩拜,後來莨妹走了上來,漸漸的,又有六七名年輕的小伙子和姑娘們走了上來。

    新的篝火,照亮新的臉龐。

    叩拜,歌唱。

    人越來越多,一圈一圈,重新將祭壇簇擁了起來。

    不要死。

    求您不要再為人間死去了。

    大火,大雨。

    阿語已經記不清,到底重新點燃多少次篝火,也記不清到底叩了幾次拜了幾次,她還在一遍一遍地唱著祝歌……巫族的人誰沒聽過神的傳說?巫族的孩子誰不知道那些環繞古木的銅鈴是神在佑我?

    銅鈴叮噹,年復一年,終年不止。

    可是,巫族的神啊。

    求您別再庇佑我們了,廝殺也好,泯滅也好,都是我們的命運。

    大雨又澆滅了火,雨聲中有銅鈴叮噹錯落。

    溫柔如歌。

    阿語又燃起了火。

    年邁的大巫們在古林周圍站住了腳步,他們慢慢轉身,朝著祭壇緩緩地,也跪了下來。絕望的祭禮又重新開始了,與以往截然不同,這一次,主持祭禮的人都年輕如花朵。大雨澆不滅他們心中的赤火。

    又一次篝火滅去。

    阿語起身,要再次去增柴燃火。

    忽然,身邊的莨妹指著祭壇的一個地方,失聲大喊起來

    「火!」

    阿語的手定格在半空中,她猛地順著莨妹指的方向看去,一點暗紅色在一灘雨水中倏忽明暗。一開始,她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手腕不受控制地顫抖著。然而下一刻,火光如鳳展翅,破開雨幕,揚向天空。

    「陣紋、陣紋……」

    莨妹抓住她的肩膀,扭過頭看她,眼睛中滿是不敢相信的狂喜。

    「陣紋連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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