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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紅衣金日(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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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足金烏在鵷鳥的啼鳴中停滯,  雙翼平展,日輪懸於天空。

    月母素手一拋,長杖迎風而起,  杖首的璇璣玉衡急速旋轉,  射出七道清氣,  清氣出現時重雲滾動,  起伏萬里,發斂兜轉在眾人駭然目光中首尾相接,  構成一個囚籠,將金烏困鎖其中。

    「她她她要做什麼?」

    陸淨顫聲問。

    幾乎燭南九城所有人都在問她要做什麼?大荒要做什麼?

    一種無法言喻的驚恐席捲燭南九城,  明明氣溫因金烏載日而出升高,炙熱無比,眾人卻只覺如墜冰窟。

    「獵、獵日。」

    婁江臉色蒼白如鬼。

    「開玩笑的吧……」陸淨踉蹌著,  向後退了一步,後背撞上冰冷的城牆,口不擇言,  「狩獵也要有個限度吧?哪有狩獵日月的……太陽不是個火球麼?死物怎麼狩獵?當這是吹蠟燭啊?一口氣把火吹滅不成?」

    「天既可牧,日月為何不可獵?」不渡和尚低聲說,  「固然太陽不是蠟燭,可他們也不需要吹滅火球。他們只需要把金烏殺了就行。貧僧終於明白為何推星盤預兆的不僅是燭南淪陷,而是清洲蒙晦了……」

    他緩緩轉頭,  面無人色。

    「牧天與獵日之關鍵,俱在金烏。十烏載日,各施其所,  缺一不可。出沒漆吳的這隻金烏,  施掌整個清洲的晝夜。一旦它被大荒獵殺,  日輪就會墜入滄溟海,  往後千萬年,清洲再無日夜。而日輪一旦墜落……整個滄溟海會瞬間變成焦土!此地再無春秋!」

    不渡和尚還有一句話沒說,十日息息相關,牽一髮而動全身。

    一旦清洲日隕,餘下十一洲也將迎來翻天覆地的大動盪。

    陸淨臉上一片空白。

    那這算什麼?今夜百萬人的葬身傷亡算什麼?左月生他爹以命博殺骨碎滄海算什麼?難道到頭來一切努力,都是場笑話麼?

    「天相!」

    半算子忽然跳起來,死死地盯著手中的推星盤。

    「變了!天相在變化!!!」

    陸淨疲憊得幾乎無力說話,心想變了什麼啊?從未來變成了現實麼?但很快地,他就反應過來,半算子的聲音和神態並不像是絕望,更像絕望後目睹一線生機的不敢置信和狂喜。他心中猛地一跳,一咕嚕翻身爬了起來,就去看半算子手中的推星盤。

    只見原本指在子時的指針,輕微地顫動了一下,向右偏轉,轉了一刻。不僅如此,推星外盤上的暗珠極其艱澀地移轉,仿佛沉重的碾盤被千萬人一起緩緩推動,牽扯著內盤的黑瘴忽卷忽散,一線流金若隱若現。

    「內盤昭天命,外盤昭人力。」半算子猛地抬頭,「這是……這是逆命之相!!!」

    天命不可違,人命遵天數。

    反之則為逆。

    燭南九城,山海弟子,百萬漁民,一閣之主……他們前半夜的廝殺拼搏,竟然讓推星盤重現了這一萬年未有之卦相。卦術中,天定人,人定物,物不可道。然而今天這個古老的定律被打破了。

    人力更天命!

    「清洲滅亡的時間被推遲了一刻鐘!金線隱喻生機!熬過去!撐過這一刻鐘!燭南就有救了!清洲就有救了!」半算子跳起來,就要往閣老們所在的方向衝去,要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們。

    他剛跑出兩步,就停了下來。

    根本不需要誰來告知天相,根本不需要什麼天相,閣老們早已提劍拔刀出山海,早已趕赴高空。

    無一怯戰。

    「你們來螳臂當車?」月母十指間懸浮璇璣玉衡,眼角的幽藍中沁著一縷薄怒的殷紅,「都當自己是左梁詩那個蠢貨不成?」

    「左閣主天縱英豪,萬古無一,我們這種老骨頭難望項背。」高閣老背負劍匣,「可連閣主都以身鎮海了,我們就算是朽木一根,也得把他守的這片天撐起來——山海閣,高如遠!請劍!」

    十二柄各式各樣的劍沖匣而起,光如孔雀翎,在半空中盤旋一周,直貫而落。

    「山海閣,呂音。」

    第二名閣老懷抱枯木琴落下,五指急撥,慷慨激昂的琴聲破雲而出,風刃如雨。

    「山海閣,卿淮漁。」

    第三名閣老墨刀如長龍,橫貫向雲鎖。

    「山海閣,曲和。」

    「山海閣,望明離。」

    「……」

    一個個昔日也曾動一方風雲的名字重現天幕,它們被世人遺忘許久,久到許多名字仿佛早已入土,甚至連他們自己都覺得自己已經踏入墳墓。然而此刻,這些老去的刀劍,震去積年的鐵鏽銅綠,破土而出。

    風起雲湧,蒼顏白髮。

    奮勇如當年。

    「不自量力!」

    月母怒叱,指尖一撥,璇璣一轉,雲海翻湧,七道鎖天的雲鏈各分出一線,匯聚成一條萬里雲龍,鬢須皆張,獠牙必露,在半空中掀起一重一重的海潮。白浪疊疊拍至,十二柄長劍倒飛而出。

    一把山河傘旋飛而出,傘骨為刀,湧來的白浪被從中割裂,分成兩道,奔流向四方。

    龍尾席捲,一尾拍在傘面。

    望明離倒飛而出。

    曲和出現在他背後,替他卸去大半立道。

    卿淮漁從望明離破開的空缺,登龍尾而上,反拖墨刀,踏龍脊直上,轉瞬抵達龍首,一躍而起,刀在空中潑灑出一個渾然的圓。萬丈雲龍動盪翻滾,濃墨在龍首炸開,刀氣綿綿不絕,龍身一節一節,崩散為漫天水霧。

    墨刀斬龍首,劍匣重出鋒。

    被擊退的十二柄劍連同新出匣的十二柄劍,分連成兩道流光溢彩的長弧,一左一右,迴旋刺向掌控璇璣玉衡的月母。

    月母不得不騰出手,掌分擊兩道劍龍。

    第一柄劍,碎!

    第二柄劍,碎!

    第三柄劍,碎!

    ……

    二十四柄劍與白玉般的掌心碰撞,接連不斷地破碎。

    直到親身迎戰盛怒狀態下的月母,一眾閣老才真正體會到左梁詩迎戰天外天古禹的那一戰,有多兇險可怖。真正能登入雲中城的古神與修仙之士的差別,就好比修仙者與凡人的差別!

    二十四柄明月劍齊碎,高閣老七竅同時震出血絲,身形墜向地面。斬完龍首的卿淮漁如雨燕急飛,自高空撲下,一把揪住他的衣領。

    月母被高如遠的二十四明月劍所逼,騰手接劍的瞬間,原本被雲鎖困住,被鵷鳥咬住脖頸,狠狠撕咬的金烏終於得隙奮力鼓翼。背上的太陽由赤紅轉為怒金,日冕爆發,萬千流火衝出金烏華美漆黑的翎羽。

    鵷鳥振翅,扶搖直起,以古怪的節奏唳鳴不歇。

    日冕仿佛受到無形的壓制,如潮水到卷,日輪的重量在瞬間再度爆增,仿佛要將金烏徹底壓進海底。

    鵷鳴止日月!


    「叫得這麼難聽,也好意思瞎嚷嚷?」

    一道不滿的聲音響起,夸父般的老天工出現在高空,血色的大斧被他掄成兩道捲風。

    「走你!」

    大斧破空而出,同時釘進鵷鳥背後。天兵血斧提在老天工手中龐然巨大,可與身長几千丈的遮天之鳥相比,就渺小如沙塵。但沙塵剛剛釘下,鵷鳥的鳴唱陡然一止。老天工選擇的角度極為刁鑽,血斧剛好卡在兩塊骨頭的縫隙中,鵷鳥每次吐氣發聲,就會牽動它們在關節里左右攪動。

    雖然不致命,但極為煩人。

    鵷鳥在高空急速翻身,攪起千里火雲,想要甩掉釘在背上的蚊蟲。

    月母一手控璇璣玉衡,一手五指併攏,凌空朝老天工點出一道刀氣。刀氣化為一座浸透凶煞的漆黑奇絕重峰。朝老天工轟然砸下。若他雙斧在手,或許還可學當初的夸父氏,立開天山。然而此時,血斧被鵷鳥攜裹。

    要麼召回飛斧,令金烏喪失掙脫之機。

    要麼肉身扛山,令血肉皆被碾碎成塵。

    雲海動盪,重峰砸落。

    刀光。

    一線金光自下而上,黑山轟然裂為兩半。

    君長唯一刀破開山峰,片刻不停,直奔雲鎖而去。他在瞬息間,同時揮出千萬刀,金錯如雁,排雁斷鎖!三條八萬丈雲龍鎖同時被斬碎。金烏的束縛去了大半,身形驟然一輕。它啼鳴著,奮力鼓翅。

    千丈雙翼鼓盪,再次崩斷兩條枷鎖。

    君長唯復要去斬斷最後一條雲鎖,就聽到老天工大喊一聲「君老鬼!」

    一道遮天蔽日的黑影貫空撲至,鵷鳥甩掉了兩柄血斧,攜裹一身水汽重新撲向金烏。兩隻同樣龐然的神鳥搏殺時,它們的雙翼好比千丈長刀,颳起成片的風刃。雲鎖在前,風刃在後。君長唯沒有回頭,金錯刀平平推出。

    一片血花飛濺上天空。

    老天工撞到君長唯背上,兩個人一起被風刃撞得飛出近百里。君長唯金錯刀在虛空一橫,強行止住身形。他猛地轉身,一把提起胸口鎧甲成片成片剝落的老天工「喂喂喂!死了沒!死了我可要賴賬了!」

    「呸!」

    老天工吐出一大口血,胸口的血甲緩緩蠕動著,慢慢地復原。神鳥搏擊捲起的風刃連天兵都能切碎,如果剛剛不是老天工替君長唯擋了一下,此時君長唯已經碎屍萬段了。

    「你還欠老子一根刀骨一塊天靈蓋呢!你死了老子都不會死!」

    「沒死就好。」

    君長唯把他朝下方丟了出去,說到底天工府的人只是群煉器的,讓一個鐵匠上戰場,實在是過於為難他們了。君長唯自己又一次揮刀,從風刃的間隙中穿過,要去斬斷最後一根雲鎖。

    就在他動身的瞬間,忽然感到雙肩一沉,如負巍山。

    他暴喝一聲,上衫盡碎,露出勁瘦的肩背,肩背上肌肉血管龍蛇扭動。他肩挑崇山之重,站定,緩緩轉身。所有山海閣閣老都在一點點被壓下天空,直面月母和懷寧君,只剩下他一個。

    一張弓。

    懷寧君手中出現了一張弓。

    就像赤帝古禹現身時,穹頂欲碎,這張弓出現的剎那,天幕沉墜。赤帝古禹以真身降臨燭南,是以天地難載。而曾經的白帝,如今的懷寧君卻又是不知以什麼手段,將天外神兵帶入人間。

    「弓名十二辰。」

    懷寧君道。

    他一伸手,自冥冥中緩緩抽出一抹晦暗。

    晦暗落到弓上,便成了一支漆黑的長箭。赤帝古禹先前取雷霆為龍牙槍,懷寧君的手段比祂更加詭異,子時日出,晝夜顛倒,他直接抽取被白晝取代的六個時辰為箭。以夜覆晝,以暗替光。

    君長唯深吸一口氣,右手握刀,左手按在刀面,橫刀於胸前。

    他不能退。

    左梁詩都沒退,他怎麼能退?

    枯瘦的手指一點一點滑過刀面,佳人贈他金錯刀,他何以報英瓊瑤?瓊瑤兩廂結相好,此後路途雖遠亦靜好……刀鋒切開皮肉,鮮血滾過刃口,如女子出嫁夜的一抹紅妝。金錯刀平推而出。

    面對曾經的白帝,太乙宗君長唯,悍然先手出刀。

    千萬刀平鋪成一刀,金錯滾滾,滾滾如鱗。仿佛萬千金衣魚齊躍,又仿佛一道大河洶湧奔過雲霄,火光照於其上,又隱約如紅綢涌浪。刀河撞開神兵十二辰帶來的威壓,一去三千里。

    懷寧君鬆開手。

    第一箭,子時塵。

    離弦。

    子時塵所過之處,空間扭曲,連帶著金河一起散做九天流光。但江濤重重,一疊復一疊地奔涌而出,君長唯仍在揮刀,數息之間也不知多少刀斬出。他的攻擊始終只落在一個點,億萬刀全部落在子時塵的箭尖。

    既然一刀不足以碎時辰,那就千刀萬刀,億萬刀!

    他的目標和左梁詩不一樣。

    左梁詩是要把天外探進人間的手斬斷,他只要保證金烏能夠活下來。

    長箭之銳,銳在箭首!

    千里。

    百里。

    十里!

    一口血霧爆開,君長唯就像被一記攻城重杵擊中,他奮力將金錯刀擲出,整個人倒飛出不知多少里。咔嚓,瞬息間,金錯刀破碎。金錯刀破碎的瞬間,子時塵的箭尖跟著崩碎!

    君長唯像一塊小石子,從高空墜落。

    金烏徹底掙脫最後一條雲鎖。

    第二箭,丑時月。

    離弦。

    金烏背負沉重的太陽,鼓盪雙翼,想要避開這一箭。鵷鳥盤旋,無視日冕之灼,衝進熊熊大火,與它死死廝纏。君長唯瞳孔一縮,忘了自己長刀已碎,奮力地要去擋那一支箭。他以為自己在向上掠,其實只減緩了下墜。

    丑時月落。

    嗒。

    燭南九城更漏滴落。

    一刻已過。

    劍鳴天地。

    一線寒光貫穿鴻宇,滄溟咆哮,千丈怒潮排向高空,沉降的天幕忽然被高高撐起,施加在所有人身上的壓力蕩然一輕,君長唯、高如遠、卿淮漁……所有人的瞳孔同時印出那一線寒光。

    光中丑時月碎。

    懷寧君搭在十二辰弦上的手指一頓,月母臉上的神情忽然一片空白,鵷鳥忘了振翅倒飛千里。唯獨金烏髮出喜悅至極的啼鳴,鼓振雙翅,毫不猶豫,迎上那一道劍光。它那麼喜悅,喜悅到根本不管會不會被劍光斬傷。

    劍光碎成千萬星點,一道身影徐徐落下。

    紅衣金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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