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醒了(1 / 1)
盛京是個藏不住秘密的地方, 哪怕信國公府再謹慎,塵世子病重的消息依然很快傳入了每個有心人耳里。
畢竟已經很多年沒見到這樣的仗勢了:楊相公告假,楊緒豐楊緒冉兄弟告假, 楊繾、楊小五不再去南苑書房,信國公府閉門謝客, 楊家往日活躍在朝堂上的族人們一個個謹言慎行越發低調,孟國手、小孟太醫進府就再未出來過……
事出反常必有妖,能讓這麼多巧合聚在一起的, 除了楊家出了岔子以外,還能有什麼?
好好的,楊家能出什麼岔子?只有那個久病沉疴的世子了。
天下人皆知,大魏朝第一世族的宗子是個病秧子, 打小就被神醫斷言活不過廿五。倘若這位宗子只是個平庸之人倒也罷了, 偏他生而聰慧、多智近妖, 哪怕深居簡出低調至極, 也沒人敢真正當他是毫無威脅的普通人。
慧極必傷, 是每個聽過塵世子大名之人腦子裡出現的第一個詞。
就連勤政殿的那位老皇帝, 在面對楊緒塵時都難得矛盾。那是一種, 既希望他活著, 又不希望他活太久的矛盾之心,既慶幸他身為楊氏宗子卻久病沉疴, 又生怕他當真英年早逝, 早早給楊家留出培養下一個宗子的時間。
說白了, 老皇帝還沒辦法一下子摁死這個龐大的家族, 只能一邊消耗它,一邊坐看它被楊緒塵這個不知何時就突然死了的宗子拖住腳步。在自己、以及自己的繼承人有更多的底氣和手段,能夠不再視弘農楊家為心頭大患之前,老皇帝真切地希望楊家保持這樣一個「傾盡全家族之力為楊緒塵續命而顧不得其他」的狀態。
所以當塵世子重病的消息傳進宮裡時,老皇帝著實讓諸多朝臣們見識了一番什麼叫真正的榮寵:他親自擺駕去了信國公府。
君臣有別,楊家哪怕再不歡迎皇帝,這時候也不得不恭恭敬敬地把人請進門。可楊家人哪是那麼好打發的?雖然大開府門恭迎御駕,真正到驚鴻院後,除了老皇帝和他身邊的李公公,其餘人等全部被強硬地攔在了院外,跟隨皇帝一同前來的靖陽公主、七皇子、景小王爺,一個都沒被放進去。
季君瑤再大的脾氣,面對信國公府水潑不進的強勢,最終也不得不低頭服輸,認命地接受自己成為「信國公府不受歡迎名單」里的一員,一言不發地退到一邊。
楊緒塵昏迷了多久,她就失眠了多久,不過短短三日,整個人已經瘦得脫了形。
一個昏迷的病人,看過也就看過了。老皇帝安慰了楊霖幾句,又當場給孟國手放權任由他調遣整個太醫院,還賞賜了一大對名貴藥材後便回宮了。楊家再次閉門謝客,看似光明正大實則破罐破摔地以「世子病重」為由,擋下了那些或示好或試探或不懷好意的訪客。
可三日過去,楊緒塵還沒醒來。
已經盡了能盡的所有人事,孟國手也沒了法子,然而面對楊家人期待的目光,年過古稀的老人家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準備後事」四個字,沉默半晌,說了句「要相信塵小子」。
王氏直接暈了過去。
族中終於還是出現了不同的聲音,要求楊霖改立宗子的請求一浪高過一浪。大抵是為母則剛,當王氏醒來後,面對強勢的族老們,這位出身琅琊王氏的貴女一改平日的溫柔嫻靜與世無爭,強硬地站出來,橫刀於前,直言誰想改立宗子,就先從她屍體上踏過去!
族老們頓時氣得吹鬍子瞪眼,卻沒一個人敢再提這件事。
族中的紛爭,楊霖與王清筠一力扛了下來,一絲一毫的消息都沒傳進驚鴻院。寂靜的小院裡,楊繾一如既往守在病床前,圓潤的小臉這幾日肉眼可見地瘦出了清晰的輪廓,眼底的陰影一日重過一日,可那雙眼睛卻沒有一刻黯淡過。她不厭其煩地重複著照顧病人的動作,仿佛絲毫不知疲憊,那份韌勁,連孟斐然都有些看不下去,卻又不敢勸,只得默默陪她守著。
事實上,楊家人如今是最敏感的時候,莫說孟斐然,便是鐘太醫孟國手都不敢在這時說錯一句話,生怕這群神經已經抻到底的楊家子觸底反彈。
就這麼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地又過了十日,當所有人的耐性都已經告罄、就連王氏自己都開始懷疑這樣的堅持是否枉然時,楊緒塵終於悠悠睜開了眼睛。
他仿佛陷入了一個極長的夢境,不知在夢裡翻過了多少崇山峻岭,走過了多少人間仙境,終於有一日,在路盡頭看見了熟悉景象:他的家族,他的爹娘,他的弟弟妹妹、同窗好友,他的心上人……
忽然就意識到自己睡得太久了。
彼時天光熹微,周遭寂靜如淵,楊緒塵悄無聲息地撐開眼皮,用了好久才找回一絲的思考之力,已經太久沒動過的手指試探著抬了抬,單是這一個小小的動作都仿佛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又緩了很久,力氣終於又攢了些許,楊緒塵一鼓作氣伸展開五指,成功地觸碰到了床邊的一抹溫涼。
是楊繾。
小姑娘又守了一夜,實在撐不住才睡過去,卻又不敢睡死,被這麼一碰,驀地驚醒,措不及防地抬頭對上一雙溫柔如潭的眸子,整個人都還懵呼呼地沒反應過來。
下一秒,她猛地起身,踢翻了一旁的矮几,風一般地衝到外間。
「——斐然!!」
……
塵世子平安醒來,這個消息如同暗夜裡一叢亮眼的火,點燃了整個信國公府。
所有人都在這一刻長長地舒了口氣。
孟國手等人再次忙碌起來,一套診治下來,終於算是給了楊家人一個交代——
沒事了。
「接下來只要調理的當,當是無礙了。」孟國手老懷安慰道,「不過臥床數月還是要有的,塵小子也莫要心急,總歸你鬼門關里闖一遭,能醒來已是奇蹟。按時喝藥,少思少慮,切記。」
楊緒塵笑著點點頭。
「聽到沒?」孟斐然對落秋揚了揚下巴,「這廝若是再敢拖延著不喝藥,不用多說,直接向你們主母或四小姐告狀。就不信治不了他這個毛病了。」
落秋忙不迭地應下,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模樣,看得床上的楊緒塵一陣苦笑。
送走了孟家祖孫,沉寂了許久的信國公府再次運轉起來,銷假的銷假,回去讀書的回去讀書,不過一兩日,一切便都走上了正軌。
楊霖回到了朝堂上,王氏則重新操持起府中庶務,而楊繾也在爹娘默許下,將兄長醒來的消息第一時間送去了燕親王府和公主府。
這段時日,楊家每個人都累得不輕,如今楊緒塵甦醒,人人都是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心頭繃著的那根筋驟然一松,很快各院便紛紛傳來了主子或輕或重病了的消息,令好不容易鬆口氣的鐘太醫險些崩潰。
好在除了楊繾,其餘人不過幾服藥下去也就好利索了,也就是這位衣不解帶照看了兄長十幾日的四小姐病的有些嚴重,楊緒塵醒來的當晚人就燒起來。好在楊繾第一時間命人隱下了消息,楊緒塵那邊只說她這幾日累得緊了,需要好好歇兩日。
她底子好,病來得快去的也快,只是瘦下來的肉卻一時半會補不回來。當再次出現在楊緒塵面前時,對方一眼便瞧出了她的變化,嘴上不說,眼神卻是滿滿的心疼。
彼時楊繾已經差不多好利索了,從南苑書房回來便直奔驚鴻院,楊緒塵這會已經睡過一覺,如今清醒得不行,正半躺在床頭百無聊賴地翻書。
孟國手的醫囑被楊家上上下下執行得極為徹底,楊緒塵醒來後便當真沒再沾手過一丁點的事務,他又下不得床,落秋如今草木皆兵,連看書都不准他看太久,大多數時候除了發呆無事可做,也就指望著每日家人來探望時能稍稍活泛些。
楊繾一來,楊緒塵便立刻放下手中的孤本,對她露出笑來。
「做夫子累不累?」兄長問話。
「不累,能與人一起探討書法一道,還挺有意思的。」楊繾對他甜甜一笑,淨了手坐在床邊給他剝糖炒栗子,「今兒回來時碰見陳霈之了,他還說要來探望大哥,我跟他說再等幾日。」
這幾日,想上門拜訪的帖子多不勝數,被王氏一刀切地壓下了,楊緒塵正是需要靜養的時候,信國公府閉門謝客的禁令還沒撤呢。
楊緒塵笑著點頭,「馬上便是你的及笄禮,到時大哥定是要出面的。這幾日的確得養精蓄銳,就讓他等著吧。」
「不能勉強。」楊繾板起臉,「及笄禮比不得大哥的身子,若是累著,又病了可怎生是好。」
楊緒塵頓時失笑,「大哥哪有那麼脆。」
「你就有。」楊繾撇嘴。
顯然這次他病發將家裡人都嚇得不輕,都醒來多日了一個個都還如履薄冰,楊緒塵心中愧疚,更多的卻還是暖意,聞言也不與她爭辯,乖乖吃起栗子來。
吃了一兩顆楊繾便不再剝了,轉而泡起茶。一邊洗茶,她一邊道,「今兒靖陽姐姐又來了。」
楊緒塵幾不可察地滯了滯,繼而無奈,「母親還是不放行?」
楊繾搖搖頭,「怕是除非大哥親口說,否則母親一時半會消不了氣。這次委實兇險,母親遷怒也是正常,靖陽姐姐那邊……」
「是大哥的錯。」楊緒塵嘆。
「不怪你。」楊繾道。
楊緒塵專注地看她泡茶,好一會冷不丁開口,「阿離,你是不是也在怪靖陽?」
泡茶的動作一頓,楊繾埋著頭不語。
「真與她無關。」楊緒塵不厭其煩地重複,「是大哥自己走岔了。」
楊繾抬起頭,「真的?」
「真的。」塵世子答得鄭重其事。
「……好吧。」放下手中器具,少女正襟危坐,「大哥說的話我都信。」
一看你就是在胡說八道……
楊緒塵頭疼,「你們錯怪君瑤了。這次……是大哥走進了死胡同。靖陽她本沒什麼錯,真說起來,頂多是對我有所隱瞞罷了,可這也是人之常情不是?便是阿離你,就真的敢把心完全剖開了放在季景西面前?」
「……這不一樣。」楊繾皺了皺眉,毫不客氣地拆穿他,「這不是剖白不剖白的問題,而是她對你的隱瞞恰好造成了你命懸一線。」
楊緒塵頓時啞口無言。
「我不知靖陽姐姐對兄長隱瞞了什麼。」少女垂眸,「但是千不該萬不該,她都不該讓這件事成為我們對你的擔驚受怕。」
「……」
嘆息聲低低響起,楊緒塵輕輕開口,「罷了。」
清亮的茶水被倒入碧玉的茶盞中,楊繾凝望著裊裊升起的熱氣,喚了一聲,「大哥。」
楊緒塵抬起眼。
「下次,別這樣了。」
少女聲音嘶啞,「心悅一個人不易,靖陽姐姐是你心尖上的人,為了她,你籌謀多少都不為過。你是信國公府的世子,無論你想做什麼,整個弘農楊氏都會是你堅實的後盾,刀山火海,碧落黃泉,大不了就是一淌。」
「可在此之前,請你別忘了……」楊繾抿了抿唇,「我,我們的爹娘,小五,還有這個家,承受不住失去你的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