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4 大事,小事(1 / 1)
檀纓當然能會意。
你個濃眉大眼的,這麼上趕著給我搓澡,就是為了趁機說這句話吧?
但即便檀纓看清了周敬之的用意,性情思維也的確偏向墨家,卻依舊不敢當場回應。
他所考量的,除了利益與情感,還有責任。
現在大家同席而坐,相安無事,但這樣的和平,或許只是一段偶然。
即便是檀纓,也聽說過早年法墨爭鋒的事情。
此等規模的道統之戰,生殺皆凌於法理之上,即便是王也很難調停,甚至難以自保。
如此戾戰,作為其間法家或墨家的一員,自是責無旁貸,要為自己的道獻上一切。
這就有些不值當了。
我就是喜歡學習而已,大家解題方法不同就是了,不要動不動就玩命麼……
正當檀纓不知如何回應時,嬴越卻是硬著頭皮與周敬之道:「周學博,檀纓入哪一家,從那一道,該由他自己決定。」
「唉!!」周敬之瞪目道,「你我已是墨家兄弟了,這又是何苦呢?」
「倒是周學博何苦呢……」嬴越僵僵側過頭,硬說道,「我墨家人才再凋零,也絕不該靠遊說引他人入道……此舉與巫教謬神何異?」
「我這……我也沒有遊說啊,只是說一下我們現在的情況嘛。」周敬之搖頭過後,看著嬴越卻又笑了,「我為人就已經很直了,公子你比我還直,怪不得老師會看中你。」
「啊……哈哈……是吧……」
檀纓眼見嬴越幫忙打了圓場,這才轉而問道:「周學博,所謂第幾境,是指武德的修為麼?」
「你是真不懂啊……」周敬之比劃著說道,「武德與悟道是相通的,先有悟道才有武德,有多大杯才能盛多少水。」
「嗯……這樣說我大概懂了。」檀纓又問道,「那周學博又是在第幾境。」
「唉,這……我們師道,暫時還比較淺,突破起來比較難……」周敬之無奈道,「我也只是在第二境,勉強比大多得道的學士高出一層罷了。」
「其他人呢?」
「大多得道學士在第一鏡,學博多在二、三境,其中以鄒慎、龐牧最尊,他二人已幾乎要摸到第四境了。再上面是四境的白丕和璃公主,再往上就是司業和祭酒這樣的五境的名士了,至於六境,世之罕有,相傳幾家魁首已破至此,我卻將信將疑。」
「就是說,當世最高也才第六境麼?」
「才??韓非那樣的人可才第七境!那樣的人百年來又有幾個?」周敬之指著檀纓道,「你且莫狂,問道大鼎為雄才而鳴不假,但那些坐鼎問道,直面天道的人,最終未有所獲,一境未破的人也不少,待你經受過天道的考驗,得了道再與我猖狂也不遲!」
「哦?坐鼎問道是個考驗麼?」
「這個其實……我也不知道……」周敬之茫茫撓了撓臉,「坐鼎問道的體驗各不相同,只有親歷者才能體會了。」
正說著,外面傳來了黃洱的聲音。
「周學博,祭酒那邊已經準備完畢。」
「哎呀……忘搓了!!」周敬之忙又抓起檀纓,「翻個面!加快!」
「……咱們是洗澡不是炒菜,你要給我搓熟了才算麼?!」
……
澡池外,女賓室。
與雜亂的男賓室不同,這裡滿是小桌和銅鏡,專供女賓出浴後打理妝容,等等檀纓要整理一下也只能來這裡了。
也因此,不少女學士都響應了祭酒的號召,送來了自己梳妝用的東西,打算幫他塗抹一番,趁機摸兩把。
然而,雛後與嬴璃,竟早早地坐在這裡了。
背對著背各占了一張桌子,熱心地接過妝盒與粉露,完全不打算走的樣子。
完了,全白給了……
女學士們也只好悻悻離場。
待女學士散盡後,雛後方才擺弄著妝盒輕笑道:「璃公主,你這樣學界聖女一樣的人物,當真要在這裡服侍一位男學士麼?」
嬴璃只哼了一聲,回笑道:「倒是母后,身為朝野之尊,不理政事卻在這裡忙些瑣事,恐怕不太好吧?」
「唉……你我在此口舌之辯,倒也爭不出個什麼。」雛後抿嘴嘆道,「罷了,還是怪韓蓀吧。」
嬴璃聞言,只恨恨地蓋上了妝盒:「我也不瞞母后,剛剛清談之時,我幾次都要罵他韓賊了。」
「對對,該罵。」雛後這便轉回了身,衝著嬴璃點頭道,「你若罵,我必隨你罵。」
「好,等等私下見到,母后定要與我一同罵那賊師。」嬴璃也回歸頭,與雛後相視罵道,「檀纓尚未得道,他竟以法家大成之氣相逼,年紀輕輕的,若是把人家嚇破膽了,留下心魔可怎麼辦?」
「哼!」雛後隨之罵道,「韓賊怕是巴不得看檀纓嚇破膽呢,什麼看人絕境下的反應,根本就是個異態的癖好。」
「異態,韓賊當真異態!」
咚……
二人罵的正歡,卻突然聽到一個頓物落地的響聲。
扭頭望去,正見姒青篁茫然地站在門前,手裡的小銅鏡掉在了地上。
「啊……我……我是……那個……」姒青篁頓時滿臉冒汗,磕磕巴巴說道,「司……司業讓我也來打理一下……看來……似乎是不需要了……打擾了……」
「別走,來。」雛後卻一笑,勾手道,「姒學士對吧?我們罵祭酒的話,你都聽到了是麼?」
姒青篁閉著眼瘋狂搖頭。
「呵呵……」雛後繼而一勾眼,「那我可得想想辦法讓你閉嘴了。」
「啊啊啊…………」
「母后可不要學那韓賊嚇人。」贏璃搖頭一笑,與姒青篁招手道,「姒學士莫怕,雛後只是與你說笑的。」
「啊……哈……哈……」姒青篁依然滿腦子都是逃跑。
可她朝思暮想的璃公主就在眼前招手,她又怎麼捨得走。
「好了,坐過來吧。」雛後笑著起身上前,親自扶著姒青篁坐到自己與贏璃之間,這才笑道,「公主是越國的上賓,我敬你還來不及呢,更何況你這樣子如此討人喜歡,誰又捨得你走,要說我啊,這白羅襪還真不是一般人能穿的,也就是你才穿得起~」
「不……不敢……不敢……」
姒青篁莫名其妙地坐在了贏璃與雛後之間,根本頭不敢抬,氣不敢喘,整個人都很不好。
到頭來還是贏璃更有辦法,輕拉起她的手問道:「姒學士,你既是協論,必與嬴越和檀纓相熟吧?」
「也……不是很熟……」
「瞧你這樣子,準是熟了。」雛後探身問道,「你覺得,檀纓最後會選哪一家?」
「這……我……不敢妄言……」
「唉。」雛後抬手揉了揉她的腦袋,像是逗貓一樣哄道,「咱們三個女人閒聊呢,又不是什么正式的清談,百無禁忌,說就是了。」
「就是。」嬴璃也順手蹭了下姒青篁的臉蛋,「你這樣的好妹妹,我疼都疼不過來呢。」
姒青篁被二人調弄得面紅耳赤,滿面燒燙,
但她也情知,自己若不開口,她們只會來的更凶,便也只好緊閉著眼低頭道:「那……那我斗膽妄言了……」
贏璃與雛後這才收了手,靜靜地等她開口。
姒青篁又做了很大的心理建設後,才睜眼瞪著地面說道:
「王后,公主。
「一個人若是小事算計,大事義氣。
「他當入法家還是墨家?」
聽聞此言,雛後與嬴璃不禁對視。
這問題不簡單。
小妹妹果然有些東西,無愧為首席。
短暫思索後,雛後開口道:
「此人當入墨家。
「墨家人因果算盡,精明嚴謹,最善完善前人的錯漏。
「但面對大事的時候,卻又往往義氣用事,死守準則。
「這樣的風格,正好符合那個人的性情。」
姒青篁輕輕點頭道:「以我兩日的接觸來看,公子越,正是這樣的人。」
「噢……」嬴璃聞言眉色一揚,「越弟確是如此……怪不得能被司業看中。」
「那麼反過來。」姒青篁接著說道,「一個人如果小事義氣,大事算計呢?」
雛後想也不想答道:
「當入法家!
「小事上,法家人根本不講道理,永遠都得是他對,無論對錯因果,都必須按照他們的法典處理。
「但遇到大事的時候,法家卻又異常圓潤精明。
「百無禁忌不敢說,目空禮法的事當真不勝枚舉。」
「嗯……」姒青篁聽得死死咬牙,沉唔不止,「那檀蠅……正是如此為人!他小事沒完沒了不讓寸分,如蠅蟲般嚶嚶不休,大事卻知忍善斡,如蠅蟲般聞腥而動望風而逃……依我看,蠅必拜祭酒為師,尊法家。」
姒青篁這一席話,尤其是裡面的恨意,幾乎已經卷著得道者的氣焰噴薄而出了。
如此真情實感,實在令人信服。
只是這麼大的怨念,到底是結了怎樣的死仇……
不過,對雛後與贏璃而言。
檀纓若入法家……那自然是極好的。
贏璃不禁面色一迷,暢想起指導小師弟時,輕輕點他淘氣鼻頭的情境。
雛後更是伏線千里,尋思著大秦早晚要換個只拜服於她腳下的相國。
正迷離之間,一個男人突然被推了進來。
與此同時,外面傳來了周敬之的聲音:「檀纓給你們了啊,我就不進去了,剩下的交給你們裡面的女學士了!」
顯然,周敬之還不知道裡面的人是誰。
至於檀纓,他如洗淨脫毛的白雞被扔進油鍋一樣,一個踉蹌才算站穩。
再抬頭看清這三人,腦仁頓時一麻,詭譎短路。
他雖然已經換上衣服。
卻總感覺……似乎正被一絲不掛地審視著。
他一介純情少男,根本不敢與這些女人們對視,只低著頭道:
「王后……璃公主……姒學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