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記憶之殤(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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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春夜色下的璇璣皇宮,精緻秀麗別具一格,如娟娟靜女臥於皇城中央,整個皇宮一花一葉,一梁一柱都極盡巧思,並沒有如軒轅大瀚一般,往高曠沉肅方向上走,存心要彰顯出皇族威嚴,連高樓都不多,卻連綿迴旋,曲折往復,殿中套殿閣中有閣,非常的特別。樂筆趣 www.lebiqu.com
非常特別的後果就是孟扶搖差點迷路。
她當晚和長孫無極雖然住在皇宮,卻是分開住,她住綺秀軒,長孫無極住在附近的端昌閣,按照慣例,她也確實不能要求和長孫無極住一個院子——她總不能和璇璣負責皇宮事務的宮殿監司的首領說,她和長孫無極一個屋子住慣了?
估計那話要傳出去,再被有心人一添油加醋,便是五洲大陸皇族最大緋聞,五洲大陸之「同住門」。
於是孟扶搖只好獨個去住綺秀軒,那見鬼的軒,格局精雅,設計手法卻是眼花繚亂,迷宮似的,推開鏡子是個屋,屋後面還有屋,再一看不是屋,是花圃,花圃居然有二層,一時好奇下去穿過花圃居然就找不著回臥室的路。
孟扶搖轉了三圈沒找到門,她對陣法還算精熟,卻對璇璣皇宮設計師風中凌亂的抽象設計完全摸不著概念,只好悲憤的蹲在花架下,和袖子裡元寶大人嘆氣,道:「不要我人沒找著,反把自己搞丟了。」
元寶大人對她露出無語的表情,上頭卻突然有人道:「我就知道你會丟,你那腦子,總在不該打結的時候打結。」
孟扶搖驚喜的抬頭,看著高高花架上垂落下來的一襲淡紫衣角,笑道:「你怎麼跑了來?這夜闌人靜的時候擅闖女子嗯閨房,不怕被人發現成為五洲笑柄?」
「不趁夜闌人靜闖女子閨房,難道光天化日大搖大擺的進來?」長孫無極問得坦然,又笑,「難道你沒有期盼我的出現嗎?不是吧?」
孟扶搖哈哈一笑,一抬腿跨上花架,輕輕巧巧坐在他身側,更加坦然明朗的道:「對,期盼,我可不想在這花架底下呆一整晚。」
長孫無極側首,含笑看著身側女子——她好處很多,最大的好處便是不矯情,明朗得一塊最通透的玉似的。
孟扶搖仰頭看著天色,心中明白長孫無極過來的原因,玉衡很可能便在這宮中,兩人不能再分開為人所趁。
「再等一會,宮中熄燈,咱們去永昌殿玩一圈。」孟扶搖道,「有些事想要找到答案,只能在那裡。」
「嗯。」長孫無極應了聲,嗅見身側女子淡淡體香,屬於處子清爽馥郁的香,混在這一花架的棣棠錦帶,石斛風信,鳶尾紫荊各色香氣中,不曾被淹沒,反而有種遺世獨立的徹骨沁人,而只著輕軟素衣的她,一朵雲一般飄在絲緞般光澤的紫紅黃藍花朵中,於星光迷離夜色朦朧中芬芳而氤氳。
便是這般看著她,突然便覺得想她,看著她想她,想她光潔的額明亮的眼,想她笑起來時微微上翹的眼角,想和她杏花天影里,相看到天明。
突然又想起,似乎,很久很久沒有那麼近的嘗過她。
於是他立即很有行動力的,一伸手攬過正在想心事盤算夜行計劃的孟扶搖的腰,側頭飛快的在她唇角偷了一個吻。
孟扶搖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反應那人異香一濃又散,倚著花架看著她眼神水光蕩漾笑意吟吟,孟扶搖看見那樣的眼神心中不由一軟,嘆了口氣道:「堂堂太子殿下,越發鼠竊狗偷,沒體統,沒體統。」
長孫無極淺笑,道:「偷香者不為偷也」話說到一半突然一側首,低喝:「誰?」
側前方,一道淡得似乎根本沒有的黑影閃過。
孟扶搖唰的彈起,身子一扭直撲側前方,那黑影身法極快,身子一彈已經掠出好遠,半空中一側首,隱約飄來一個怨毒的眼神。
那眼神雖然隔著距離隔著夜色也能感覺到那般的恨與毒,像是一條蛇從陰暗的角落裡無聲的游出來,赤紅的眼從平行的角度詭異的盯著,隔得老遠都嗅得見那般陰涼的腥氣,令人目光一觸,便覺得瞬間涼入骨髓。
孟扶搖卻冷笑,怨毒?這世上誰的心裡沒有一懷毒?她孟扶搖嬉笑怒罵跋扈無恥橫行五洲大陸,但那心,也在血水裡泡過!鋼汁里浸過!烈火里煉過!一樣透了孔,灌了風,生了毒,不怕你更毒!
她身形在半空裡像一道素色的虹,剎那跨越追躡不休,聽得身後衣袂帶風聲響,不疾不徐卻又一直都在的跟在身旁,知道長孫無極就在她身後,不知怎的心裡突然有種安寧穩定的感覺,仿佛,他在那裡,自己便永遠不怕沒有退路。
有一種人什麼都不需做,本身便是最為寬闊廣大的退路。
她風聲呼呼的追,前方那人的身法十分奇怪,左一晃右一晃,一晃便是一道青煙,瞬間消散又瞬間聚攏,突然在又一次的消散中,掠過了一道拐角。
孟扶搖追過去,拐角後躥出一條黑影,換個方向直奔,似乎是宮中西北角,越奔越偏僻,越奔屋舍越少,那人身法似也換了,似乎慢了些,不再有青煙般的消散感,他奔了一陣,突然身子一扭,隱入一叢樹木後不見了。
孟扶搖追過去,樹木後卻不見人,她怔住,停下,左右看看,四面花木寂寂,宮室半掩,月光白水般潑了一地,人卻真的不見了。
孟扶搖實在很難相信這天底下還有人會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追丟,當然,十強者前五名除外,只是,那真是玉衡?
聽那天唐易中的口氣,玉衡和璇璣皇室有瓜葛,這個人,到底幫的是誰?
身後風聲微響,長孫無極掠近,他靠近時微微發出彈指之聲——這是他和孟扶搖約定的暗號,以避免再次被那個假冒偽劣鑽了空子。
「不見了?」
「嗯。」孟扶搖仔細的在四面搜索,覺得一個人憑空消失,多半是因為地道什麼的。
長孫無極抬眼望了望,道:「璇璣皇宮設計得古怪複雜,也許就是為了掩飾一些暗地裡的東西,不妨再仔細找找。」他突然指指前方一處樹叢後露出的一角飛檐道:「扶搖你看,那座宮殿,有些古怪呢。」
孟扶搖抬頭,便看見夜色下一角半殘破的深紅飛檐,垂著年代久遠發黑的銅鈴,銅鈴已經鏽住,風過無聲,那般悠悠的在風中搖晃,遠遠看過去像是被吊起的四肢僵直的偶人。
只是那麼一眼,孟扶搖心便震了震。
這一霎心底突然升起一種難以言說的奇異感受,像是行走莽莽原始叢林聽見遠古之聲空曠悠遠的召喚,激起血脈里無聲卻激涌的共鳴,驚濤拍岸,卻又沉潛幽細,如氣勢宏大的默片在眼前上演,驚心動魄、壓抑無聲。
她晃了晃。
長孫無極一伸手便扶住了她,關切的俯身看她:「扶搖?」
孟扶搖眨眨眼睛,有點奇怪自己怎麼看見一角飛檐便有這麼大的反應,是不是和前世里記憶深刻的某部鬼片場景太像,以至於心神震動?
長孫無極深深看著她的眼睛,突然道:「扶搖,我們回去吧,今晚不是說要去永昌殿探一探的嗎?」
「是哦」孟扶搖看看天色,再不去只怕便要遲了,何況如果璇璣皇帝確實失去行動自由的話,那一定有人不願意他接觸任何人,他們今晚想要夜探永昌殿,肯定要費周折,必須早點過去。
她抬頭,又望望那一角飛檐,步子已經調了個方向,卻忽然一陣風過,銅鈴晃了晃。
無聲一晃,像被賦予了夜間生命的偶人,對欲待選擇離開的她招了招手。
孟扶搖不由自主的,便走了過去。
她走得很慢,似乎每一步都拖泥帶水,絲毫沒有平日的輕快,然而她自己本人卻好像沒有察覺到這份反常的慢,或者說,這一霎,她突然察覺不到了自己。
長孫無極望著她沉在夜色里的窈窕背影,眼神里光芒閃動,似乎想說什麼,卻最終沒有說,只是默然跟了上去。
孟扶搖一步步走向那個方向,撥開隱蔽的層層矮樹叢,跨過封閉的半殘的花牆,在一座廢棄的宮室前停住。
她仰頭,看著那座建制普通,深深掩在樹叢之後,完全沒有璇璣皇宮建築的精美複雜特色的不大宮殿,看著那銅鎖生鏽的宮門,斑駁的生著暗綠苔痕的宮牆,滿牆上爬著藤類植物,在冷白的月色下葳蕤,似一雙雙綠色鬼手,瑟瑟招搖。
腦海里似也有冷白月光突然一閃,白光里舖開相似卻又迥異的畫面——漆得深紅油亮的敞開宮門,淺黃色整齊乾淨的宮牆,進出的忙忙碌碌的綠衣宮女和紫衣太監,一個人立在宮門之前,溫柔的俯下身,低低說了一句話。
她好像突然換了一個角度,需要仰高頭才能看見飛檐上的金黃的銅鈴和一角深藍的天空,還有頭頂那人精緻的下頜,風從檐頂上掠過,銅鈴叮鈴鈴的響,卻不及那人說話的聲音更好聽。
那人還在說話,說什麼?說什麼?
那語聲在遙遠的記憶里奔來,模糊而綿長,像是雨絲一行行寫在玻璃上,將原本明亮透徹的玻璃畫出朦朧的水印,那些字眼有種令人牽念的感覺,熟悉至近在咫尺,卻又遙迢似遠在天涯。
孟扶搖努力的想聽清楚,卻在這般的努力中突然覺得腦海一震,翻天覆地的疼痛浪潮般扑打過來,將雨絲里的玻璃瞬間擊碎,搖曳的晃動的視角隱去,深紅宮門淺黃宮牆隱去,進出的太監宮女隱去,飛檐銅鈴隱去,剩下的還是這冷白月色下的宮門深鎖,宮牆斑駁。
她看著那宮牆,良久慢慢走上前,輕輕摸上去,似撫摸親人體膚般,仔仔細細從上摸到下,快到宮牆根時,突然心口一撞渾身一冷,如被雷擊。
那一擊擊在全身也擊在頭頂,豁剌剌世界一片亮白,再看不清諸般景物,極度的暈眩里孟扶搖低低「啊」了一聲,抱著頭蹬蹬的向後退,嘴裡發出不堪疼痛的抽氣聲。
一雙溫暖的手突然按住了她肩頭,穩定沉著,熱力隱隱,只是那樣輕輕一按,一股熱流湧入,撫平她突然混亂的真氣,長孫無極微帶擔憂的語氣隨即響在她頭頂,低低道:「扶搖,我們回去吧。」
孟扶搖閉了閉眼,再睜開,無言的拍了拍他的手,然後抿著唇,向前跨了一步。
這是她對於這一刻的抉擇給出的態度,也是她對於人生一貫的態度——在可以逃避的時候逃避,在不應該逃避的時候面對。
知道固然痛苦,不知道卻也許會造就更大的痛苦,因畏懼而裹足不前轉身逃開,不該是她孟扶搖做的事。
她輕輕的,然而堅定的跨出那一步,跨上滿是塵灰的宮階,手指一搭,銅鎖落下。
沉重生鏽的發黑銅鎖落入掌心,冰涼粗糙,似這一刻心情,揉了沙子一般被無聲帶血的磨礪。
這扇門就在眼前,那些無數次逼到眼前卻也無數次繞開的故事,在推開這扇門後,也許就會再也不能退避的湧來。
孟扶搖手停在半空。
卻也只是頓了那麼很短的一刻,隨即毫不猶豫的,推門。
「吱呀。」
長久沒有上油的門軸發出沉重悠長的吱嘎聲,像是午夜垂死的人在寂寂申吟,月光被無限度拉長,拉出落滿枯葉的長長甬道。
甬道不長,連接著三進院落,屋檐下台階側結滿蜘蛛網,在風中顫顫飄搖,一盪一盪反射月色的銀光。
孟扶搖默然看著這間普通宮室,依然是那種似熟悉似陌生的感受,感覺見過,卻又似乎並沒有熟悉到血脈里,然而有些地方的細節卻又牽絲扯脈,一見驚心。
她緩緩順著甬道走進去,枯脆的樹葉在腳底發出碎裂的微響,「嚓嚓嚓嚓」,一聲聲似是久遠的難懂的囈語。
孟扶搖遊魂似的飄上迴廊,順著迴廊的方向直奔宮苑第三進,最後在第三進的一間鎖著的小耳房面前停住。
她立在那房子之前,有些迷惑的偏著頭,腦海里此刻波翻浪涌,一幕一幕都是混亂駁雜的破碎場景,那些場景在腦子中幻燈片似的轟然閃現矮小的耳房綠色衣裙的女子含愁的嘴角黑暗的狹小的空間渾濁的泛著血絲的眼散發著尿騷味的蒼白的手
孟扶搖申吟一聲,抱住頭,那些混亂片段衝擊得全身血液都在突突直冒,再狠狠撞向記憶的藩籬,潛意識裡為求自保自願封閉的記憶被衝撞得風雨飄搖,如一葉扁舟在激血的漩渦里無處求生,腦子裡翻江倒海的漲痛著,似千萬把小刀不住翻攪,剎那間便痛出一身冷汗。
如此抗拒如此抗拒。
孟扶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能夠堅持到走進那耳房?她一月休養之期還未到,功力未及巔峰,好不容易才穩定的真氣,斷不能一月兩次走火入魔。
身後,長孫無極突然伸手,極其堅定的牽過了她,道:「扶搖,走.最起碼現在,不是你面對的最佳時機。」
孟扶搖默然半晌,突然走過去,拂開耳房窗戶上的厚厚塵灰,探頭向里一張。
一間普通的屋子映入眼帘。
所有的物事都沉在灰塵里,好一會兒才辨清大致的輪廓,床幾盆架帳幕帳幕後一方黑黑的,半掩半映的
孟扶搖突然向後一仰。
她暈了過去。
她落在長孫無極的懷中,臉色蒼白呼吸輕淺,長長睫毛微微翕動,長孫無極手指急急搭上她的脈搏,卻發現除了血氣有些不寧外,並沒有受什麼傷害。
扶搖大概心裡是太抗拒了,她的暈,完全是自我保護的暈。
長孫無極默然抱著孟扶搖,想著她從看見那一角飛檐到耳房暈倒,這一截路她經歷了怎樣的交戰和折磨?記憶窮盡手段逼迫她逃離,她咬牙抗拒著不顧一切接近,最終,卻還是輸了。
長孫無極站在耳房窗前,眼光似有若無的掠過屋內,似也打算看上一眼,卻又不願看一般飛快調開,他最終只是轉身,抱緊懷中的女子。
輕輕俯下身,在懷中人如花唇瓣上印下一個溫柔細緻的撫慰的吻。
「扶搖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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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很涼。
風裡有秋日的花香。
一個人平靜的俯視下來,將精緻的下頜遞入眼帘。
誰在說話?聲音遠遠近近,竊竊不休,語氣卻是安靜的,有點涼,也有點香,卻不是花香。
那方精緻的下頜在晃動,軟緞衣袖滑過,細膩的像肌膚,一切都是暗的,那個人卻是亮的,亮得仿佛她生命里不曾有過的光彩。
窗外有笑語聲步行聲,有明媚的陽光,陽光久違的陽光。
陰影里誰伸出蒼白細弱的手指,鳥爪似的,小得像嬰兒,指甲縫裡都是木屑,沒事摳木屑唯一的娛樂。
「我去前邊侍應拜託您給照看著,千萬千萬」
「好唻!」輕快的忠厚的應承聲。
小小的身子突然發起抖來,驚恐無限的驚恐,仿佛那聽起來便很忠厚的聲音,是這世間最可怕的惡魔的囈語。
散發著古怪氣味的大手伸進來
空氣突然如水波紋一般動盪起來,場景被擠壓、摺疊,光怪陸離的飛旋,快!快得無法捕捉,她睜大眼想從散碎在空間裡的場景中拼湊出完整的畫面,卻越看越暈,直至快將自己暈散暈碎,永久沉在那般泥漿般粘膩的黑暗中
「扶搖我在。」
我在。
我在我在我在我在。
是誰低喚聲聲,溫柔沉厚,一杯釅茶般醇甜回甘,沖淡生命里不能擺脫的苦。
喚她於沉黑之境,挽她於泥曳之途。
熟悉的異香飄來,非花非木,韻味高古。
孟扶搖緩緩睜開眼,看進一雙微有些急切的深邃眼眸。
那眼眸捕捉到她目光那一霎,立即亮了亮,那一亮間閃過許多莫名情緒——焦急、憂慮、不安、後悔、疼痛、猶豫
她沒見過深藏如海的長孫無極,會有這般複雜至於矛盾對立的情緒。
四周的景物一層層的清晰起來,不再如水波般動盪不休,依舊如前的花藤架,她在他懷中。
「我沒事了。」孟扶搖起身,跳下花架,看了看遠處沉在黑暗裡的永昌殿,又看看剛才去過的那個方向,很久以後她平靜的道:「按原計劃行事吧。」
長孫無極沒有勸阻也沒有說什麼,只是默默撫了撫她的發,看她蚌殼般再次將疼痛揉進心底,在無人得見處磨礪得血肉模糊,再在天長日久中努力容納,直至含化為珠。
世人看見她意氣風發含英咀華,不見其後深重的傷。
不是不心疼,然而卻不敢太心疼,太心疼了,就怕自己忍不住要攔下她的腳步。
她從來不是願意被他包裹呵護的女子,可以嬌嫩著自己,任由他展開羽翼將一切苦難疼痛拒之門外,她的翅膀強硬而廣闊,時刻等待承載風雨振翅高飛,不讓她在世事黑暗中打磨,她要如何衝過那一浪更比一浪高的*?
黑暗中兩條人影默默飛起,直撲永昌殿。
永昌殿沉默在夜色里蹲伏,殿外守衛的侍衛不曾多也不曾少,兩人身子一閃,已經從侍衛相向而行的隊列中剪刀般剪過,走在最後的人突然覺得腦後有風,然而回身一看,空空蕩蕩再無人跡。
殿分三進,最內是寢殿,孟扶搖正要飛身掠過,長孫無極突然拉了拉她,牽著她無聲飄了幾步,貼上了一處宮牆。
隨即她隱約聽見了說話聲。
「解決了算了!」
女子聲音,有點尖,好像是璇璣皇后的聲音。
「你終於耐不住了?」這個聲音帶著笑意,童女般的幼細,語調有點懶有點不耐煩,孟扶搖一聽就轟然一聲,覺得全身的血都衝到了頭頂。
就是這個聲音!
玉衡!
她眼睛剎那殺氣森然,卻一現又收,全身更是穩若磐石一動不動——玉衡這種高手,幾十丈外的動靜和殺氣都能察覺,再憤怒,也不必急在此刻。
「實在忍不得」璇璣皇后似是十分憤怒,步子很快的在室內走來走去,半晌停下道:「一群混賬!」
「你原先要的可不是這樣」玉衡還是不急不忙的聲氣,笑道,「不是說又要人解決,還要不出事,最好還能挽回麼?」
「你看那模樣怎麼挽回?真是唉!」璇璣皇后似乎想罵沒罵出口,恨恨一聲。
「早說嘛,早說不就簡單了,何至於」玉衡突然輕輕笑一聲,「讓人能活到現在,還在牆外偷聽呢!」
「轟!」
玉衡最後那句話還沒說完,長孫無極和孟扶搖已經雙雙退後,饒是如此,剎那間一面宮牆便轟然倒塌,塵煙漫起瓦礫疊飛,四面飛射的深紅深黃琉璃瓦都盤旋呼嘯著,在半空中化為一道道彩光,向兩人當頭砸下!
「掛在牆上累不累?我侍候你永遠睡下如何?」
瓦礫擊飛中,一人大笑著邁下台階,攏起長長的袖子,立在天井正中,半側身斜挑眉望過來。
他整個人像一段浸在月光里的玉,白而柔軟,目光濃濃淡淡,似月色下斑駁的樹影。
孟扶搖冷笑,一腳飛踢,半截宮牆被她生生踢起,風聲呼呼的撞過去。
「還是你睡吧,先送你床被子蓋!」
她踢出宮牆在前,身子一縱卻也上了牆,黑色衣襟在風中快速滌盪,划過刀鋒一般凌厲的線。
「看姑奶奶的飛毯!」
玉衡含笑看著,輕描淡寫的伸手去迎,他一隻手拍牆,一隻手去抓牆頭上黑貓一般躥過來的孟扶搖,笑道:「也好,大被同眠,你我正好再續那日合體之緣。」
飛牆至,「弒天」冷光亮起。
牆後突然伸出一隻手。
那手執一柄玉如意,無聲無息破開磚瓦壁,似乎那不是石塊而是豆腐,蜻蜓點水般的遞過來,紫光一閃拉開一道扇形的弧幕,連點玉衡上身十八大穴!
孟扶搖立即一個後仰,騰空從牆上翻下,一個拿捏秒到毫巔的倒栽,硬生生把自己栽到玉衡後心之前,手一抬,「弒天」黑芒狠狠一插!
玉衡的身子,突然扭了扭。
他一扭,全身的骨頭便都似被脫了出來,軟軟滑滑的滑了出去,衣袖啪的一甩,甩在長孫無極如意上,綿綿纏纏一裹,裹著那如意撞向孟扶搖呼嘯插下的刀!
「鏗。」
低微的撞擊聲響驚得兩人都一讓,如意和刀流水般各自劃開,衣袖片片如蝶飛落,月色下如意紫光蕩漾,弒天黑芒森涼。
孟扶搖借那一划便劃出一道長長的黑線,半空裡大扭腰換背躬身,一個旋翻便翻出三丈,翻回正正滑過她身側的玉衡身邊,長發一甩黑色波浪一揚,剎那遮住玉衡眼光,「弒天」冷電一抹,無聲無息突然從發浪中翻出,直取玉衡雙眼!
玉衡身子卻驚人的柔軟,一尾鰻魚般繞著「弒天」一轉,頭腳剎那間幾乎相接,再瞬間彈開,一道白色流光順著身後紫泉般過來的如意逆行的方向掠過,相擦而過的瞬間腳尖一勾,鏗然一聲再次帶著孟扶搖的短刀向長孫無極的如意撞去。
孟扶搖身在半空收刀不及,乾脆全身往長孫無極懷中一撲,長孫無極單手將她一攬,旋身一轉,兩人衣袂在半空中旋出淡紫深黛色弧影,再悠悠而落。
一起相處甚久,彼此熟知對方武功,合作禦敵時默契自然而成,飄飛在半空中的相擁男女,身姿流曼如一首名家新詞。
兩人悠悠落地,孟扶搖百忙中看了一眼長孫無極的如意,擔心自己毀掉了他的武器,好在三人都是頂級高手,拿捏真氣收放自如,長孫無極抬眼對她笑笑,示意無事。
孟扶搖冷笑一聲,一轉頭死死盯著那個最喜歡看同伴之間自相殘殺的變態,這人八成這輩子被同夥騙多了,心理畸形。
「想好怎麼死了麼?」她「弒天」平抬,森然注視著那個籠罩在月色里的人。
「想好怎麼死了麼?」那人抬起淡淡的眉,用一雙骨碌碌的杏核眼邪氣十足的瞅著她。
「敢情你這輩子就沒個自己,硬活成別人的影子和應聲蟲。」孟扶搖笑,「十強者中有你這種軟體動物,實在是巨大的悲哀。」
「敢情你這輩子就沒個自己,硬活成別人的影子和應聲蟲。」那人也笑,月光下一道青煙也似,飄來盪去的不休。
孟扶搖心口跳了一跳,眉毛一軒怒道:「你能不能說句你自己的話!」
那人不理,鏡子一般把她的話反射回來,連語氣聲調都一模一樣,「你能不能說句你自己的話!」
孟扶搖心口又是一揪一痛,仿佛被什麼東西刺了一刺,刺得她心血一熱轟然一聲便要衝關越堤,身側長孫無極卻突然道:「扶搖!」
孟扶搖震一震,聽得長孫無極沉聲道:「莫和他多說話,莫讓他學你!」
孟扶搖剎那間腦中一醒,頓時醒悟這又是那見鬼的玉衡搞的把戲,這人千變萬化,攝魂奪魄,一不小心就會墮入他彀中,連對話都能對出問題。
對面玉衡還在笑,這回學長孫無極的,「莫和他多說話,莫讓他學你!」
「小心。」孟扶搖見他轉了目標,擔憂的提醒長孫無極,長孫無極卻只笑了笑,並不避讓玉衡的目光,也不避諱開口,還對孟扶搖道:「這人意圖控制你,別上他的當。」
「這人意圖控制你,別上他的當。」
孟扶搖盯著學聲的玉衡和渾然不覺被學聲的長孫無極,心中怦怦的跳起來,無極也墮入彀中了!
「扶搖你且退開,不要再說話。」長孫無極仿若不覺,還在殷殷囑咐她,只是臉色似乎白了白。
「扶搖你且退開,不要再說話。」夜光下玉衡笑得眉眼飛飛,皎若好女。
孟扶搖心中大急,無極為解她圍自己陷身玉衡的功術,怎麼辦?出聲救他?把玉衡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這邊來?貌似他一次只能控制一人的。
她剛要開口,長孫無極突然掉開注視她的眼光,慢慢道:「一生所愛嫁與他人,是何感受?」
「一生所愛嫁與」玉衡突然僵住。
「眼見她鳳冠霞帔他人妻,紅燭帳暖度*,是何心情?」
「眼見她鳳冠」玉衡張張嘴,臉色已經發青,當真青慘慘一道月光也似。
「我真無用。」長孫無極不理他,自顧自對月嘆息,「堂堂十強者,武絕天下,號令八方,卻換不來伊人一顧。」
「我真無你!」玉衡很明顯在掙扎,臉色忽青忽白。
孟扶搖瞅著他臉色,頓時明白玉衡這種「學聲」還是一種意志控制術,但是但凡意志控制之類的武功,一定要占據絕對優勢和把握,否則稍不小心便要被反噬,如今長孫無極先裝作被他所控,麻痹他真力全入,隨即突然轉口,一榔頭敲下來便是要害,直擊玉衡心中最痛軟肋,生生擊破他心防打亂了他的空子不說,還用自己的刻毒語言生生掌握了玉衡的步調,玉衡已經被長孫無極牽著走,想不跟卻又不能不跟,再跟下去就是受傷收場。
要不是怕打擾長孫無極,孟扶搖此刻險些要大笑,玉衡啊玉衡,你托大太過了,你武功是高過我兩人,但是,你忘記你面前是五洲大陸第一狐狸,輕視他,等於輕視自己的命咧!
孟扶搖實在太開心,忍不住蹲到一邊去抱著肚子無聲的笑,一邊笑一邊慢慢的掏出「弒天」,無聲無息,不動聲色的扎向玉衡後心。
「便縱是委曲求全,也換不來破鏡重圓。」長孫無極望月,語氣悵然。
「便縱是便縱是」玉衡掙扎著,臉上青氣漸去,越發蒼白,薄薄的紙一般,看得見青色筋脈。
孟扶搖的刀,離後心還有三寸。
不能快,快了會驚破這一刻的氛圍,打破長孫無極好容易設置的心障藩籬。
「只是見她伴於他人身側,出雙入對,此情何堪?」長孫無極月色下的臉龐如玉琢成風華無限,語氣也似這微涼月色一般淡淡蕭瑟,不知怎的,孟扶搖突然覺得,他這話似乎並不僅僅是單純的在說玉衡的心情,倒像有幾分自傷的味道?
「只是見她何堪何堪」玉衡嘴角,漸漸沁出血來。
刀尖緩緩前移還有一寸!
孟扶搖目光閃亮,她知道今夜機會天賜難逢,玉衡實力極強,正常情況下根本不會落到這個地步,只是大意之下被長孫無極擊中最痛之處,瞬間失控,這種情況絕不會有第二次,過了這次,沒下次!
「不惜相纏,時時跟隨,只望她能多在意我一分。」長孫無極語氣輕輕,依舊望著月色,眼風卻突然如蝶般落了下來。
落在孟扶搖身上。
孟扶搖心中一震,持刀的手一軟,險些落地,趕緊抓緊了,繼續她的慢工殺人活。
刀只剩一分!
只是心湖撩起這一波,卻久久難以停息,漣漪圈圈,生滅不休。
「一生里無有他願,惟願和她長相廝守,但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一生里」玉衡霍地噴出一口血。
「衡!」一聲尖叫驚破最後關頭。
玉衡猛然頭一昂,月光下姿勢如蛇昂首吐信!
長孫無極一震。
孟扶搖立即身子一衝,刀戳!
「哧——」
刀鋒入肉聲和肌膚劃裂聲幾乎同時響起,鮮血飛濺里玉衡卻飛快向前一撲,撲向長孫無極方向,手指一抓便是漫空爪影,孟扶搖擔心長孫無極心中一驚手下一分神,便覺得「弒天」一滑,擦著極其堅硬滑溜的東西掠過,一滑便滑出了那人身子範圍。
孟扶搖不甘心,原地一個三百六十度大翻身,柔韌度驚人的硬是將自己生生翻轉,一反手頭也不回又是一刀。
玉衡卻已經彈了出去,半空裡灑落幾滴血,他身子如一截長蛇在空中滴溜溜一旋,已經落到了奔出來的璇璣皇后身邊。
他一落地,便抓住了璇璣皇后的手臂,款款笑道:「你還是擔心我的」
璇璣皇后一把甩開他,一跺腳,尖喝:「殺了他們,不能留!」
「那是,不能留。」孟扶搖吹著刀上的血,笑,「撞破你們的姦情,不能留。」
「你這賤人!」璇璣皇后霍然回首,眼色血紅,怒喝,「你有臉和本宮說這個?誰不知道五洲大陸最無恥的女人便是你?人盡可夫勾三搭四,一個本領平平的賤人,憑什麼做到三國領主,自然是憑你的」
「啪!」
一個火辣辣的隔空耳光,打得她頭一偏。
長孫無極淡淡收回衣袖,淡淡道:「你再說下去,不管你身邊是誰,我必殺你。」
他語氣清淡,連神情都沒有波動,璇璣皇后捂住臉,瞪著他,半晌從齒縫裡噝噝道:「長孫無極,你也是個賤」
「啪!」
這一聲響得更脆更火辣,打得璇璣皇后偏過去的頭又偏回來。
孟扶搖冷笑著捲袖子,冷笑著道:「你敢說他一個字,我不管你身邊誰護著你,一定要掏出你的心看看什麼顏色。」
「你兩個很能吹。」玉衡終於開口,他並沒有去管退後一步嚎啕大哭的璇璣皇后,只是目光陰冷的盯著長孫無極孟扶搖,「以為我一時大意著了你們的道,就註定是輸嗎?」
孟扶搖短刀一橫,「你可以試試。」
玉衡冷笑一聲正要說話,身後殿門突然被人撞開,蒼老憔悴的鳳旋跌跌撞撞衝出來,伏在窗上不住喘息,一面低低問:「怎麼了怎麼了」
孟扶搖看著這個憔悴的卻依然眉目清俊的男人,細細看他眉目,心中突然電閃雷鳴,剎那閃過一個大膽的念頭。
自己應該在這宮中住過,而自己的臉,和某個人一模一樣,那個人,會不會也在這宮裡住過,那麼,鳳旋會不會認識她?
與其自己在那廢宮裡一接觸舊事就要暈倒,不如試圖讓別人發現她。
如果他認出她,如果他認出她
她霍然飛身而起。
衣袖一振,袖子中火摺子飛出砸在旁邊一叢花木上,火摺子見風即燃,剎那熊熊燃起火焰,照亮故意沒有點燈,黑沉沉的宮殿。
扒在窗上的鳳旋愕然的抬首。
孟扶搖向他的方向撲過去,抬手就去撕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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