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五章 酒中又過風波(1 / 1)
嫩道人在鴛鴦渚一戰成名,打了南光照一個半死。
南光照被嫩道人丟入河水當中,一時間竟是無人敢撈。
一位聲名卓著的飛升境大修士,只是憑藉那件破碎不堪的水袍,就那麼隨水飄蕩。
嫩道人站在岸邊,落在各方看客眼中,自然就是顧盼自雄的氣度,道風高渺,無敵之姿。
鴛鴦渚島嶼那邊,芹藻與那位嫩道人遙遙心聲詢問:「前輩,能否讓我先救起南光照?」
嫩道人嗤笑一聲,「可以,怎麼不可以,隨便救,撈了人,等下就可以讓人救你了。」
芹藻無可奈何。
這位巔峰飛升境大修士的心性,絕不可以常理揣度。以後一定要少打交道,能避開就一定讓路。
李槐渾身不自在,他習慣了在一堆人里,自己永遠是最不起眼的那個,根本不適應這種萬眾矚目的處境,就像螞蟻滿身爬,緊張萬分。天曉得鴛鴦渚四周,遠遠近近,有多少位山上神仙,當下正在掌觀山河,看他這邊的熱鬧?
李槐問道:「受傷麼?」
嫩道人心中一暖,好像大冬天吃了頓火鍋,瞬間斂起身上那份桀驁氣勢,咧嘴笑道:「屁事沒有,些許術法砸在身上,撓痒痒呢。」
嫩道人突然一個低頭哈腰,搓手不已,賠笑道:「公子,只管寬心,我與公子朝夕相處,如伴芝蘭,自然而然就改了很多脾氣,今兒做事,很留一線了,這老東西都沒跌境,而且沒那尋仇的膽子。」
那個不知姓名的老兒,要是真有這份說死就死的英雄氣魄,倒好了。下一場廝殺,雙方訂立生死狀,挑個僻靜地方,出手無顧忌,事後文廟肯定都不會管。
先前沒有聽從李槐的意思,早早收手,千萬不能被老瞎子聽了去,由奢入儉難啊,跟在李槐身邊,每天享福,嫩道人如今可不想回那十萬大山繼續吃土。
李槐說道:「山上恩怨,我最怕了,不過你境界高,有自己的脾氣,我不好多勸什麼,只是浩然天下,到底不比十萬大山那邊,一件事很容易牽扯出千百事,所以前輩還是要小心些。最後說句不討喜的話,人不能被臉皮牽著走,面子什麼的,有就行,不用太多。」
李槐行走江湖的唯一宗旨,就是我不自找麻煩,麻煩也別來煩我。
嫩道人心中感嘆一聲,能夠感受到李槐的那份誠摯和擔憂,點頭輕聲道:「公子教訓的是,僅此一回,下不為例。」
李槐驀然大笑,一巴掌拍在嫩道人肩頭,「你這老小子,可以啊,原來真是飛升境。」
嫩道人有些難為情,「還好,還好。」
到了老瞎子那邊,一腳就得趴下,給踩斷脊梁骨。就算離開了十萬大山,不過是多幾腳的事。
白也。東海觀道觀的臭牛鼻子老道。雞湯老和尚,護法東傳的僧人神清。在蠻荒天下裂土割據的老瞎子。
這幾個十四境,各有千秋。
白也手持仙劍,殺力最高,毋庸置疑。
神清的金身不敗,最難破開。浩然山巔曾經流傳一個小道消息,「半個十四境的攻伐,兩個十四境的防禦」。據說可能是阿良的最先提出這個說法。
關於這位外鄉老僧的合道方式,浩然天下的山巔修士,只是些猜測,有說是合道一部《金剛經》的,還有那「龍象煉化百萬獅子蟲」的古怪說法。
老觀主道法極高,學問駁雜,註定會很難纏。至於老瞎子,太過性情古怪,孤僻乖張,喜歡搬山作畫,在蠻荒天下,就沒有過真正意義上的出手,所以一切都是謎團。
哪怕是當了多年看門狗的嫩道人,仍是不清楚老瞎子的大道根腳。
十四境大修士的合道路數,拋開天時地利兩條大道不談,只說第三種的合道人和,確實一個比一個匪夷所思。
白也的心中詩篇,吳霜降的道侶心魔,斬龍之人的世間有真龍,陸沉的五夢七心相。
嫩道人瞥了眼那一襲扎眼至極的粉色,還是忍住出手的衝動。
不然擱在十萬大山,只要不是劍氣長城的劍修路過,誰敢穿得這麼花里胡哨,嫩道人真忍不了。
蠻荒桃亭,浩然顧清崧,白帝城琉璃閣閣主。
小小鴛鴦渚,今天竟然同時聚集了三大豪傑。
白帝城的琉璃閣,閣主柳道醇,那一襲粉紅道袍就是身份象徵。
柳赤誠,只是借用白河國書生的名字,白帝城山水譜牒上邊,其實是柳道醇。
雲杪手捧白玉靈芝,轉過身,對那柳赤誠打了個稽首,「雲杪見過柳師。」
柳師是敬稱。在山上,師字後綴,最早源於佛門,後來浩然皆用,相當於「子」字後綴。
等到柳赤誠現身鴛鴦渚,可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眾人遙遙見著了那一襲粉紅道袍,就要心裡邊打鼓不停,這讓許多趕來鴛鴦渚湊熱鬧的修士,紛紛停步不前,有晚輩不解,便有師門長輩幫忙解惑,說起這位白帝城大修士的「風光」履歷,因為柳閣主所過之處,必有風波。
最後一樁戰績,便是擄走一位天師府黃紫貴人的少女,挑釁龍虎山,結果大天師便攜天師印下山,據說追到了海上,趙天籟根本沒有給白帝城什麼顏面,直接下了狠手。而鄭居中並未對這個小師弟出手相救,然後柳道醇便在中土神洲消失了足足千年光陰。前些年柳道醇大搖大擺返回白帝城,重新入主琉璃閣,不過開始改用柳赤誠這個名字。
連那島嶼上的芹藻、嚴格都倍感頭疼,尤其是最為熟稔山上是非的天倪,更是感慨不已,「沒完沒了,今天是怎麼回事。」
柳赤誠看都懶得看那白衣仙人一眼,更別說搭話客套了,一路御風直接來到陳平安身邊,「好有閒情逸緻,跑這兒釣魚呢?有無趁手的漁具,沒有正好,我與綠蓑亭仙人褚羲相熟,關係一向不錯,回頭送你一套?」
與好友陳平安心聲言語?滑天下之大稽!柳某人出門在外,一身浩然氣,無話不可明說,無事不是公然為之。
陳平安笑道:「老手一枝竿,新手擺地攤。你幫忙與褚亭主討要一根魚竿就行,回頭我把神仙錢給你。」
對這位柳書生的無事獻殷勤,陳平安心中有數,已經猜出了大致緣由,當年招惹李寶瓶的那個人,多半就是這個柳赤誠了,李寶瓶才會有那個「顧璨讓人意外」的說法。
柳赤誠一走,重重摔地上那柴伯符,驀然醒來,緩緩轉頭,瞥見那柳赤誠暫時顧不上自己,一個鯉魚打挺,再一個魚躍入水,運轉本命水法,沿著鴛鴦渚往河水下游瘋狂遠遁。不愧是曾經與劉志茂爭奪一部《截江真經》的野修。
別看如今柴伯符境界不高,跌跌落落,起起伏伏,前些年好不容易從元嬰再一次跌回龍門境,再通過那座龍門重返金丹,可是這一手辟水神通,耍得相當不俗,其實不輸元嬰。
柴伯符很怕顧璨,而且柴伯符知道顧璨這小子,不知為何,天不怕地不怕,好像連那鄭居中都不怕,唯獨很怕陳平安。
柴伯符一直覺得那座處處沒道理可講的白帝城,簡直就是為顧璨量身打造的修道之地。
顧璨在那,如魚得水。這小子在修行路上,這些年如有神助,一路破境,勢如破竹,年年都有新氣象。
直到現在,柴伯符都不知道顧璨真正的境界,是不是那劍修,又學成了哪些道法。反正柴伯符確定一件事,顧璨要想要收拾自己,從來無需境界。
柳赤誠神色肅穆,假裝不知那位龍伯老弟的腳底抹油,等到那個王八蛋逃遠了,柳赤誠小心翼翼掂量幾分,破例一回,以心聲言語道:「陳平安,瞧見沒,先前被我一巴掌狠拍下去,乖乖躺地上的傢伙,惡名昭彰,歹人一個,名叫柴伯符,道號龍伯,曾經是你們家鄉那邊橫行一洲的元嬰,這種野修出身,行事最不講究,好像還是清風城許氏婦人的姘頭,當年就是他好死不死,要與李寶瓶不對付,我當時正好與顧璨同行,路過狐國,遇到這種事情,豈能坐視不管?」
柳赤誠一轉頭,望向岸邊,陳平安就已經幫著說話,「咦,怎麼跑了。」
給搶了話的柳赤誠頓時神色尷尬。
心中腹誹不已,他娘的,不愧是小鎮淳樸民風集大成者的陳平安,說話實在太噁心人了。
陳平安笑問道:「鬼話連篇,你自己信不信?」
柳赤誠破罐子破摔,開始祭出一門無師自通的本命神通,混不吝犯渾道:「反正我已經給李希聖教訓過了,還被顧璨記恨至今,不差你陳平安今天再如何。」
陳平安默不作聲。
今天本來打算,與那南光照大打出手一場,輸是必然,畢竟南光照是一位飛升境,哪怕不是裴旻這般的劍修,勝負沒有半點懸念。只不過出手所求,本就是個年輕人,不知輕重,脾氣太差,玉璞劍修,就敢跟與一位飛升境老修士問劍。
可惜被那嫩道人給攪了局,錯失大好機會。
等到柳赤誠一來,陳平安就連與雲杪再演戲一場的心思都沒了,沒關係,那就在鰲頭山那邊,對蔣龍驤提前出手。
至於還有一場問拳,是私人恩怨,問拳雙方,都不會大肆宣揚。
陳平安看了眼鴛鴦渚河水,萬事萬物,隨緣而走。
比如柳赤誠的現身,就讓陳平安立即有了個新的打算,效果不比與雲杪再打一架來得差,說不定只會更好。
雲杪屏氣凝神,這對白帝城師兄弟,又開始釣魚了?這次是鄭居中持竿,小師弟柳道醇來當魚餌?難道釣起了南光照這條飛升城大魚,還不夠?
鄭居中最可怕的地方,不是棋術通天,只喜歡釣大魚,恰恰相反,鄭居中的蠱惑人心,好似遮天蔽日,被他相中了一處魚塘,就沒有任何漏網之魚了,鄭居中在那些小人物身上,耐心極好,一樣願意花費精力,最終串聯起一張密不透風的漁網。當年九真仙館那場險之又險的變故落定後,欺師滅祖的雲杪,受益最大,但是心有餘悸,事後極小心復盤棋局,發現從祖師堂的幾個供奉、客卿,再到兩位嫡傳弟子,涿鹿宋氏的護道人,打掃庭院的外門雜役子弟,打理花圃的不入流女修,九真仙館藩屬山頭的幾位山水神靈似乎都有鄭居中在棋盤落子的痕跡,真真假假,虛實不定。
垂釣地點,拋竿時辰,魚餌分量,魚路走向,釣深釣淺一切都在鄭居中的掌控之中。
好個「仙人疑似天上坐,游魚只在鏡中懸」。
雲杪如何能夠不怕?
陳平安轉頭與那雲杪說道:「飛劍。」
雲杪早已鬆開那條即可捉劍還能煉劍的五色繩索,求著那把始終懸空不去的飛劍,趕緊物歸原主。
陳平安收起初一和另外那把隱匿水底的十五,兩把飛劍重新棲息在兩處本命竅穴。
雲杪問道:「敢問先生,如何處置我那逆徒李青竹?」
陳平安隨口說道:「小懲大戒即可。事後九真仙館傳出話去,李青竹很無辜,什麼話都沒說,什麼事都沒做。」
雲杪心聲答道:「晚輩領命。」
這些路數,熟門熟路。
陳平安只得再次說道:「你是怎麼想的,會覺得我是鄭先生?」
雲杪說道:「當然不是。」
晚輩自己心中有數就是了。
嫩道人見那白衣小崽子,乖乖與年輕隱官交還了飛劍,就一揮袖子,將那在水中飄出去很遠的南光照打到岸上。
總不能就這麼由著那位飛升境,一路飄蕩去往問津渡。人要臉樹要皮,不打不相識,準確說來,自己好像還得感謝這個老頭,不然找誰打去?符籙於玄,還是大天師趙天籟?是奔著長臉去了,還是著急投胎?
南光照被拋「上岸」後,依舊昏迷不醒,翻了幾個大滾。足可見那位嫩道人下手之狠,出手之重。
一時間還是無人膽敢靠近南光照,被那嚴格一馬當先,御風如電掣,大袖一卷,將那南光照收入袖中乾坤,小心駛得萬年船,嚴格不惜祭出兩張金色符籙,縮地山河,瞬間遠離鴛鴦渚,去往鰲頭山。
芹藻翻了個白眼。
天倪打趣道:「燒了個好大個冷灶。」
嫩道人幾分心虛,與那年輕隱官笑道:「謝就不用了,我家公子,得稱呼隱官大人一聲小師叔,那就都不是外人。」
陳平安笑呵呵道:「好說。」
陳平安得了一個心聲,「這個柳赤誠,先不用管他,我自有計較。」
是李希聖。
陳平安回了岸邊,與李寶瓶心聲道:「鰲頭山蔣龍驤那邊,小師叔就不捎上你了,因為會鬧得比較大。」
「三個」陳平安,花開三朵,各表一枝,都有事做。
李寶瓶點點頭,「沒事,小師叔記得算上我那份就行。」
柳赤誠笑臉跟隨陳平安。
與身邊這位年輕隱官,確實是結結實實患難與共的老朋友了。
雲杪隨手一抓,將那得意弟子李青竹從水底打撈而起,將這隻落湯雞隨便收入袖中,雲杪心中依舊惴惴不安,卻是閒適神色,臨走之前還撂下一句狠話,「山不轉水轉,後會有期,九真仙館,靜待問劍。」
柳赤誠聞言大喜,「陳老弟,不如讓我藉此機會將功補過?!」
打不過那雲杪又如何,雲杪敢對自己出手?老子躺在地上,攔住那雲杪去路,雲杪都不敢挪步。
境界高?一個仙人,看把你牛氣的。倒是與我師兄比去啊。
不服氣?有本事你雲杪也搬出個師兄啊,別說師兄了,九真仙館的歷代祖師爺,都從棺材板里跳出來,來與柳某人比劃比劃?
幾乎同時,嫩道人也躍躍欲試,眼神炙熱,急匆匆心聲詢問:「陳平安,做好事不嫌多,今兒我就將那白衣仙人一併收拾了,不用謝我,客氣個啥,以後你只要對我家公子好些,我就心滿意足。」
陳平安分別回話。
「不用,我很快就會去拜會你師兄。」
「桃亭前輩,見好就收,差不多就行了。」
柳赤誠立即消停了。
嫩道人更是想起一事,立即閉嘴不言。
聽說當年在劍氣長城的戰場上,托月山大祖就對這小子,說過一句「見好就收」?
嫩道人轉去與那身穿粉色道袍的傢伙搭訕:「這位道友,穿著打扮,十分鶴立雞群,很令旁人見之忘俗啊,山上行走,都免去自報道號的麻煩了。」
柳赤誠扯了扯嘴角,「哪裡,不如嫩老哥行事豪氣,這一手偷天混日,龍虎山大天師和火龍真人,以後遇到了嫩老哥,都要繞道而行吧。」
嫩道人微笑道:「道友你這根腳,都能在浩然天下隨便逛盪,了不得。與那鐵樹山的郭藕汀是什麼關係?是你爹啊,還是你家老祖師啊。」
柳赤誠嗤笑道:「郭藕汀?鐵樹山請我喝酒,都不稀罕去。」
柳赤誠反問道:「嫩老哥你呢?不是與我一樣?修行多年,好不容易爬到這麼個境界,挨了不少白眼,吃了不少苦吧?」
嫩道人冷笑道:「不湊巧,老夫來自劍氣長城南邊的大山。山中逍遙自在,可不用與任何人搖尾乞憐。」
柳赤誠呵呵一笑,雙指扯了扯道袍領口,「原來是外鄉人啊,難怪不曉得柳某人。」
然後雙方皆是一愣,異口同聲。
「十萬大山的桃亭?!」
「白帝城的柳道醇?!」
他們爽朗大笑,把臂言歡,一見如故。
陳平安不理睬這兩個腦子有病的,與李槐問道:「鸚鵡洲有個包袱齋,一起去看看?」
李槐有些無精打采,「算了吧,陳平安你別帶上我,當年跟裴錢遠遊北俱蘆洲,在披麻宗那條渡船上邊亂買東西,差點害得裴錢賠錢,只能保本。」
陳平安疑惑道:「裴錢怎麼跟我說你們賺了很多?事後五五分賬,你們倆都掙錢不少的。」
在賺錢這件事上
,裴錢不會亂說。小時候的黑炭小姑娘,從陳平安這邊知道了些山水規矩後,每次入山下水,都要用自己的獨有方式,禮敬各方土地不管當地有無山神水仙,都會用那青草、或是樹枝當那香火,每次虔誠「敬香」之前,都要碎碎念念,說她如今是屁大孩子,真真沒錢嘞,今兒孝敬山神爺爺、水仙大人的三炷山水香,禮輕情意重啊,一定要保佑她多多掙錢。
李槐瞪大眼睛,「啥?!」
倒不是覺得裴錢坑他,不至於,李槐絕對不會這麼想那裴錢,就他們倆那份交情,日月可鑑。只是李槐想不明白,他們倆既然明明都掙了錢,怎麼後來一路遠遊,每次休歇時分,她卻時不時拿出一樣物件,長吁短嘆,跟虧了錢似的,再斜眼看他,讓李槐良心不安了一路,每天都像欠了裴錢一大筆錢。
李槐感慨萬分,難怪裴錢能繼任盟主,自己還只是個沒有功勞只有苦勞的小舵主,果然不是沒有理由的。
李槐立即精神飽滿,鬥志昂揚,大手一揮,「去鸚鵡洲瞅瞅!」
陳平安轉過頭,突然說道:「稍等片刻,好像有人要來找我。」
那個酡顏夫人,遠遠看完了一場場熱鬧,有些猶豫不決,收起掌觀山河神通,轉頭與那少女花神說道:「瑞鳳兒,你不是憂心百花福地的評選一事嗎?姐姐興許可以幫上忙,就是」
酡顏夫人抬起手,雙指捻動,笑眯眯道:「可能需要一筆神仙錢,因為真正幫忙的,不是我,是那人,而這個傢伙,掉錢眼裡了,他眼中從無女子好不好看,只有錢錢錢。」
這位酡顏夫人,有自己的小心思,既可以幫著瑞鳳兒保住花神命格,與這位鳳仙花神娘娘攢下一份香火情,說不定還能幫著隱官大人掙筆神仙錢,仗義不仗義?以後陳平安
少女大喜過望,摘下腰間一隻繡花錢袋子,神采奕奕道:「只要那位青衫劍仙能幫忙,家底都給了他,都無所謂的!裡邊除了些穀雨錢,還有一小袋子鳳仙花種,花開七彩,可漂亮了,好些做客福地的仙師,與我開口討要,我都假裝說沒有呢,等以後有了再說。」
這位鳳仙花神隨即病懨懨的,「酡顏姐姐,可是我兜里沒幾個錢呢。百花福地,就屬我最窮了。」
一來躋身百花神位歲月不久,積攢不出太多的家當。而她也實在不是個精通商賈之術的,好些買賣,其她花神姐姐,能掙一顆小暑錢的買賣,說不定她就只能賺幾顆雪花錢,還要暗自竊喜幾分,今兒不曾虧錢哩。
再者她私底下花錢買了好些文人騷客的詠花詩篇,可都像那位九真仙館的年輕仙師打了水漂。
最後,少女花神其實心裡邊,委實有些怵那青衫劍仙,她知道自己嘴笨,不會說那些山上神仙你來我往的場面話,會不會一個照面,生意沒談成,錢袋子還給對方搶了去?那個脾氣好像不太好的劍仙,連九真仙館還有位仙人道侶的雲杪祖師,都敢招惹,在文廟重地,雙方打得天翻地覆,搶她個錢袋子,算什麼嘛。
酡顏夫人帶著鳳仙花神,一起去找那個隱官大人。
陳平安望向河對岸。
有個身形模糊的儒衫身形。
發現陳平安察覺到自己,那人也不奇怪,微微一笑。
陳平安點頭致意,沒有言語。
是文廟的經生熹平。
這位負責看守文廟大門和道德林的儒生,其實是從那些熹平石經當中顯化而生,身負浩然文運,類似一位無境之人。
按照自家先生的說法,別看熹平老弟表面上只是做些瑣碎事,其實身在文廟周邊,就可以視為十四境,既合道天時,又合道地利,對付個飛升境,不分強弱,小事一樁,信手拈來。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酡顏夫人領著那個腳步越來越慢的少女花神,來到那一襲青衫身邊。
這一路真是好走,瑞鳳兒竟然走到半路就反悔了,與酡顏夫人說她錢袋裡邊家底太少,她得去找花主夫人借些錢。還說一位劍仙前輩,如何能夠摻和百花福地的評選一事,就莫要揮霍酡顏姐姐的山上香火情了。
自然都是藉口,少女花神分明是不敢去見那脾氣暴躁的劍仙了。
酡顏夫人氣不打一處來,伸手拽住那小姑娘,不然她跑。你怕,我就不怕嗎?
那傢伙分明就在河邊等著自己了,要麼咱們姐妹倆乾脆就別挪步,要麼就硬著頭皮去見他,臨時反悔,算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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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廟繼續議事。
而那個被禮聖丟到一長排屋子外邊的陳平安,繼續閒逛。
半路遇到一個消瘦老人,坐在台階上,老煙杆墜菸袋,正在吞雲吐霧。
陳平安停下腳步,猶豫著要不要言語幾句。他看著那老煙杆,有些神色恍惚。
老人轉過頭,主動笑問道:「瞧著很面生啊,年紀輕輕的,是當大官兒的?還是聖人府後裔?幫著文廟聖人們,來這兒巡查各屋進度了?」
儒家的某些君子賢人,會有些書院山長之外的文廟獨有官身。
陳平安作揖行禮,直腰後笑道:「都不是。晚輩能不能叨擾老先生一番?這一路走來,挨了好些白眼冷臉。」
老人爽朗笑道,往旁邊伸手道:「隨便坐,文廟也不是我家,若是我家,小子更可以隨意。」
遠處一處屋子,有個年輕人探頭喊道:「酈先生,曳落河有處水脈的寬窄,文廟的老本檔案,和鄭城主給出的新本記錄,好像有些出入,需要你老人家掌掌眼,幫忙敲定一下。」
「先空著,容我抽完這袋菸草,不能又要驢推磨,又不給草吃。」
老人擺擺手,埋怨道:「就你們這幫孩子矯情,還敢嫌菸草味兒沖,不然都沒這事。」
陳平安剛落座,雙手籠袖,聞言後忍不住轉頭,雙手抽出袖子,輕輕放在膝蓋上,驚訝道:「老先生,你是那位『太上水仙』的酈先生?」
陳平安出門遠遊,路走得遠了,書看得多了,心中自然會有一些由衷神往之人,大多都是些「書上人」,比如夜航船的那位李十郎,還有王元章老先生的刻印,為天下金石篆刻一道,別開生面。而這位被譽為「太上水仙」,更是陳平安極為推崇的一位老前輩,當之無愧的陳平安心中聖賢。
因為這位酈老先生,真能讀萬卷書,行盡天下山水路,最終編撰出一部被譽為「天地間不可無一不容有二」的《山海圖疏》,至於後來的《山海志》、《補志》,其實都算是這本書的「徒子徒孫」,其實無論是內容還是文筆,都要遜色許多。而北俱蘆洲的水經山的那位開山祖師,顯然就是一位極其推崇酈老夫子的練氣士。
事實上那條夜航船的主人,就曾經點評過古人記山水一事,有那「太上酈,其次柳,近則袁」的說法。三個姓氏,三位享譽天下的讀書人。陳平安當下仍然不清楚,後兩位老夫子,前者的山水遊記、詩篇,正是夜航船那文字牢籠的大道根本所在,被船主化用了去。而後者正是條目城的副城主,站在李十郎身邊的那位白髮老書生,一位能夠說出「能為心師,能轉古人」的碩儒。
禮聖之所以將陳平安丟來此地,除了讓陳平安更多理解文廟這邊的謀劃,也想著讓這小子自己去碰運氣。錯過無妨,抓住更好。
老人自嘲道:「什麼『太上水仙』,聽著像是罵人呢。不過是膽子小,運氣好,刀兵劫外幸運人。」
運氣好,是沒有身在桐葉、扶搖洲這樣的山河陸沉之地。
膽子小,是沒那氣魄趕赴戰場,學那於仙、周神芝。所以才能夠不受那場戰爭的刀兵劫難,僥倖避過一劫。逃難避劫,說到底,對這位老人來說,其實還是逃避。
陳平安笑道:「各有因緣不羨人,各有付出無愧人。」
老人嘖嘖道:「呦,小子這話說得漂亮,一聽就是讀書人。」
陳平安也覺得這話是罵人。
但是作為晚輩,又遇到了仰慕之人,乖乖受著就是了,與這般令人神往的「書上人」言語,機會難得,隨便多聊幾句都是賺。
老人沉默片刻,笑問道:「怎的,還翻過幾頁《山海圖疏》?」
陳平安點頭道:「仔細讀過。」
老人笑呵呵道:「讀書?不是翻書?」
陳平安撓撓頭,破天荒有些靦腆神色,「都算。」
老人吐出一大口煙霧,想了想,好像在自顧自言語道:「潭中魚可百許頭。」
陳平安等了片刻,見酈老先生沒有繼續說下去,好像是考校?這才接話道:「皆若空游而無所依。」
「一山當河,河水曲行。」
「河神巨靈,手盪腳蹋,開而為兩,水路紓深,回望如一。今掌足之跡仍存。」
老人嗯了一聲,點點頭,道:「修行之人,記性好,不奇怪。我那本書,隨手翻翻就行。」
本以為是個套近乎的聰明人,年輕人若是為人太老道,處世太圓滑,不好啊。
老人是個頂喜歡較真的,如果真是如此,今天非要讓這小子下不來台。老子一個寄情山水的散淡人,管你是文廟哪位聖賢的嫡傳,哪個姓氏的後裔。
只是不曾想這個年輕人,還真是熟讀自己的那本著作,還不是隨便瞥過幾眼、隨手翻過一次的那種泛泛而讀。
修道之人,當然個個記性都好,可要是不用心翻書,是一樣記不住所有內容的,不是不能,而是不願,懶,或者不屑。
陳平安就一直側身而坐,面朝那位老先生,「我師兄說過,酈先生的文字,看似質樸清淡,其實極有功力,句斤字削,卻不落鑿痕,極高明。」
老人笑道:「這番好話,先前怎麼不說,拿來當開場白。」
陳平安咧咧嘴,「先前早早說了,溜須拍馬的嫌疑太大,我怕酈先生就要直接趕人。」
老人伸手摸了摸腦袋,大笑道:「好小子,又給高帽戴?」
這小子可以啊,是個當真會說話的年輕人,還有禮貌。
也懶得問那小子的師兄到底是誰,這類溢美之詞,吹噓之語,書里書外,這輩子何曾聽得、見得少了?
陳平安笑問道:「能不能與酈老先生問些書上事?」
老人擺擺手,「還是別了,我是躲清靜來了,案牘之勞最耗心神嘛。」
陳平安便點點頭,不再言語,重新側過身,取出一壺酒,繼續留心起鴛鴦渚那邊的事情。雖然一分為三,但是心神相通,所見所聞,都無所礙。
老人瞥了眼喝酒的年輕人,越看越奇怪,疑惑道:「年輕人,去過夜航船?」
陳平安轉過身,點點頭,「酈老先生為何有此問?」
老人笑道:「登船容易下船難,你是劍修?」
陳平安還是點頭。
老人突然瞪大眼睛,嗆了一口煙,咳嗽不已,然後神色古怪,問道:「聽沒聽過破字令?」
陳平安答道:「詞牌名,聽說過。」
老人拿煙杆敲了敲台階,哭笑不得,「不是說這個,而是說憑藉儒家修行的破字令,打破夜航船的山水文字牢籠。那條夜航船,都是學問,學問根本,還是文字。所以最怕這個。」
陳平安尷尬道:「晚輩不曾修行儒家術法。」
不過心中有了計較,回頭就與先生問一問破字令的事情。
老人見那年輕人言語不似作偽,愈發疑惑,一個都不算儒家弟子的劍修,怎麼能夠讓禮聖專門與自己言語一句?!
老人恍然,曉得了,是那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
再一想,那這小子的師兄,豈不是那左右?總之不太可能是那頭繡虎,這個王八蛋,對那《山海圖疏》挑刺極多,是公認的。
臨了,罵了人,還來了句,其它書籍,值得崔瀺如此翻閱、批註嗎?
老人只當沒認出這位隱官的身份。
陳平安站起身,作揖告辭。要先去趟泮水縣城,再走一趟鰲頭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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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廟議事。
門口的經生熹平突然開口說道:「芸編書院,蘭台書院,瑚璉書院,春蒐書院,桐曆書院,五位山長,即刻起,不再擔任書院山長,君子身份,一併從文廟剔除。」
滿堂愕然。落針可聞。
五位書院山長,其中三位,都是各自書院的老山長,在山長這個位置上治學、傳道多年,桃李成蹊,各自門生,遍及一洲山河,其中一位副山長順勢升任山長,最後一位是學宮正人君子轉遷、升任的的春蒐書院山長。
桐曆書院山長緩緩起身,先與那位經生熹平作揖行禮,然後朗聲問道:「為何?!」
元雱抬起頭,神色凝重。
五位莫名其妙就丟掉位置的書院山長,文廟各脈皆有,禮聖一脈,亞聖一脈,還有其中兩位文廟正、副教主的門生。
火龍真人也是吃驚不小,問道:「於老兒,咋回事?」
於玄搖頭道:「我跟文廟又不熟,這些文廟家事,哪裡曉得個咋回事。」
那位書院山長沒有氣急敗壞,只是重複道:「為何?!」
好像丟了個山長位置,依舊可以不悲不喜,就只是想要一個浩然正大的緣由。
熹平神色淡然道:「是禮聖的意思。」
那人慘然一笑,不再言語。正了正衣襟,向那幾幅聖人掛像,作了一揖。
然後就打算離開文廟,不再議事。不再是書院山長,連那君子身份都一併剝奪,還議什麼事?以後還讀什麼書,做什麼學問,寄情山水好了。
陸芝好奇問道:「為何?」
左右說道:「亞聖的學問宗旨,除了人性本善,還有四心學說,分別是那惻隱,羞惡,恭敬,是非。儒家很重視此事,這幾個山長,讀書讀歪了心思,只是平時藏得深。書齋治學,傳道解惑,本事都不差。應該是先前一線之上,看到了那些劍氣長城的無事牌,這幾位讀書人,很不以為然。」
陸芝轉頭望向那個放下酒杯發呆的阿良。
阿良竟是沒有嬉皮笑臉言語幾句,也沒有理會陸芝的視線,只是眯眼望向五人中一個年紀最小的山長,好像在等待這位亞聖一脈儒生的言行。
那位以君子身份升任春蒐書院山長的年輕儒生,站起身,說道:「身為禮聖,難道不是更應該非禮勿視,非禮勿聞?!」
因為他已經想明白了原因,是禮聖。
禮聖對於所有書院山長的心湖,心聲,念頭,禮聖都一覽無餘。
阿良站起身。
身形一閃而逝,一把按住那年輕儒生的腦袋,狠狠撞在牆壁上,再隨手一丟,丟往文廟大門外。
自己所在的亞聖一脈,都已經沒了個陳淳安,結果就來了這麼個?
阿良拍了拍手,問其餘人:「你們四個,是自己豎著出去,還是我幫你們橫著出去?」
瑚璉書院的老山長竟是不看阿良,只是抬頭望向禮聖那幅掛像,沉聲問道:「敢問禮聖,到底為何。」
阿良一巴掌將其拍出文廟大門外,與剩餘三人淡然道:「再問便是。」
一直沒有飲酒的晁朴,倒了一杯酒,一口飲盡。
這位邵元王朝的國師,覺得文廟早該如此講理了。
讀書人讀聖賢書,總是需要比山上修道之人,山下販夫走卒多些仁義道德的。
三位已經不再是書院山長的讀書人,默默走出文廟大門。
阿良最後也走了出去,坐在台階上,也不喝酒。
陸芝走了出來,坐在一旁,拎了兩壺酒,丟給阿良一壺。
陸芝笑道:「姍姍來遲的風光。」
阿良接過酒壺,笑容苦澀,「這算哪門子的風光,很沒意思的事情。」
文廟議事依舊。
經生熹平
站在兩人一旁,猶豫了一下,也坐下。
阿良抬了抬眼皮,瞥了眼桐曆書院山長的那個黯然背影,笑道:「這種人,你都沒辦法打他,主持數國文壇數十年,丟了官,大不了遊山玩水就好了。」
經生熹平,輕聲道:「酒中又過一年春。」
遙想當年,曾經有兩個年輕人,春風裡,坐在相鄰的兩塊熹平石經前邊,一個臉上總帶著些淡然笑意,好像天底下就沒有能夠難倒他的事,一個眼神明亮,好像天底下就沒有無法心領神會的學問。師兄弟兩人,一同抄書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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泮水縣城。
當那幅山水畫卷上邊,仙人云杪與陳平安說出那句「晚輩明白」。
韓俏色覺得太有趣,忍不住笑出聲。一個真敢騙,一個真敢信。
傅噤笑道:「雲杪估計已經嚇破膽了。」
韓俏色沒好氣道:「不過是歪打正著,不算什麼真本事。換成顧璨,一樣能成。」
顧璨搖搖頭。
陳平安在書簡湖,鄭居中在浩然天下。
都是很奇怪的事情。
書簡湖的一個好人,青峽島的賬房先生。一個魔道修士,卻能在中土神洲開宗立派。
本該格格不入,四周掣肘無數,保住立錐之地就已經登天之難。可雙方還是入鄉隨俗,不但站穩腳跟並且大展手腳了。
顧璨覺得比起這兩位,方方面面,自己都差得太遠。
只說坐在眼前的這位大師兄,一樣比不上。
比不上傅噤的劍術,棋術。比不上師姑韓俏色同時修習十種道法的天賦。
比不上師叔柳赤誠拼了命的四處闖禍,還能次次大道無恙。甚至比不上柴伯符身上那種亡命之徒的氣息,別看柴伯符在白帝城混得不順遂,其實最敢賭命。
鄭居中瞥了眼顧璨,微笑道:「能夠肯定所有的朋友,敵人,是個好習慣。不過前提是擅長,而不是一味喜歡。」
「所謂修心,就是一場煉物。別以為只有山上練氣士,才會修心煉物,大謬。」
「山下的凡夫俗子,其實人人都是鍊師。對於心中喜好,都會不斷加深印象,對於心中所厭惡,同理。韓俏色喜歡顧璨,就是萬般好。傅噤討厭柳赤誠,就是萬般錯。」
「這是一場不知不覺的煉化。而這種不由自主,對於修士來說,如果不加約束,就可能出現心魔。所以傅噤先前所說不差,能夠將兩種極端,以不斷的相互否定,最終成就某個肯定,才是更高一層的修心。」
鄭居中看了看兩位嫡傳弟子。
「傅噤,世界不可能是圍繞某個人轉動的。顧璨,世界又確實是圍繞某個人而轉的。」
截然不同的兩個結論,看似自相矛盾,其實無非是兩種視角,世界看待個體,個人看待世界,相互為鏡。
鄭居中希望開山大弟子的傅噤,不要眼高手低,遠遠沒有目無餘子的棋力,做人出劍,就別太清高了。
小弟子顧璨,剛好相反,這些年,從白帝城到扶搖洲,顧璨一邊瘋狂修習各種道法神通,一邊遍覽群書,可是做事情還是太拘謹。懂得無形規矩越多,顧璨就越束手束腳。這樣的顧璨,其實是走不出書簡湖那片陰影的。所以顧璨的證道之地,不會是在浩然天下,只能是在蠻荒天下。
「白帝城是路人皆知的魔道宗門,卻在中土神洲屹立不倒三千多年,我一直被視為浩然天下的魔道修士,而且我還是一位十四境修士。為何偏偏我是例外?連禮聖都可以為我破例?」
鄭居中指了指顧璨的腦袋,「真正的打打殺殺,其實在這裡。」
「老嫗孱弱無力,擺攤販賣,能與青壯收錢。妙齡女子,膽敢獨自行走街巷中。為何?」
傅噤答道:「天地神明,紀綱法度。」
至於師父已經悄無聲息躋身十四境,傅噤毫不奇怪,甚至都心無波瀾。
鄭居中笑著搖搖頭,「這哪裡夠。」
傅噤開始深思此事。白帝城的傳道授業,不會只在道法上。
顧璨突然問道:「師父是在蠻荒天下躋身的十四境?」
這可是奪取蠻荒氣運的天大事情!
就像劉叉是在浩然天下躋身的十四境,為何這位大髯劍修一定不能返回蠻荒天下?就在於劉叉奪走了太多的浩然氣運。
難怪文廟和禮聖,會對鄭居中刮目相看。在蠻荒天下合道十四境,如果這不是戰功,怎樣才算戰功?
鄭居中笑道:「過程有些兇險,結果不出所料。」
顧璨抱拳道:「與師父道賀一聲。」
極有可能,是趁著托月山大祖身在蛟龍溝遺址,與穗山之巔的至聖先師比拼修為,文海周密身在桐葉洲,與崔瀺、齊靜春鬥法之時。
韓俏色打趣道:「虧得柳赤誠不知道此事,不然他還不得樂開花。」
柳赤誠此人,不是一般的失心瘋,師兄的境界,就是我的境界,師兄的白帝城,就是我的白帝城,誰敢擋道,一頭撞死。
鄭居中繼續先前話題,說道:「粒民先生撰寫的那部,你們應該都看過了。」
韓俏色坐在門檻那邊,舉起一隻手,「我沒有啊,聽都沒聽過的。」
鄭居中看向那個師妹的背影。
是自己太久沒有代師授業,所以有些不知分寸了?還是覺得在自己這個師兄這邊,言語無忌,就能在顧璨那邊贏取幾分好感?
韓俏色如芒在背,立即說道:「我等下就去吃掉那本書。」
當然是真吃,就是字面意思。
師兄當年閒來無事,見她修行再難精進,曾經分心,在一處市井,為她「護道」三百年,眼睜睜看著她在紅塵里打滾,矇昧無知,渾渾噩噩,只說最後那幾十年,韓俏色是那與落魄書生花前月下的富家千金,是那身世可憐的船家女,是路邊擺攤,一個膀大腰圓的屠子,是仵作,是更夫,是一頭剛剛開竅的狐魅。
然後剎那之間,這些男女、精怪,最終在某時某刻某地,聚在一起,然後在她醒來之時的那個瞬間,同樣是韓俏色,看著那些個「韓俏色」。
除了面面相覷,還能是什麼結果。
這個學究天人的師兄,好像幾千年的修道生涯,實在太「無聊」了,期間曾經耗費多年光陰,自問自答一事。
那是一個誰都不會去想的問題。
如何證明鄭居中不是道祖
兩個都看過那部書籍的師兄弟,各有答案,只是都不敢確定。
傅噤說道:「學問文章欠講究,任你做出什麼來都是野狐禪,邪魔外道?」
顧璨說道:「朱子解經,自是一說,後人固陋,與朱子不相干?」
鄭居中搖搖頭,與兩位弟子提醒一句:「第四十八回。」
兩位師兄弟,都恍然。已經不用說了。
書上有人說要纂三部書,一部禮書,一部字書,一部鄉約書。
傅噤思量片刻,點頭道:「確實,天底下讀書人不少,可不曾識文斷字的人更多。」
浩然天下的更多地方,道理其實不是書上的聖賢道理,而是鄉約良俗和族規家法。
門檻上的韓俏色聽得腦袋疼,繼續用細簪子蘸取胭脂,輕點絳唇,與那面靨相映成趣。
顧璨開口提醒道:「可以仿張萱《搗練圖》仕女,在眉心處描水滴狀花鈿,比.asxs.『心字衣』和梅花落額,都要好些,會是此次妝容的點睛之筆。」
韓俏色嫣然一笑,輕輕點頭,她相信顧璨的眼光。
畫卷上邊,該打的架,不該打的架,都打完了。
鄭居中看了眼酡顏夫人和鳳仙花神,問道:「如果你們是陳平安,願意幫這個忙,怎麼幫,怎麼讓鳳仙花神不至於跌到九品一命,陳平安又能利益最大化?」
事情,是百花福地的百年一評,由於先前蘇子門下四學士之一的張文潛,對鳳仙花大加唾棄,不喜其艷俗,將其貶為菊婢,而張文潛此人,極為骨鯁,為官清廉,登山修行之前,當了幾十年的地方小官,口碑極好,才學更高,所以「肥仙」的這番評點,對鳳仙花神而言,是一場近乎致命的飛來橫禍。
來自倒懸山梅花園子的酡顏夫人,願意為少女花神牽線搭橋,與年輕隱官尋求幫助。
門口韓俏色,打算從書本上吃的虧,就從書本外找回來。
她率先開口,試探性說道:「花錢買些詩篇,幫那鳳仙花揚名嘛。如今文廟這邊,又不缺飽腹詩書的讀書人。陳平安又是文聖老秀才的關門弟子,隨便找幾位書院山長,討要幾篇詩詞不難吧,都不用花錢,哪怕強擰出來的那些詠花詩詞,水準不高,可只要數量一多,又是從文廟這邊流傳開來,終究是立竿見影的。」
「實在不行,陳平安就去找那肥仙好了,好言相勸一番,不是要當年輕人嗎,出劍都可以,假裝要為少女花神打抱不平,理由都有了。福地花神評選一事,是白山先生,張翊和周服卿三人真正管事,其中張翊,如今好像就在鰲頭山那邊,陳平安就算在張文潛那邊碰了一鼻子灰,也不問劍,那就找張翊,反正此人對老秀才的學問,是頂佩服的。」
「不然就乾脆找到蘇子。先前不是說了,陳平安有那顆小暑錢嗎?蘇子豪邁,見著了那枚小暑錢,多半願意美言幾句。說不定喝了酒,直接丟給鳳仙花神一篇詠花詞,壓過自己學生的那個言論了。」
顧璨輕輕搖頭。
得不償失。
韓俏色就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
鄭居中說道:「願意動腦子,總好過不動腦子。」
韓俏色長呼出一口氣。
傅噤說道:「如此一來,且不說未必能成,就算成了,陳平安這筆買賣,別說賺,是大虧。張文潛本就是骨鯁書生,對陳平安,甚至是對整個文聖一脈,都會有些意見。」
顧璨說道:「所以絕對不能繞過張文潛,尤其不能去找蘇子。解鈴還須繫鈴人。」
鄭居中眯起眼,「否定他人,得有本錢。」
傅噤早有腹稿,說道:「張文潛極為仰慕劍氣長城,與元青蜀是莫逆之交,陳平安就用酒鋪裡邊的無事牌,只取元青蜀留字那一塊,就當是讓張文潛幫忙帶回南婆娑洲大瀼水。」
鄭居中搖搖頭:「只是下策。還是會留下刻意雕琢的痕跡。」
至於韓俏色所說,亂七八糟,烏煙瘴氣,都不算計策。
顧璨在腦海中迅速翻檢張文潛的所有文章詩詞,以及肥仙與先生蘇子、眾多好友的唱和之作,靈光一現,說道:「蘇子文采無匹,在學問一途的最大功德,是破除了『詩莊詞媚』的尊卑之分,讓詞篇擺脫了「詞為艷科」的大道束縛,那麼百花福地的鳳仙花,是不是就可以視為天下草木花卉當中的詞?張文潛你不是將鳳仙花視為「艷俗」、「菊婢」嗎,這與當年祠廟的『詩餘』處境,被譏諷為艷情膩語,何其相似?陳平安是不是可以由此入手?」
鄭居中笑道:「中策。不出意外,陳平安會這麼做。他不會選取上策,因為會顯得他太聰明,某些有心人,會心生忌憚。所以是解決此事的上策,卻是陳平安整個修行道路上的下策。」
鴛鴦渚那邊,陳平安果然答應幫忙。
只是與那鳳仙花神收了一袋子穀雨錢,作為定金,沒有收下那袋子價值連城的鳳仙花種子。而且雙方約定,如果最終無法幫上忙,就會退錢。這讓少女有些犯迷糊。先前酡顏姐姐,不是說此人是個財迷嗎?而且好像近距離看著這位青衫劍仙,他和顏悅色,眼神溫煦,很讀書人哩。
鄭居中說道:「真正的中策,與顧璨所說,還是有些差異的。」
傅噤看著畫卷當中的那一襲青衫,是這位小白帝,第一次真正重視此人。
首先幫了一把鳳仙花神,有大道之恩。
其次給了酡顏夫人一個不小的面子。
為何百花福地花主身邊,除了四位命主花神,獨獨帶了少女花神?自然是花主娘娘對這個小姑娘,最寵溺心疼。
所以陳平安與花主娘娘,結下一樁不小的善緣。
第四,張文潛非但不會惱火,只會欣慰,讀書人之間的切磋學問,作為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竟然能夠如此親近先生一脈學問。難怪可以讓好友元青蜀在酒鋪留下那塊無事牌。
第五,隔著十萬八千里,此人都能吹捧一通蘇子。
一舉五得。
被人求著幫忙,本來是一件麻煩事。
結果到頭來,好像出手幫忙之人,反而得了一連串的天大便宜?
傅噤突然笑了起來。果然被師父說中了。
那個陳平安,竟然沒有按照顧璨看破的脈絡去行事,而是選擇以心聲直接與鳳仙花神道破天機。
也就是說,肥仙和蘇子那「兩得」,年輕隱官選擇直接不要了。
顧璨會心一笑,「懂了。這就是你經常說的『余著』!」
韓俏色瞥了眼畫卷,撇撇嘴,說道:「這種年輕人,我可惹不起。」
顧璨說得對,這個大難不死得以返鄉的年輕隱官,不但適合劍氣長城,而且一樣合適白帝城。
顧璨笑容燦爛道:「師姑,別去招惹陳平安啊,真的。」
不然你肯定會輸給陳平安,還會死在顧璨手上。
韓俏色點點頭,「招惹他作甚。他是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了。他認不認,是他的事情。」
她收起化妝鏡和那堆瓶瓶罐罐,轉過身,問道:「顧璨,妝容如何?」
顧璨說道:「增色三分。」
韓俏色笑問道:「比那青神山夫人和福地花主?」
顧璨說道:「在我眼中,是師姑好看些。在天下人眼中,應該都是她們更好看。」
韓俏色斜靠門柱,笑眯起眼。
因為顧璨此語,確實真心。
所以她才會開心。
不然花言巧語,哪個男子不會,來她這邊說說看?敢調戲白帝城韓俏色?找死嗎。韓俏色又不是沒有親手打死過仙人。
鄭居中笑道:「獨木橋,大道之爭?人心狹窄不如酒杯寬而已。路總是要越走越寬的。」
鄭居中抬起頭望向門外,以心聲微笑道:「陳先生,還有沒有想要對顧璨說的話?」
門外街上,陳平安笑答道:「沒有了。鄭先生的傳授道業,已經爐火純青,晚輩與於樾一般境地,無話可說。」
鄭居中站起身,與傅噤幾個說道:「你們幾個都留下。」
鄭居中身形驀然出現在宅子門口,與陳平安笑問道:「一起走趟問津渡?」
陳平安笑著點頭,「有勞鄭先生。」
這一天。
鄭居中與一襲青衫,兩人並肩而行,共同遊歷問津渡。
就成了一件比鴛鴦渚兩位飛升境廝殺一場更震撼人心的事情。
白帝城城主鄭居中,好像是主動現身大門外,去見那個外人?
在那之後,還是那一襲青衫。
他從問津渡消失,現身在鰲頭山,最終手裡拎著一個邵元王朝的蔣龍驤,御風去往文廟所在的城池,將那個德高望重、上了歲數的讀書人,隨手丟在一處地上,正是當年文聖神像被搬出文廟後的破碎之地,曾經被一撥讀書人吐完了唾沫,再打砸殆盡。其中就有蔣龍驤,最為義正言辭,當時好像還拿出了一篇措辭雄渾的檄文。
陳平安伸出一手,對那個躺地上的讀書人說道:「再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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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五章 酒中又過風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