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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八十章 可規可矩謂之國士(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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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霜降抬起手中那隻鷓鴣斑的古拙茶盞,他輕輕抿了一口茶水,望向陳平安,微笑道:「隱官大人只管開價,先說來聽聽,不用擔心會被我覺得是獅子大開口,吳某人與道侶,就是兩條命了,怎麼漫天要價都不為過。」

    崔東山嗤笑道:「強買強賣,不是高人做派吧?」

    吳霜降點頭道:「是有這麼個嫌疑,只不過涉及身家性命,就由不得我講究什麼神仙氣度了。」

    姜尚真感嘆道:「真是坦誠。吳老神仙到底是十四境大修士,言行一致,光明磊落。」

    吳霜降微笑道:「都被你們幾個砍死過一次,多挨幾句怪話,問題不大。」

    大道之爭,絕對是必須分出個你死我活的大道之爭,姜尚真給氣得不輕,就想要起身道理幾句,給崔東山雙手按住肩頭,使勁按回去,埋怨道:「嘛呢嘛呢,打又打不過,省點力氣,等會兒如果談不攏,與吳老神仙磕頭求饒的重任,還得交給你這位首席供奉呢。」

    陳平安落座後就取出了一隻瓷瓶,往雙手塗抹了楊家藥鋪秘制的膏藥,包紮嫻熟,再捻出幾張白骨生肉符,最後雙手籠袖,這才說道:「有請前輩翻一翻老黃曆,聽過之後,晚輩再做決定。」

    吳霜降看著這個始終氣定神閒的年輕人,笑問道:「你最後那一劍,怎麼斬出的?」

    若是換成寧姚遞出那一劍,吳霜降並不奇怪,但是一位玉璞境劍修,手持長劍,不過半把仙劍品秩,竟是能夠直接斬開自己的真身、天人相?

    陳平安說道:「談不上什麼上乘劍招,就是一躍往前,出劍亂砍,不過運轉之法,來自劍氣長城的劍氣十八停,又加了點拳法,名為神人擂鼓式。」

    在學什麼就是什麼的吳霜降這邊,刻意藏掖,意義不大,既然如此,還不如乾脆坦誠幾分。

    吳霜降笑著點頭,抬手雙指併攏,輕輕一抹,桌上出現了十八粒芥子劍氣,並非直線,懸停位置,剛好契合十八座人身小天地的氣府,相互間串連成線,劍光稍稍綻放,桌如大地,劍氣如星辰,吳霜降就像憑空造就出一條袖珍星河,吳霜降另外一隻手驀然握拳,緩緩推出,搖搖頭,像是不太滿意,數次變換細微軌跡,最終遞出一拳,渾然天成,劍氣縝密銜接之後,便是一把懸停長劍,或者說是完整十八拳疊加。

    吳霜降手腕一擰,將這一幅既是劍譜又是拳譜的「畫卷」收入袖中,毫不掩飾自己的讚賞神色,點頭笑道:「拳是好拳,可惜我不是純粹武夫,學不全,差了一份根本神意。」

    吳霜降略作思量,從袖中捻出一張青色符籙,輕輕一推,飄向陳平安,「就當是歲除宮一份小小補償。」

    陳平安搖頭說道:「無功不受祿,前輩憑本事偷學的劍法拳意,晚輩捏著鼻子認了就是。」

    吳霜降微笑道:「是一張太清輕身符,又名白日舉形寶籙,又被青冥道官稱為上屍解符,是我得意之作,脫胎於道祖親制的那張太玄清生符。與先前月宮玉斧符,都是當之無愧的大符。」

    陳平安聞言無動於衷,依舊婉拒了。

    這張輕身舉形符,若是今天最終一樁買賣談成了,陳平安別說一張,就算吳霜降給出一大摞,都收得毫不猶豫,來者不拒。但是吳霜降此人性情難測,天曉不得會說翻臉就翻臉,若是在一張符籙上動了手腳,然後自己大大方方收下,不是取死之道是什麼。

    見那年輕隱官不識抬舉,吳霜降既不惱火,卻也沒有收回那張「青詞綠章根祇材質」的符籙,輕輕飄落在陳平安身前的桌面上。

    崔東山站在姜尚真身後,踮起腳跟,使勁看著桌上那張寶光流轉的珍稀符籙,畫符之法可以偷學幾分,符紙卻難代替,因為那符紙材質,極好極貴,價值連城不說,主要還是有價無市,在那青冥天下,是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的仙人,專門用來請神降真的好東西。

    吳霜降轉頭望向那個雙鬢雪白的玉圭宗「老」宗主,爽朗笑道:「你我可算同道中人。」

    雙方心儀女子,都不是山上女子中的什麼絕色。對於他們這樣的修士來說,什麼樣的美色不能有?

    姜尚真抬手抱拳,輕輕搖晃,嬉皮笑臉道:「過獎過獎。」

    屋內當下五人的座位,也很有意思。

    吳霜降背窗朝門,酒桌上面朝大門為尊。

    陳平安一行人當中,在吳霜降入屋率先落座後,陳平安雖然境界最低,同時還受傷不輕,僅次於一身遺蛻崩碎的崔東山,卻還是坐在了吳霜降左手邊的長凳上。所以位置距離吳霜降最近。

    寧姚好像護道一般,選擇坐在陳平安一旁。

    姜尚真搶先坐在了吳霜降右邊,如此一來,就將吳霜降對面的座位,讓給了受傷最重的白衣少年,相對距離吳霜降最遠。只是崔東山卻沒有落座,而是站在了姜尚真身後。

    除了吳霜降這個外人。

    屋內一桌四人,其實都在為旁人考慮。

    落魄山,好風氣。一雙年紀輕輕的神仙道侶之間,先生與學生之間,宗主與供奉之間,竟然無一例外,都可以託付生死。

    天然跟在這些人身邊,只是合適不過。

    這也是為何他吳霜降現身之時,毫不掩飾自己的殺心,完全沒有半點要坐下商量的意思。

    為的就是驗證一事,陳平安對於一樁買賣,一個約定,看得到底有多重,陳平安到底願意付出多大的代價來踐約。

    「一張酒桌上,什麼最稀罕?」

    吳霜降自問自答道:「一桌酒客,皆不礙眼。」

    陳平安剛要開口說話,吳霜降朝屋門那邊抬了抬下巴,「你可以先離開一趟,讓你的弟子和那個小水怪都放心了,咱們再聊生意事。不然你也很難真正心安。」

    陳平安點點頭,去了寧姚屋子那邊,告訴裴錢沒事了,只是讓裴錢不著急喊醒那個呼呼大睡的小米粒。

    發現裴錢還是憂心不已,陳平安雙指彎曲敲板栗狀,裴錢笑了笑,坐回原位,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

    陳平安腳步緩慢,走在廊道中,那個真名天然的白髮童子已經不知所蹤,肯定是被吳霜降藏匿起來了。

    吳霜降微微一笑,對此洞若觀火,轉頭與那姜尚真說道:「難怪你捨得下血本,賭術和賭運都好到沒邊了。」

    姜尚真拎了一壺自家雲窟福地釀造的月色酒,正在抬頭豪飲,擦了擦嘴角,笑道:「吳老神仙境界高,說啥就是啥。」

    等到陳平安回了這邊落座,吳霜降就將手中茶盞輕輕一磕桌面,底部篆文「行不得」三字化作金光,在桌面如水花雲紋瞬間鋪散開來,剎那之間,陳平安一行人就置身於一座鸛雀樓的頂樓,唯有四根廊柱支撐藻井琉璃頂,再無門窗遮掩視野,陳平安身前,依舊懸停有那張青綠符籙,姜尚真憑欄而立,雙指捻酒壺,輕輕搖晃,月色與酒氣一同被晃蕩而出,消散天地間。

    崔東山一躍而去,站在欄杆上,兩隻雪白大袖被天風吹拂,緩緩飄蕩。

    吳霜降緩緩走到另外一邊的白玉闌干,檐下懸有一串走馬,風吹而動,叮叮咚咚,搖曳出陣陣金色光線,細聽之下,竟是女子歌聲,婉約清麗。

    吳霜降收起茶盞,雙手負後,眺望遠方,指了指一處山嶽,亭台閣樓,宮闕殿觀,依山而建,鱗次櫛比,「從山腳到山巔,總計一百零八座府邸,我在躋身洞府境的時候,就有過一個想法,以後如果由我來當歲除宮的宮主,歲除宮要有一百零八位祖師堂嫡傳,嫡傳收再轉,分別占據其一,個個境界不低,人人道法不俗。可惜至今未成事,府邸易建人難尋,錢好掙,人心卻似流水,好些個資質極好的宗門修士,總是管不住心思,嫌這嫌那,不是府邸小了,就是位置低了,故而都成了過客。」

    吳霜降笑了起來:「歲除宮被人說成是個少年窟,我就笑納了。剛好拿來提醒歲除宮修士,少年意氣最可貴,不要被世道消磨殆盡了。」

    一生修行太勤勉,不敢有半點懈怠,故而常欠讀書債。

    山上偶爾無事,焚香閒看玉溪詩,吳霜降每次下山殺人前,可就要翻那蘇子詞用來助興了。

    陳平安突然問道:「倒懸山鸛雀客棧的掌柜,真名叫什麼?」

    吳霜降說道:「真名就不提了,不然小白會不太開心。至於在我歲除宮金玉譜牒上邊,他叫白落,起起落落的那個落字。」

    陳平安內心震動不已,壓低嗓音,問了一個看似十分多餘的問題:「起起落落的起落?」

    吳霜降笑著點頭,「小白其實也在夜航船上,不過不在條目城,一直在垂拱城那邊遊蕩,多半是要找那個長臉漢的麻煩。所以你當時拒絕小白的提議,是很明智的選擇,不然飛升城和第五座天下,就要大動干戈了,對飛升城的劍修,未必全是壞事,說不定還能在百年之內,勢如破竹,能以一城之力,對抗三教勢力,還不落下風。只是如此一來,避暑行宮那些穩紮穩打的長遠布局,一份幫助飛升城屹立不倒的千秋大業,恐怕就要功虧一簣了。」

    陳平安有些無言以對,以至於一個沒忍住,當著寧姚的面,都要拿出一壺酒,痛飲一口酒後,才能壓壓驚。

    當時拒絕那個客棧掌柜的買賣,其實陳平安還真沒有多想,只是單純不希望飛升城那邊橫生枝節,風險既是機遇,機遇也會是風險,這個道理實在再簡單不過了。一個在倒懸山隱忍數百年的年輕掌柜,還是那歲除宮的守歲人,全然不知根不知底的,陳平安信不過。

    寧姚有所猜測,不過不敢確定,就眼神詢問陳平安。

    陳平安點點頭,無奈道:「就是那個人。」

    隨便翻檢記憶,往事歷歷在目,開在倒懸山一條小巷盡頭的小客棧,陳平安清楚記得每次去那邊落腳,見著那個站在櫃檯後邊的年輕人,好像都慵懶,而年輕掌柜每次與陳平安言語,都滿臉笑意,十分的和氣生財。

    吳霜降一語道破天機,「小白當年其實看你很順眼,就順手幫你『掩蓋』了一份武運氣象,兩兩疊加,所以在黃粱福地那邊,才會直接嚇傻那隻黃雀。放心,此事沒什麼算計,純粹是小白覺得要找的人找不到,錢也掙不著幾個,日子過得太過無聊了。後來你當了隱官,小白還是很欣慰的,在我這邊,說他看人的眼光不差。」

    陳平安又喝了口酒。

    桂夫人當年讓自己落腳鸛雀客棧?是不是她早有察覺?

    浩然天下,中土兵家祖庭有座武廟,有那武廟十哲陪祀。

    可哪怕是浩然的後世讀書人,對此也多有非議,對於副祀之人,就有異議,對於武廟十哲的最少半數人選,更有異議,覺得根本不該選入其中,對於之後不斷添補的兵家大家陪祀,增添為七十二名將,分成殿上十人及兩廡六十二人,一同享受香火,更是讓後世不少人都不以為然,各執己見,吵得厲害。尤其在這期間還有過一樁公案,中土文廟那邊不斷有儒家聖賢建言,提出理當「取功業無瑕者」,這就使得不少戰功累累卻殺戮過重的名將,要麼被降低神位,要麼直接被除去神位。這就使得武廟十哲之一的某人,神位從主殿搬遷而出,搬去了兩廡之一。

    原本此人是要連陪祀兩廡的資格都要失去,最後傳聞還是文廟有兩人聯袂撒潑打滾,才否決了那個提議,取了個折中法子,撤出主殿,但是留在兩廡,只是位列第四等名將之列。

    這依舊讓後世兵家修士大打抱不平,說文廟篩選出來的那些所謂名將,謀士太多,只算是王佐之才,卻絕非什麼,七十二人當中,最少半數給那人提靴子都不配,剩下半數的,又有半數給那人牽馬都不配,剩下再半數,都沒臉與那人一同躋身武廟十哲。

    什麼鸛雀客棧掌柜,什麼歲除宮守歲人,什麼青冥天下的小白。

    什麼白落。

    是那白起!

    至於此人如何去了青冥天下,又是如何成了吳霜降的左膀右臂,大概就又是個天曉得了。

    陳平安都不願意多問一句。

    吳霜降說道:「很多作繭自縛,是不得已為之。」

    是在對先前那場廝殺,蓋棺定論。

    一座座小天地疊疊復疊,既是為了能夠斬殺他吳霜降,卻能夠讓吳霜降放心施展十四境修為,根本不用擔心一身合道氣象,被文廟感知。

    吳霜降繼續說道:「你們應該很清楚,最後我沒有選擇玉石俱焚,不是我全然沒有還手之力,不然除開寧姚,你們三個,殺人能成,可你們各自的大道折損,就遠遠不是這麼點了。」

    陳平安說道:「『這麼點』?」

    不說一截太白劍尖已經與夜遊劍身幾近脫離,想要重新煉製如初,耗費光陰不說,說不定還要陳平安砸入一座金山銀山,不說陳平安自己當下的一身傷勢,小天地萬里山河震動,陳平安與人廝殺過後,需要使用楊家藥鋪藥膏的次數,屈指可數。這些都不去說,姜尚真的飛劍品秩已經跌了境,崔東山更是連一幅仙人遺蛻皮囊都沒了,這會兒看似雲淡風輕,實則受傷極重,如果不是崔東山術法玄妙,換成一般仙人境的練氣士,早就半死不活了,能不能保住上五境都難說。

    吳霜降笑道:「這些都不用擔心,我知道輕重。」

    崔東山若是掙不脫這副皮囊枷鎖,還怎麼躋身飛升境?吳霜降敢斷言,作為半個繡虎的白衣少年,這些年其實本身就一直在尋找一位劍修,必須是飛升境起步,而且得是信得過的,劍術極高的,比如與文聖一脈關係親近的阿良?同門的左右?才能放心,讓對方出劍,打破牢籠。

    至於一截柳葉的飛劍跌境,當然損失極大,不過只要姜尚真躋身了飛升境,兩事並一事,都會迎刃而解。

    只不過這些心知肚明之事,說出口就比較大煞風景,吳霜降也沒覺得與這些年輕人做買賣,需要自己如此坐地還錢。

    何況四人聯手,一人塑造瓷人碎瓷人,三人合力劍斬十四境,這等壯舉,哪怕吳霜降正是被斬之人,他也覺得極有意思。

    會讓吳霜降有些期待百年之後的光景。

    只是不知道百年千年之後,年輕人們都已飛升境,那麼就是四飛升,其中三劍修?

    會不會後世有人提及此事,就要來上那麼一句。

    歲除宮曾經有人名叫吳霜降,一人力戰陳平安,寧姚,姜尚真,崔東山?

    壯哉。

    吳霜降大笑一聲,破例取出一壺酒水,痛飲一口,開始娓娓道來一些老黃曆,「歲除宮有了我之後,大不一樣,不到百年光陰,很快就崛起了,要知道我當時才是金丹境的時候,就已經是一座宗門賬房先生財神爺了,等到躋身了元嬰,又兼了掌律一職,當然,這與歲除宮當時只是個二流山頭,關係不小。不過你們應該翻過的秘檔記錄,一個金丹符籙修士,捉對廝殺過程中,斬殺一位元嬰劍修,以及元嬰之時,擊殺過兩位玉璞境,非是我自誇,不是誰都能做到的。」

    「我生性謹慎,修行路上的一些個意外,看似兇險,其實都不算什麼,但是我如此,不意味著身邊人也是如此,所以有個女子,她在下山歷練過程中,誤殺了兩位練氣士,兩人都是世俗朝廷的道牒官員,廝殺過程中,還殃及無辜凡俗十數人,這筆賬就算在她頭上了,這其實不算過分。所以我就不得不走了一趟山下,幫著她四處周旋,原本方方面面都已經被我擺平,幕後設局之人,都被我順藤摸瓜找到了。」

    那女子,就是吳霜降的山上道侶,在歲除宮,她是一個修行資質很平常、容貌也很平常的女子。

    其是一個山上修士設置的局,當然是針對吳霜降,一個姿色平平、修行資質更不算太好的女子,還不值得幕後人如此興師動眾。

    牽一髮而動全身,最終吳霜降惹上了白玉京二掌教,真無敵余斗。連那些幕後布局人,都覺得是一個天大的意外之喜。

    而那個時候的吳霜降,才是一位元嬰境修士。

    掌管白玉京那一百年的道老二,最終給了吳霜降一個選擇,要麼去敲天鼓,再被他余鬥打死。

    要麼交出那個女子,按照道律,魂飛魄散。你吳霜降只需袖手旁觀,就可以不用死。

    吳霜降突然提了一句題外話:「咱們那位三掌教閒來無事,也為他的小師弟設置了一個差不多的問心局,只是在道心細微處,始終沒有讓他這位小師兄滿意。不然那少年,當時就可以得到一樁仙緣,能夠一步登天,躋身玉璞境。如果他可以心境上不拖泥帶水,比你勝出一籌,然後再與你做同樣事,看似自找麻煩,做些多餘事,陸沉就願意高看他一眼了。」

    陳平安說道:「是那個道號山青的?」

    同樣是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

    吳霜降笑著拎起酒壺,指了指陳平安身邊的女子。

    寧姚直到這一刻,才隨口說了句,「這人行事,不太地道,被我砍了幾劍,躲去閉關了幾年。」

    一直豎起耳朵的姜尚真,偷聽至此,立即小聲重複兩字,「保重,保重。」

    吳霜降斜靠欄杆,只是喝了一口,就不再飲酒,眯眼望向遠方歲除宮的一處處山水形勝,微笑道:「要知道,在那件事發生之前,我被視為是青冥天下最有儒家聖賢氣象的道門修士,並且還有希望煉出一兩個本命字,因為我堅信世間所有事,是非分明,對錯分明,黑白分明。」

    山水依舊在,人已是過客。

    所以吳霜降之前才會說那句。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書簡湖。

    可能姜尚真的那座書簡湖,會有個蘅蕪一般的柔弱女子,亭亭玉立,年復一年徘徊不去。

    可能會是神篆峰的那座祖師堂,從曾經的鬧鬧哄哄,變得空無一人,再無一句罵聲,也無人摔椅子。

    可能崔東山的心中書簡湖,會有個囊中羞澀的教書先生,空有一肚子學問,依然餓著肚子,帶著初次相逢的少年,一起走過雞鳴犬吠、炊煙裊裊的小街陋巷。

    可能是昔年學塾,有個意氣風發的年輕讀書人,前一刻還在代師授業,轉眼過後,座下幾個聽課之人,都已遠去,再不回頭。

    可能是一位遠遊還鄉的南婆娑洲老劍仙,在泥瓶巷曹家祖宅內,回頭望去,仿佛看到了個手持掃帚的婦人。在那大雨天的家中,那處四水歸堂的小天井,就是一處書簡湖,直教一位活了千百年早已鐵石心腸的老劍仙,回首時也要視線模糊,輕聲呢喃,娘親,傻娘親唉。

    一處書簡湖,可能只是那處不起眼的鄉野亂葬崗,曾經有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姑娘,是鬼卻最怕鬼,在她徹底離開人間後,卻能讓一位重遊故地的劍客,不至於傷心得如何揪起心肝,就只是一夜獨坐,不敢喝酒。

    可能是一位孤零零的賬房先生,在湖邊掬水洗臉。可能是更早時候的某個少年,在遠遊路上的一張酒桌上,說自己年紀太小。

    可能是一位隨城遠遊、好似天上月的女子,滿臉淚水,看著那座城頭上,一個連臉龐、身形體魄都已失去的心上人,依舊好似有那笑顏,使勁與她揮手告別,好讓那個明明境界更高、劍術更高的女子,千萬不要擔心,更不要愧疚。

    一樓寂然。

    各有心思。

    先前對峙雙方,看似從生死相向,變成了談笑風生,甚至有望做成買賣,締結盟約,可其實依舊劍拔弩張,暗流涌動,雙方隨時都要繼續分生死,都不需要什麼一言不合,不用誰怒目相視,就會死人。

    吳霜降收起些許思緒,指了指那張青色符籙,與陳平安說道:「我的十四境合道人和,只要我和道侶天然,不同時被殺,就可兩人都不死。至於其中大道折損是多少,以及我的境界恢復之法,太過涉及大道根本,就不與你明說了。關於今天一場切磋,你們幾人的折損,我自會一一補償,比如這張上屍解符,除了能夠讓一位無望上五境命不久矣的地仙,轉為鬼仙之姿,還能夠躋身玉璞境,此後是否塑造金身,轉去擔任山水神靈,從斷頭路改道,換路繼續登高,你都可以隨意。而且此符貴重,還在於符紙材質本身。這是對你體魄受傷的補償。」

    陳平安這才招手將那枚符籙收入袖中。

    吳霜降繼續道:「姜尚真與崔先生,之所以能夠突兀現身,都是祭出了那張三山符吧,畫符之法,並無問題,可惜還是那個問題,符籙材質太差了,承載不起太多道意,所以三山遠遊對你們三人的神魂裨益,實在太小。」

    吳霜降又取出四張在那白玉京都不易見到的「降真青綠籙」,輕輕揮袖,丟給姜尚真和崔東山。

    在浩然天下,所有白玉京三脈道門下宗,例如寶瓶洲的神誥宗,桐葉洲的太平山,每次有人躋身天君,都會燃燒此符,請下各自尊奉的三位掌教祖師。其珍貴程度,可見一斑。

    吳霜降瞥見那陳平安的臉色,笑道:「就這麼多了。」

    陳平安呵呵一笑,騙鬼呢。如此摳搜不爽利的十四境大修士,不多。

    「我身上真就只有這五張,不過歲除宮祖師堂裡邊還有三張,不如你隨我一起去拿?」

    吳霜降微微一笑,看破陳平安的心思,打趣道:「反正你與孫道長也是忘年交,說不定咱們那位白玉京三掌教瞧見了你,還要與你敘舊幾分。早些年一起遠遊玄都觀,他一路嘮叨了你不少。有這麼兩位朋友,別說是我那歲除宮,在青冥天下哪裡逛不得。」

    陳平安問道:「孫道長還好吧?」

    吳霜降點頭道:「很活蹦亂跳。」

    吳霜降好像想起一事,抖了抖雙袖,瞬間又有兩寶現世,一把劍鞘,以及那根「行氣銘」綠竹杖,再次丟給姜尚真和崔東山,「劍鞘是斬龍台煉化而成,劍鞘又是一座符陣,我已經撤去所有三十六重禁制,正好可以溫養那一截柳葉,提升飛劍品秩做不到,就當是預祝姜宗主躋身飛升境了。」

    「這根行山杖,就送給崔先生當見面禮了。其中諸般妙用,崔先生可以自行琢磨。」

    崔東山接過綠竹杖,姜尚真握住劍鞘,兩人相視一笑,早先真要宰了吳霜降,咱哥倆豈不是發了,從此闊氣得無法無天?!

    吳霜降再對寧姚說道:「回鄉之後,我會降下一道法旨給第五座天下的門內弟子,讓他們為飛升城效力一次,不惜生死。」

    畢竟是那少年窟。

    這樣的盟友,看遍天下,絕無僅有。

    寧姚道了一聲謝。

    吳霜降說道:「天然在劍氣長城,在你心境做客一場,先後遇到三人,其中第一個,就是與我做買賣的人,換成別人,帶不走天然,即便帶走,也太過落了痕跡。所以在劍氣長城那邊,天然看到了他,還說要與她切磋道法,當然會被嚇個半死,她從來就膽子小。」

    陳平安點頭道:「是孫道長的師弟。」

    五行之木宅,中年道人的神像,是大玄都觀的一株祖宗桃木斫成,而陳平安的五嶽山根,是煉化道觀青磚而成,其中蘊藉之道意,也是大玄都觀劍仙一脈的根腳。

    這位中年道人面容的遠遊客,是大玄都觀觀主孫懷中的師弟,也是那位「千古一人」宋茅廬的師父。

    「好像她還遇到了一個暮氣沉沉的人,穿草鞋,懸柴刀,一直在行走四方。」

    吳霜降驀然變出一把拂塵,拂子畫圓相,再單手豎拳,笑道:「取經只是空廢草鞋,不知你在尋個什麼。」

    陳平安微微訝異,仍是直截了當說道:「不就是尋個安身立命處,何況走路何處不廢草鞋。」

    吳霜降與陳平安遞過拂子,笑道:「我在家鄉,曾經與陸沉一起遍參尊宿,不過只能算是略通佛法。希望你小子以後心誠學禪,不要逃禪。」

    陳平安接過拂塵後,竟是直接一個肩頭歪斜,差點沒能接住那把在吳霜降手中輕飄飄的拂子。

    吳霜降突然問道:「佛陀十大弟子,各有第一。請問密行第一的羅睺羅尊者以何為第一?」

    陳平安沒有刻意打機鋒,如實答道:「當年第一次在書上看到這樁佛門公案,其實也不知那位僧人為何要答『不知道』。後來與一位崖間僧人詢問過後,才知道答案。」

    既然是密行,旁人聽此問,如何能夠回答?當然是不知道。

    書上將道理說破了,好像很簡單。只可惜人生各有癥結,太難知道一個自己不知道了。

    吳霜降又接連問:「如何是無縫塔,如何是塔中人?如何是打葛藤去也,如何是只履西歸意?如何奪境又如何奪人?為何老僧驀一喝,獨有僧人驚倒,便是所謂俊家子了?為何要歌馬駒?為何要低聲低聲,為何又要掩口不言?為何要捏拳豎指,棒喝交馳?如何是同時別?如何是本來面目?為何豎杖有定亂劍,放杖就無白澤圖?且作麼生人劍活人刀,怎麼參?為何把斷要津第一句,是官不容針,車馬私通?何謂三玄三要?如何坐斷天下老和尚舌頭?如何是向上事?!」

    陳平安嘆了口氣,還是如實答道:「書上都有記載,我如果只是背誦照搬,這些問題,我能說出三百餘個答案。」

    遠遊路上,讀書不停,光是一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陳平安就一一記住,匯集整理了將近百餘個答案。

    比如一百個典故,可能有人知道了九十個,都不敢說自己知道。可有人只知道三兩個,就已經覺得自己都知道了。

    吳霜降最後笑問道:「那麼如何是落魄境?如何是落魄家風?身在自家山中,你這總該曉得吧?」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答道:「先赤腳走路。同時縫補草鞋,自己穿鞋,也願意送給路人,旁人不願意收,我們也不強求,畢竟真要計較,人人早已各自穿鞋。」

    吳霜降搖搖頭,似乎很不滿意,「先?意思全無矣,虧得我方才還擔心你會逃禪。」

    寧姚單手托腮欄杆,她只是安安靜靜,看著陳平安。

    沒覺得他在與吳霜降的這場問答當中,就落了下風。這個吳霜降如今多大歲數了,陳平安怎麼比。

    崔東山坐在欄杆上,這「少年窟」歲除宮周邊,大好河山,風景壯闊,看得讓人唏噓不已:「光陰似箭,日月如移越少年。」

    姜尚真趴在欄杆上,點頭道:「更何況少年乘白駒過隙,不覺白頭。」

    吳霜降笑問道:「我現在只好奇一事,你為何對佛門天然親近?」

    陳平安說道:「家鄉小鎮,有四塊牌坊匾額,小時候聽人說了內容,覺得只有『莫向外求』這一個道理,聽得懂,勉強做得到,做到了還有用。」

    吳霜降笑了笑,運轉神通,下一刻只有他和陳平安離開鸛雀樓中,來到了山巔的歲除宮祖師堂外。

    這是吳霜降第一次流露出肅穆神色,取出一張符籙,正色說道:「如果萬一,連你在浩然天下,都未能護住天然,被同時劍斬兩人,那你就對她使用此符。」

    陳平安點點頭,「我答應了。」

    吳霜降疑惑道:「你就不問我,為何不擔心你將此符用在別人身上?」

    正是那張道祖親制的太玄清生符。

    陳平安說道:「有些事,真就只有我做得,別人做不得,前輩可以放心。」

    吳霜降笑著點頭,讓陳平安收好那張符籙,「你願意攬下這麼個大麻煩,看來你對那白玉京仙人怨念,一樣不小啊。」

    陳平安說道:「白玉京裡邊,其實也有我很敬佩的前輩。」

    吳霜降雙手負後,看著山外的雲捲風舒,然後指向鸛雀樓附近一處江心大石,「那邊的歇龍石,以後只要你做客青冥天下,還有本事返鄉,可以搬走。」

    陳平安看了那歇龍石,眼角餘光順便瞥了眼鸛雀樓。

    吳霜降嘖嘖稱奇道:「陸沉沒說錯,果然像我,賊不走空。」

    吳霜降突然說道:「小白在長平亭那邊,跟那垂拱城城主聊得挺開心,然後約好了去揍一個叫高錫的人,好像還要請一個叫梁周翰的人喝酒,我對你們浩然歷史知道不多,這兩個人,有什麼來頭?」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浩然天下這邊,武廟人選,各大王朝,可以自己酌情篩選。高錫除了奉承君主,當然也是跟風文廟了,與幾個同僚裁定武廟陪祀人選,最終只取功業始終無瑕者。梁周翰覺得此事不妥,覺得天底下沒有十全十美的聖賢,覺得太過苛刻古人,似非允當。這肯定是一番平恕言論了,可惜沒有被當時的皇帝採納。」

    吳霜降點頭道:「指瑕人雄,誰當無累。確實是一個讀書人的平恕之言。」

    陳平安有些無奈,既然前輩都知道,還問個錘子?

    吳霜降看了眼陳平安所背長劍,說道:「如果你敢放心,我就幫你煉化一二。我離開浩然天下之前,還會解開天然那些禁制,到時候她的戰力,就不是一位尋常飛升境能夠媲美了。將來修行路上,你再遇到一些不大不小的意外,你可以暫借長劍給她。」

    山巔修士的廝殺,其實真正比拼之事,就兩件,術法或是飛劍的最高殺力之大小,以及逃命本事的高低。

    這也是吳霜降為何要煉出四把仿劍的原因所在。

    而且吳霜降的壓箱底本事,還有幾件。

    陳平安抱拳致謝,一聲前輩,十分誠心。

    吳霜降問道:「所背長劍,名為?」

    陳平安說道:「夜遊。」

    吳霜降點頭道:「好名字。」

    沉默片刻,吳霜降笑問道:「那就回了?」

    陳平安沒有異議。

    小天地就此消散,眾人一起返回客棧屋內。

    陳平安與三人點點頭,示意沒事了。

    姜尚真問道:「正陽山那個婆姨,總不能辛苦盯了半天,就這麼讓她溜走吧?」

    崔東山笑道:「那就趕緊回去?」

    陳平安說道:「辛苦了。」

    結果一個首席供奉捶胸,一個得意學生頓足,不約而同,都是傷心狀。

    然後兩人哈哈大笑,抬手一拍掌,為雙方心有靈犀的默契,相互喝彩。

    兩人就要捻出一張山符,憑此重返那正陽山周邊一處僻靜山頭。

    陳平安咳嗽一聲,作為提醒。

    崔東山立即心領神會,可憐兮兮望向那位吳老神仙。

    姜尚真的畫符手段,十分鬼畫符,甚至還不如山主。

    而崔東山和陳平安,當下還真沒有太多心神氣力,來畫這三山符。

    吳霜降笑道:「那就有勞崔先生先繪製出心中三山?」

    崔東山小雞啄米,使勁點頭。

    白衣少年沒個動靜,吳霜降就只是笑著不說話,重新取出茶盞,開始悠哉悠哉喝茶,你們仨都不急,我一個外人,急什麼。

    陳平安更是不動如山。

    筆呢,丹砂呢?符紙呢?

    好像一屋子全是窮光蛋,一樣都是沒有的。

    崔東山伸手捂住心口,咳嗽不已。

    姜尚真一手抵住雪白鬢角。

    薑還是老的辣。

    陳平安轉頭詢問寧姚要不要喝酒,寧姚說好啊,挑一壺,不要再是那桂花釀了,換一種好了。陳平安說沒問題沒問題,只是酒水種類有點多,你別著急

    吳霜降笑呵呵道:「一條賊船,好個賊窩。」

    說完之後,吳霜降搖搖頭,略顯無奈地放下茶盞,拿出一支筆,一張符籙。竟然他娘的又是一張「青綠」符籙

    看得陳平安瞪大眼睛,好傢夥,不愧是一位與孫道長聊得來的前輩!

    陳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站起身,先一巴掌按住那張青綠符籙,再取出一張尋常符紙,趕緊丟給崔東山。崔東山接過了先生賜下的珍貴符籙,然後起身彎腰低頭,伸出雙手,畢恭畢敬趕緊從吳老神仙手中那支銘文「生花」的仙家筆。

    在那黃紙符籙上邊,崔東山繪製出三山形貌,然後使勁甩動手中「生花」筆,好似那山下毛筆,蘸墨不夠,枯筆都不成了。

    姜尚真埋怨了崔老弟一句,趕緊屁顛屁顛為吳老神仙送上自家珍藏的一支毛筆。

    突然之間,三人幾乎同時愣在當場,崔東山看了眼手中毛筆,抬頭看了眼先生,陳平安看了眼崔東山,低頭看了眼自己手中的青綠符紙。

    吳霜降則取過那張黃紙材質的三山符籙,握著姜尚真遞來的毛筆,微笑道:「崔先生和姜宗主,莫不是無需我幫忙畫符了?」

    吳霜降抬起手,勾了勾,「兩張。」

    姜尚真和崔東山各自乖乖遞過去一張還沒捂熱的青綠符紙,吳霜降將手中毛筆收入袖中,又招了招手。

    崔東山只好交出那支「生花」筆,不曾想吳霜降接過筆後,將桌上兩張青綠符籙都一併收入袖中了,朝陳平安招招手。

    顯而易見,那張被陳平安落袋為安的符籙,也得還給他吳霜降。

    陳平安無奈道:「前輩,這就過分了吧?」

    吳霜降說道:「誰境界高誰說啥是啥,先前是誰說來著?」

    姜尚真眼觀鼻鼻觀心。

    三人偷雞不成蝕把米,還搭進去一張青綠符籙,準確說來好像還是兩張。

    崔東山硬著頭皮說道:「先生,你那張還是留著吧,我和周首席還有一張呢。」

    姜尚真一拍額頭,結果挨了崔東山一肘。

    吳霜降笑了笑,擺擺手,重新取出兩張青綠符籙,手持「生花」筆,微微凝神,便一氣呵成畫完兩張三山符,送給姜尚真和崔東山,最後還將那支「生花」筆丟給白衣少年,說道:「也預祝崔先生妙筆生花,多寫幾篇不朽詩篇。」

    如何與人做買賣是一回事,心情好送禮又是一回事。

    陳平安感慨不已,學到了,學到了。

    崔東山和姜尚真各自捻符,就要離開夜航船,憑此重返寶瓶洲陸地。

    陳平安站起身,走到他們身邊,一手按住崔東山的腦袋,然後突然抱住姜尚真,輕輕以拳敲在姜尚真後背。

    與崔東山,與姜尚真,陳平安都沒什麼好多說的。

    姜尚真有些破天荒的神色尷尬,猶豫了一下,抱住陳平安,

    這輩子好像還沒抱過男人呢。

    哪怕是嫡長子姜蘅,當年襁褓中,好像都沒待遇啊,他這當爹的,就從沒抱過。

    陳平安後退兩步,笑道:「都順風順水。」

    姜尚真突然欲言又止起來。

    陳平安有些疑惑。

    姜尚真壓低嗓音說道:「聽說這邊有座靈犀城,那城主女子,我仰慕已久,可以的話,勞煩山主幫我捎句話,隨便說點什麼都成,山主說話最得體。」

    陳平安聽得一陣頭大,得體你個姜大爺,臉色略顯為難,轉頭望向寧姚。

    寧姚說道:「身正不怕影子斜,這種事也要心虛?江湖路上,藏了幾個三百兩啊?」

    陳平安收回視線,對那姜尚真微微一笑,表示由衷感謝。

    姜尚真試探性問道:「那就別捎話了?」

    吳霜降坐在那邊悠悠喝茶看熱鬧,覺得這個姜宗主,真是個妙人,投緣得很。

    崔東山趕緊幫忙轉移話題,說道:「先生,若是得閒去了那座聲色城,遇見個兩腿打擺子,提燈登梯寫榜書,最終再嚇得一夜白髮的老先生,一定要幫學生與他說句,他的字,寫得真心不錯,不該後世子孫禁寫榜書的。」

    陳平安知道崔東山在說誰,毫不猶豫就答應下來。

    姜尚真捻起符籙,微笑道:「辛苦山主捎話,走了走了。」

    崔東山取出那「行氣銘」綠竹杖,輕輕一拄地,大笑道:「先生保重,學生去也。」

    白衣少年,青衫書生,兩個身形一閃而逝。

    吳霜降轉頭望向窗外,微笑道:「就要天亮了。」

    吳霜降轉過頭,起身道:「那就不耽誤你們聊天了?我還得去看著櫃檯。」

    陳平安問道:「前輩何時離開渡船,重返歲除宮?」

    吳霜降笑道:「看心情吧。可能就算離開了夜航船,也會先走一趟蠻荒天下。」

    吳霜降離去後,陳平安和寧姚去了裴錢那邊的屋子,小米粒還在酣睡,裴錢在師父師娘落座後,輕輕晃了晃小米粒的腦袋,沒晃醒,就伸手捂住小姑娘的鼻子嘴巴,小米粒微微皺眉,迷迷糊糊,拍開裴錢的手掌,看樣子還能再睡會兒,裴錢只得說道:「小米粒,巡山了!」

    小米粒立即一個蹦跳起身,使勁揉著眼睛,嚷嚷道:「好嘞好嘞!」

    然後看到了好人山主,山主夫人,還有一臉壞笑的裴錢。黑衣小姑娘雙手擋在嘴邊,哈哈大笑,裴錢果然沒騙人,一覺醒來,就瞧見所有人哩。

    寧姚對神色疲憊的陳平安說道:「你先睡會兒,我陪裴錢和小米粒聊會兒天。」

    陳平安點點頭,趴在桌上就熟睡過去。

    至於小米粒會不會說漏嘴什麼,實在是顧不得了,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

    客棧門口那邊,依舊是年輕夥計面容的吳霜降,坐在板凳上,翹起腿,閉上眼睛,搖頭晃腦,拉起了二胡,偶爾睜眼,笑意溫柔,斜眼望去,好像身邊有位懷抱琵琶的女子,就坐在一旁,她以琵琶聲與二胡聲唱和,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陳平安很快就揉著眉心,清醒過來,實在是那二胡聲有些吵人。

    寧姚拉著裴錢和小米粒返回自己屋子,陳平安就刻意隔絕那二胡聲,脫了靴子去床上盤腿而坐,開始呼吸吐納,心神沉浸其中。

    等到陳平安這一覺醒來,發現已經是黃昏時分,所幸沒有了二胡聲響,陳平安穿上靴子,走到客棧大堂那邊,發現寧姚三人都在那邊,而那個吳霜降正攤開一本書,不拉二胡了,開始當那說書先生了,寧姚三個嗑著瓜子,桌上還有一碟溪魚乾,當那捧場的聽眾。

    陳平安只是站在原地,聽了片刻,就開始冷汗直流,吳霜降說那書上有什麼那江湖女俠問那少俠,敢問公子姓甚名甚,不知何時才能再會?還有那山野偶遇的艷鬼狐魅,嫵媚笑問那少年郎,趁此美景良宵,不耍子待要怎的?

    聽到這裡,小米粒就皺著眉頭,問裴錢是啥個意思,耍是咋個耍,裴錢說不知道,寧姚斜眼某人,笑著說可以問當事人嘛。

    陳平安哈哈大笑,一身浩然氣,大步走去,「裴錢,小米粒,去整點花生毛豆拍黃瓜,我好跟吳大爺喝點。」

    「我又不喝酒。」

    吳霜降合上書籍,許多書頁都有折角,約莫是「趁此美景良宵」之類的,都有提醒。

    吳霜降走了,去了門口那邊斜靠而立,但是桌上留下了那本山水遊記。陳平安落座後,如坐針氈,都不知道自己來這邊湊個錘子的熱鬧。

    吳霜降笑著轉頭瞥了眼那張桌子。

    遙想當年,自己宗門,也曾是這般熱鬧的。

    陳平安隨便找了個藉口,來到大門這邊,與吳霜降一人一邊當門神。

    兩人都雙手籠袖。

    旁人看去,還真挺像。

    吳霜降輕聲說道:「如果我沒有算錯,你很快就需要走一趟中土文廟了,極有可能是以一種陰神遠遊出竅的姿態。到時候你會同時擁有雙重身份,站在一大幫的浩然山巔人物當中,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劍氣長城的隱官。」

    陳平安思量片刻,「是商議如何處置蠻荒天下?」

    吳霜降點點頭,笑道:「不然還能是什麼。有點類似萬年之前的那場河畔議事。沒有意外的話,你還會是年紀最輕的那個人。」

    至聖先師,和禮聖,不知會不會現身。

    但肯定會有亞聖,文聖,文廟正副三教主,老夫子伏勝,三大學宮祭酒,七十二書院山長,等等。

    符籙於玄,龍虎山大天師,白帝城鄭居中,裴杯,火龍真人,淥水坑青鍾夫人,皚皚洲劉聚寶,懷蔭,郁泮水,等等。

    可能還會有極少露面的穗山大神,青神山夫人等等。以及諸子百家祖師們。

    因為這場議事的結果,會決定兩座天下的未來走勢。

    吳霜降腦袋後仰,靠著大門,「可規可矩,謂之國士。」

    陳平安說道:「不敢當。」

    吳霜降微笑道:「是說我自己,是說那座我一手打造出來的宗門,青山綠水,少年窟。」

    陳平安點頭道:「與孫道長的玄都觀一樣,令人神往。」

    吳霜降笑道:「如果去掉前半句,就更好了。」

    陳平安搖頭道:「我們落魄山,行走江湖,門風很正,誠字當頭。」

    吳霜降揉了揉下巴,「我那歲除宮,好像就只有這點比不上你那落魄山了。」

    陳平安不搭話。

    落魄山的風氣來源,一直是個不大不小的謎,就像周米粒每天兜里,到底放了多少顆瓜子。

    山主說是拜某位得意學生所賜,崔東山信誓旦旦說是大師姐的功勞,裴錢說是老廚子飯桌上的學問,她只不過聽了幾耳朵,學了點皮毛。朱斂說是披雲山那邊流傳過來的歪風邪氣,擋都擋不住,魏檗說是與大風兄弟下棋,受益良多。

    可憐辛苦看門好些年的鄭大風,如今身在第五座天下,都沒機會反駁什麼。

    吳霜降自言自語道:「以卵投石,盡天下之卵,其石猶然,不可毀也。」

    陳平安說道:「我看未必。」

    吳霜降點頭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總是要信一信的。」

    他又問道:「知道我最喜歡你們儒家哪句聖賢語嗎?」

    陳平安試探性說道:「以德報德,以直報怨?」

    吳霜降嘖嘖道:「腦子怎麼長的?這都猜得到?」

    屋內桌上,小米粒雙手撐在桌上,大聲喊道:「山主,吳先生,溪魚乾要沒嘞。」

    吳霜降轉頭笑道:「沒事,我那份歸你了。」

    陳平安也笑著點頭附和。

    小米粒使勁抿嘴再點頭,抬起雙手,豎起兩根大拇指,不知是在道謝,還是想說麼的問題,小小魚乾,不在話下。

    吳霜降突然感嘆道:「一家和樂。」

    陳平安輕聲接話道:「即是大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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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八十章 可規可矩謂之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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