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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三章 寧姚來見陳平安(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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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她是來找那個做生意賊精賊精的小子,不去當個商家子弟真是浪費了天賦。

    青牛道士鬆了口氣,就說嘛,偷個西瓜而已,不至於挨雷劈的。

    老道人丟了手中狗啃一般的西瓜,從神色鎮定,到恍然大悟,再到滿臉的意外之喜,行雲流水,哪有半點矯揉做作,「姑娘你是說那位陳道友啊,他是貧道一見如故的摯友,忘年交,交情瓷實,雖是一場萍水相逢,卻十分交心,不然陳道友也不會將此劍交給貧道保管,一起遠遊這座無用城,好幫他開路。」

    這條白眼城村野小徑上,一劍斬開夜航船禁制的飛升境劍修,背劍匣,匣內雙劍,女子手持一把長劍夜遊。

    正是從第五座天下飛升至浩然的寧姚。

    先是破境,劍斬一尊遠古神靈,積攢了一樁不小功德,她再劍開天幕,飛升遠遊浩然,循著四把仙劍之一的太白劍尖這點線索,最終給她找到了這條古怪渡船。

    只是不曾想沒有見到那個傢伙,反而遇到了個牛角掛劍的騎牛老道士。

    下意識,寧姚就以為他被困在了渡船這邊。只是她轉念一想,劍氣長城和蠻荒天下都困不住他,怎麼可能會被一條裝神弄鬼的渡船拘押?那傢伙在哪裡不能如魚得水?只是不曾親眼見到他,她還是有些擔心。

    寧姚皺眉道:「這裡是無用城?那麼他在何處?」

    那傢伙若是在這條渡船遊歷訪仙,遇到了誰,碰到了什麼棘手情況,才需要將一把佩劍交給別人?還是說他又重操舊業,一邊當包袱齋,一邊算計誰?飛升境泉府那邊,這些年只差沒掛上一幅祖師像了。

    老道人臉色又變,毫無凝滯,大義凜然道:「你這小姑娘家家的,貧道不管你是何方神聖,有何家世有何靠山,怎的,是要與陳道友尋仇,要問劍一場?那可就別怪貧道依仗歲數幫陳道友接下這道梁子了!」

    絕口不提什麼劍仙什麼飛升境。只當自己眼力不濟,根本看不出來。

    寧姚笑問道:「前輩真能接下樑子?」

    那個傢伙,明明都已經回了浩然天下,若是在寶瓶洲家鄉也就算了,可如今看樣子都往北俱蘆洲逛了,怎麼,很閒?

    老道人臉色再變,都不用如何審時度勢,就再次話頭一轉,由衷感慨道:「你們這些年輕人的那些紅塵恩怨,貧道畢竟是方外之人,到底是不好摻和的。容貧道倚老賣老一番,在這裡好心勸姑娘一句,若是真與貧道那位陳小道友有些誤會,雙方說開就好了。天底下的大好姻緣,可莫要給個『沒說開』耽誤了。」

    寧姚笑了笑,果然是那傢伙的同道中人。

    老道士眼光何等老辣,立即如釋重負,果然是那小兩口的山上道侶了。陳小道友好福氣!

    渡船上,他們這些得以開闢出別有洞天的修士,所謂的舉形飛升,隨心而走,可真可假,歸根結底,還是個借字,而且有借,就有還,你情我願,規矩森嚴,買賣公道。但是最怕一劍破萬法、尤其是能夠破開天地禁制的劍修,先前那位女仙蔥蒨,就差點在渡船這邊著了道,若非她身邊有位仙人境劍修護道,以劍開道,強行離去,不然那蔥蒨極有可能就會陰溝裡翻船了。

    一般來說,仙人境劍修,就可以在夜航船上來去自如,但是想要在渡船上撒野,依舊做不到。因為渡船如今還拘著一位仙人境劍仙,下場不算好,如今還在那本末城當個跑腿打雜的店小二呢。也幸虧那位劍仙心不是一般大,寄人籬下了足足千餘年,都沒有失心瘋。

    而且這條渡船,也確實最不歡迎天底下最為一根筋的劍修,除了一身沛然劍氣和凌厲劍術,讓人忌憚之外,一身學問,往往淺,於渡船而言少有裨益,甚至可能還不如一位諸子百家的下五境修士。

    「陳小道友如今身在條目城。」

    老道人撫須笑道:「只是這位小姑娘,可不是貧道唬人,憑你的劍術,登船與下船都不難,唯獨在渡船諸多城池間的走門串戶,還真就不太容易了,極難極難,你就像是面對一位飛升境的陣師,只能落個天時地利盡失的處境。與其仗劍開路,四處亂撞,還不如讓那陳小道友來主動找你。」

    只要那小子一來白眼城,就等於他自己取回了長劍,一筆買賣,就算兩清。

    何況眼前這位飛升境女修,瞧著先前趕路不太輕鬆,風塵僕僕的,有些難以掩飾的神色疲憊。

    就是她那一雙眸子,還是讓人不敢直視。

    不愧是山上最為難纏的劍修,一身氣勢,鋒芒畢露。

    倒是那個陳小道友,與人言語時,和顏悅色,與人對視時,眼神柔和,好像與這位女子劍仙剛好相反。

    大概是有這位飛升境劍修的襯托,老道人愈發覺得與那個陳小道友相處的如沐春風,剛剛分別,就讓人甚是懷念啊。

    寧姚環顧四周,「我在這裡等他。」

    半個時辰內,如果還不來,她就去找他。

    不是沒有信心找到他,就只是跨越兩座天下的無數山水,她都沒覺得如何累,只是真的等到離他很近了,寧姚反而就想要停下腳步。

    只是見面後的第一句話,她該說什麼?

    寧姚不知不覺皺起了眉頭。

    那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妥的老道人,騎在牛背上,貌似氣定神閒,實則心慌得很,尤其是當這女子一皺眉,就更惴惴不安了。老道人瞥了眼在地上開花的西瓜,有些惋惜,早知道就不丟了,這會兒還能啃啃解悶。

    不是青牛道士膽小,遙想當年,在那浩然天下,這位喜好雲遊天下、嬉戲人間的封君,那也是壯舉一樁樁、仙跡一處處的得道高人,實在是跟一個飛升境劍修相處,太過令人頭皮發麻。天底下有幾個劍仙,真的好脾氣?一個個的,學了點劍術,不是在出劍砍人,就是走在出劍砍人的路上。

    就說那劍術裴旻,當年不就是如此?不然他何至於逃難來到這條夜航船,只為了避其鋒芒?

    這些個劍術高的,就沒一個好說話的。

    條目城,客棧內。

    陳平安對裴錢笑道:「那道買山券,先借師父。」

    裴錢遞出那張青紙材質的仙券,說道:「師父只管去接回師娘,我會護住小米粒的。」

    陳平安笑著點頭,收起買山券放入袖中,單手撐在窗台上,一個翻身離開屋子,然後拔地而起,「舉形飛升」一般,一襲青衫直去天幕,順便低頭望去,陳平安將一座條目城的大地景象盡收眼底,果然不止是一座城池那麼簡單,而是山河綿延,一望無垠,風景壯闊,隨著身形升高,腳下這方天地就像一塊棋盤,一些縱橫線交錯處,有那人煙燈火聚集的城池盤踞、或是高聳入雲的山嶽矗立,如同一顆顆落在棋盤上的棋子。

    條目城那位巡城騎將在陳平安剛剛御風之時,就丟擲出手中那杆大戟,去勢快若奔雷,好似劍仙祭出了一記飛劍。

    長戟化做一道璀璨虹光,劃破長空,雷聲陣陣,動靜極大,直奔那個膽敢犯禁的外鄉人。

    陳平安稍稍更改飛升軌跡,腳尖一點,剛好踩在那杆大戟的尖端,然後身體驀然後仰,縮地山河,身在十數里外的別處,雙指併攏,默念一個斬字,一划而下。

    仿佛一處山水秘障,碰到了世間最管用的一道破障符,給後者硬生生在小天地間劈出一道大門。

    天下劍修,劍破萬法。

    陳平安向前一腳跨出,同時一揮袖子,將那尾隨而至的長戟打落回人間,身形消逝在大門處。

    循著長劍夜遊在渡船上的那粒「燈火光亮」,陳平安不管不顧,只是筆直一線而去。

    在陳平安翻出屋子後,小米粒趕緊跳下凳子,跑到窗口那邊,好像是發現自己個子太矮,只好又折返回桌子,搬了條凳子過去,站在凳子上,伸長脖子,使勁望去。

    裴錢走到窗口,小米粒輕聲問道:「是山主夫人來了嗎?」

    裴錢趴在窗台上,笑著點頭,「肯定是師娘來了。」

    小米粒在裴錢耳邊輕聲問道:「那等會兒見著了山主夫人夫人,我要磕幾個頭才合適啊?一百個夠不夠?!」

    因為在裴錢第一次遊歷劍氣長城又回家後,那會兒的裴錢個兒還不太高,跟暖樹姐姐差不多,每次跟周米粒說起劍氣長城那邊的事情,裴錢都賊開心,說了好些稀奇古怪的見聞,還有裴錢在那邊闖蕩江湖的豐功偉績,還說有個叫郭竹酒的小丫頭片子,黝黑黝黑的,比黑炭黑黑炭,而且個子比小米粒還矮一大截,卻是個功力極其深厚的馬屁精,見著了師娘次次都會磕頭。不過那個綽號綠端的小丫頭片子,傻是傻了點,說話比陳靈均還不著調,不過其實人還不錯,勉強能算是師父的弟子吧一來二去,小米粒就記住了那個按照輩分算是裴錢師妹的矮子小姑娘,以及那個小姑娘的最喜歡磕頭。

    裴錢被小米粒這麼一問,就立即知道不妙,若是給師父知道了自己小時候,回到家裡是怎麼在背後埋汰的郭竹酒,估計要慘兮兮。

    師父的那些小賬本,可從來不落筆,只在師父心裡,誰都翻不著瞧不見的。

    所以裴錢先告訴小米粒不用磕頭,到時候見著了師娘,記得扯開嗓子,多喊幾聲山主夫人就好,再提醒小米粒,不認得什麼郭竹酒。

    小米粒撓撓臉,說道:「我卯足勁喊話,嗓門可大,一不小心就跟打雷似的,嚇著了山主夫人咋辦?」

    裴錢笑著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師娘很厲害的,不會被你嚇到。」

    小米粒想了想,「怎麼個厲害啊?」

    裴錢沉默片刻,望向窗外的暮色,給出一個好像答非所問的答案:「沒有師娘的話,我就遇不到師父了。」

    小米粒突然伸出手,輕輕拍了拍裴錢的胳膊。

    因為不知道為什麼,黑衣小姑娘覺得裴錢這會兒好像有些傷感,不大不小的,就是有那麼一丟丟。

    長大以後的裴錢,經常會這樣,在落魄山陪著自己和暖樹姐姐,不管是在竹樓二樓,在崖畔石桌,還是在山巔欄杆,坐著坐著,聊著聊著,裴錢就會突然不說話了,想著事情,抿起嘴唇,而且會腰杆挺直,好像在看很遠很遠的地方。

    那些年在山上,偶爾裴錢會高高抬起頭,望向很高很高的地方,但是她的心情,好像又在很低很低的地方,小米粒就算想要幫忙,也撿不起搬不動。

    裴錢再也不會捲起袖子,先沿著地上那些青磚,一步一步倒退而走,再往崖外縱身一躍了。也不會再與自己一起大搖大擺走路巡山了。裴錢也不會在樹下一個蹦跳,雙手抓住樹枝上,再讓自己抓住她的腳丫一起盪鞦韆了。很多裴錢以前需要跳起才能抓住的樹枝,如今裴錢踮個腳尖,就抓住了。棋墩山上的那個馬蜂窩,她們已經很多年沒去鬥智鬥勇滿山跑了。

    很多裴錢個兒矮矮時候的有趣事情,就像兜里的瓜子,一磕就沒了。

    手臂被小米粒輕輕一拍,裴錢轉過頭,再微微低下頭,笑問道:「咋了?」

    小米粒好像從裴錢袖子上雙指捻住了一粒瓜子,往自己嘴裡一丟,「小小憂愁,一吃就沒。」

    裴錢笑了起來,小米粒也跟著笑起來,起先還有些含蓄,等到見到裴錢開心,小米粒就一下子笑得合不攏嘴。

    裴錢一拍腦袋,快步走向桌子,收起那幅貼有彩箋便簽的捲軸,小米粒跳下凳子,趴在桌上,哈哈笑道:「我曉得的,沒見過它,麼得這回事嘛!」

    裴錢嗑起了瓜子,小米粒趴在桌上,猶豫了很久,突然小聲說道:「裴錢,你能不能修行啊?」

    裴錢疑惑道:「問這個做啥錘子?」

    小米粒咧嘴一笑,圓乎乎的下巴擱在手背上,「隨便問問。」

    其實她是怕下一次出遠門,隔了好些年才回家,害怕裴錢個兒沒有長高,卻有白頭髮了。

    裴錢笑道:「我一直有練劍啊,好像不是特別難。」

    裴錢趕緊補了一句,「這種話,你千萬不能跟我師父說,曉不得?」

    小米粒一下子興高采烈,「知不道!」

    陳平安離開了李十郎坐鎮的條目城,來到一處陌生城中,遠遊至此的陳平安竟是頭朝地,一頭撞入大江之中,一拳遞出,江河隨之斷流,逢水開水。

    隨後闖入第三處城池內,有一座巍峨山嶽攔在路上,陳平安劍訣變化,學那丁嬰和裴旻,以指劍術,劍光暴起,逢山開山。

    在下一城內,陳平安御風掠向一座雲中廊橋,橋上有一位面容秀麗卻略顯清苦的修長女子,瞧見了擅自越界的陳平安,她愈發臉色不悅。

    這女子氣象驚人,無數個袖珍景象縈繞在她四周,如小鳥依人。有那玉簟鋪在藕池邊,蘭舟系渡口,雁群南歸,一座香火祠廟,懸匾額藕神祠三字。有那門前草蔥鬱,天上星河轉。有那瑞腦消金獸,在屋內青煙裊裊,風捲起帘子,侍女踮腳王朝窗外院子裡邊的芭蕉和櫻桃,與一位憔悴女子竊竊私語還有泥濘道路上,十數輛馬車緩緩而行,一位神色悽苦的女子掀起車簾,憂心忡忡

    她身邊站著一位雙袖垂下的少年,姿容俊美,銀色眼眸,頭有鹿角。

    鹿角少年抬起手,探出袖子,手心處凝聚出一道雷法,小如芥子,威勢卻大如天劫。

    陳平安繼續御風,抬起一手,亦是掌心雷法凝聚。最終那女子輕輕搖頭,眼神幽寂的鹿角少年便重新縮手入袖。

    才過了那道高懸天上的雲中廊橋,緊接著陳平安發現自己出現在一處宮殿內,眼前是一面等人高的巨大鏡子,竟然可以映照出人之五臟六腑,陳平安現身後,一身凌厲劍氣與渾厚罡氣,激起那鏡面的陣陣漣漪水花,使得肝膽、臟腑鏡像瞬間,大殿內有兩位護境人,有人一刀劈下,有人祭出飛劍,陳平安徑直前行,一手握住那刀鋒,隨手推開,一手雙指夾住飛劍,輕輕丟回,一襲青衫,大袖飄搖,走入鏡中,閒庭信步,轉頭微笑道:「多有得罪,借過,只是借過。」

    曾經兩次遠遊劍氣長城,走過了多少的千山萬水?一條夜航船不過十二城,這點路程,算得了什麼。

    ————

    大海之上,一行四人御風懸停,腳下海面,波濤洶湧,掀起高達數十丈的巨浪,聲勢驚人,都是被那位女子劍仙的劍氣牽引而起,遠處海上還有那八風雷動、五色煙雲聚散不定的天地異象。

    他們剛剛離開那條夜航船沒多久,那女子仿佛就在他們身邊近在咫尺處出劍,劍斬禁制,打開渡船小天地的大門,身形一閃,落入渡船。

    什麼天地規矩渡船法度,都是紙糊。什麼山上兇險、秘境詭譎,都是虛妄,反正她一劍即平。

    龍虎山的那位天師府黃紫貴人,給結結實實嚇了一大跳,拍了拍心口,毫不掩飾自己的膽戰心驚,「小道這輩子就沒見過這麼行事霸道、出劍仙氣的女子。」

    十數里距離,對於他們這四位山上修士來說,那一劍落處,真就是近在眼前的毫釐之差。元雱說道:「如果沒有猜錯,是飛升城的寧姚。」

    年輕道士眼神玩味,難不成你們倆早就認識?

    元雱只得笑著解釋道:「她這趟離開飛升城,帶了一塊文廟關牒玉牌。」

    年輕道士試探性問道:「寧姚是靠著積攢功德,學那文聖一脈的趙繇,破例返回浩然天下?」

    那位一向沉默寡言的老劍仙冷不丁說道:「她已經是一位飛升境劍修。」

    老人先前已經拔劍出鞘,護在三位年輕人身前。主要還是為天師府小天師和那少年僧人護道,至於元雱,其實不用老劍仙太多上心。

    年輕道士震驚不已,「寧姚才幾歲,至多四十來歲吧,她怎麼就飛升境了?!」

    那寧姚,成為第五座天下歷史上的第一位玉璞境修士,並不奇怪。寶瓶洲風雪廟魏晉,就是四十歲左右躋身的玉璞境。

    寧姚再順勢成為那座嶄新天下的第一位仙人境,也不算太過奇怪。算是她厚積薄發,得天獨厚,該她獨占一座天下劍道魁首。

    但是她就這樣躋身飛升境,如果還不奇怪就真有鬼了!年輕道士使勁搖頭,打死他都不信,寧姚已經是飛升境了。

    老劍仙說道:「寧姚修行資質太好,擁有一把仙劍,在第五座天下又有氣運在身,她躋身飛升境,不算太難,只是這麼快破境,確實出人意料。」

    關於寧姚是否能夠躋身飛升境,浩然天下的山巔,其實多有議論,都覺得不難,唯一的爭論,是寧姚到底需要多久破開仙人境瓶頸。比如這位來自中土神洲的老劍仙,就猜測大概還需要八十年,與懷算盤子的估算差不離,只有那個坐莊邀請眾人押注的郁胖子最誇張,說至多三十年,好嘛,這下子真給郁泮水通殺了,賺了個盆滿缽盈。

    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加上候補十人,總計二十二人。

    飛升城寧姚,亞聖一脈儒生元雱,劍氣長城隱官陳十一。

    以及候補之一的流霞洲夢遊客,化名邵寶卷的形貌城城主。

    一條夜航船,如果不是元雱剛剛離開,差點就占到了四個。

    而這個元雱,正是辯論贏過李寶瓶的那位儒生。

    年輕道士轉頭望向老人,笑嘻嘻道:「前輩?」

    老劍仙知道這小子想要問什麼,淡然道:「打不過,勉強能逃命。」

    劍修之間的同境問劍,捉對廝殺,浩然天下的劍修,遠遠不如劍氣長城,這是常理,不想承認也得承認。

    已經在南婆娑洲開宗立派的齊廷濟,就坐實了這個道理。砍個玉璞境修士,真就跟玩一樣。

    何況如今那寧姚還是飛升境了。

    年輕道士感嘆一聲,「可怕,真是可怕,這樣的女子,將來誰能成為她的道侶,真真是讓小道萬分好奇了。」

    老劍仙破天荒有些笑意,「既然寧姚不是去蠻荒天下砍大妖,而是往渡船上邊趕,走得還這麼急,能是為什麼?」

    年輕道士大聲笑道:「老江湖,不愧是老江湖,見解獨到,眼光犀利!」

    老劍仙一笑置之。

    山中修道,歲月悠悠,只要是還打著光棍的老男人,誰還沒點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畢竟不是那個好像腦子進水的左右。

    若是世上真有翻檢姻緣簿子的月老牽紅線,一定是煩那阿良,怕那左右。

    一個會哭著喊著求那月老、恨不得讓自己手腳都纏滿紅線?一個是月老你敢近身就是與我左右問劍?

    元雱說道:「我們繼續趕路。」

    一行人御風去往中土神洲。

    像他們這樣的隊伍,如今浩然天下總計有六支。

    年輕道士御風之時,沒來由想起條目城內,那個笑臉和煦、脾氣極好的青衫客,莫不是這傢伙,招來了寧姚?那傢伙胸襟、氣度自然都是極好的,可他那相貌,好像怎麼看都還不如自己啊。

    邵寶卷先前在那條目城,去而復還,去了名家鋪子,買了所有記載那個典故的書籍,此後立即搬出容貌城城主的身份,再次捏碎一枚類似通關文牒的符籙,動身去往那個荒誕至極的本末城。

    在一座瓊樓玉宇恍若仙境的宮殿廊道中,邵寶卷見著了兩位姿容絕美的女子,一位身穿宮裝,氣態雍容,一位衣裙寬鬆,嫵媚動人。

    前者正是殿腳女出身的崆峒夫人,如今是這水龍殿西苑的宮中女官領袖,司職畫眉、挑燈,她還兼任西苑掌書官,算是龍鱗渠十六院的半個女主人。

    這會兒她跪坐一張青竹涼蓆上,轉頭與邵寶卷微笑致意,並未起身相迎。

    崆峒夫人只有一腳穿著繡鞋,常年如此。

    一旁女子則脫了靴子,躺在竹蓆上,斜依瓷枕,正在持杯飲酒,天然嫵媚,仰頭飲盡手中一杯仙家酒釀,崆峒夫人便又為她倒滿一杯酒。

    此女姿態豪邁如男子,微微醉醺,兩頰紅暈,望之如桃花仕女。

    她卻不是本末城人氏,真名朱素,在李十郎的條目城內,化名朱姝,生前是那北濠名妓,色調稱絕,好飲酒,只是她曾經有個規矩,不遇知心人,就滴酒不沾。朱素是條目城李十郎的身邊侍女。至於為何經常來此找崆峒夫人飲酒,大概是遇到了同病相憐的知心人。還有些在兩城廣為流傳的香艷傳聞,邵寶卷無心探究真假。

    邵寶卷作揖行禮,微笑道:「見過吳夫人,朱姑娘。」

    朱素衣襟微開,露出一片若隱若現的雪白膩人,她眯起一雙桃花眸子,笑問道:「邵城主,莫不是已經湊齊了三物機緣?」

    邵寶卷取出三物,一袋子娥綠,一截縴繩,還有早就備好的一隻繡鞋,向前幾步,彎腰放在青竹涼蓆邊緣。

    朱素突然伸出一腳踩中那繡鞋,嫵媚而笑,「呦,還真給邵城主湊齊了,這可是相當不容易的事情。不如奴婢跟你做一筆買賣,三物歸我,我歸寶卷,至於是春宵一刻還是幾度春風,都可以商量的。」

    邵寶卷無奈道:「朱姑娘說笑了。」

    吳絳仙坐起身,眼神幽幽,收起了那螺子黛五斛,和一截縴繩,然後拿起那隻繡鞋,更換坐姿,再側過身,低頭彎腰,將其穿在腳上。

    邵寶卷早已收起視線,目視前方,不去看這旖旎一幕。

    其實邵寶卷在容貌城之外的十一城中,最怕來這荒唐城,因為在這裡,修士境界最管用,也最不管用。像他們這種外鄉人,按照此方天地規矩,屬於渡船過客,使得一位玉璞境,在這本末城內就是一境的修為,一位剛剛踏足修行的修士,在這裡卻可能會是地仙修為、甚至擁有玉璞境的術法神通。只有龍門境左右的修士,在城內的修為,會與真實境界大致相當。

    陳平安背後籮筐里的那個洞府境小水怪,來到城內,當然可以攀升幾個境境,可陳平安的瞬間跌境,就是邵寶卷的機會了。

    所以邵寶卷不得不再走一趟本末城,就是為了設局埋伏那位隱官。在杜秀才那邊,先給出白姜等物,換取狹刀小眉,獲取機緣是真,其實更多還是為了不露痕跡地接近陳平安,再添補一幅花熏帖的文字內容,幫助那位富氏後人完成心愿,最終從老者那邊換來一袋子娥綠和一截縴繩,與崆峒夫人換取一樁實打實的機緣是假,與她請求一事是真。

    崆峒夫人站起身,問道:「邵城主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只要是我能力所及,絕不推脫。便是要我與雁門郡公討要那四百卷《長洲玉鏡》,或是那套崔協律編撰、虞內史補撰的《區宇圖志》,都沒有問題。相信李十郎的條目城那邊,已經苦等多年了。只是東都觀文殿的節錄本珍藏,我無法調動,還請邵城主不要強人所難。」

    本末城的西苑龍鱗渠和東都觀文殿兩地,藏書極豐,總計多達四十餘萬卷,但是最為珍稀的一部分書籍,始終沒有與那條目城互通有無,李十郎對此也沒有辦法。

    邵寶卷看了眼朱素,崆峒夫人轉頭笑道:「就不留你了。」

    朱素眼神幽怨,放下酒杯,一手捂住領口,一手拎住雙鞋,姍姍然起身,含情脈脈,小聲道:「加我一個,豈不更好。」

    崆峒夫人置若罔聞,在朱素身形消散之後,邵寶卷才開口說道:「我不是與吳夫人索要這些珍貴藏書,只是懇請一事,希望吳夫人在某一刻打開城池禁制,好讓某人不受本末城大道拘束,能夠出劍一次,與一個渡船過客,傾力遞出三劍即可。」

    崆峒夫人微微皺眉,「邵城主要殺之人,是那位年輕女子身邊的青衫劍仙?」

    邵寶卷點頭道:「正是此人。」

    崆峒夫人走在白玉欄杆旁,習慣性伸出一根纖細手指,輕輕抵住眉頭。一時間有些難以抉擇。

    先前那位手持行山杖的年輕女子,竟然能夠身在條目城內,與自己遙遙對視一眼,就已經讓崆峒夫人大為驚奇。

    至於邵寶卷所謂的某人,正是那個被夜航船拘押千年的仙人境劍修,姓萬名群,玉工出身,這會兒還在一處酒肆跑腿端茶送水。

    浩然天下的小暑錢樣式幾經修正,最終還是選擇了這位玉工的鑄造規範,而且雪花、小暑和穀雨三種山上神仙錢,其中唯有小暑錢採選篆文,正是發軔於萬群這位公認的痴情種。而這位最終成為劍仙的著名玉工,之所以主動找到夜航船,並且在本末城淪為跑腿小廝,當然是為了能夠讓崆峒夫人回心轉意,與他再續前緣。

    在崆峒夫人猶豫間,她和邵寶卷幾乎同時仰頭望向天幕處。

    劍光如虹,光照四方,一閃而逝,最後那位女子劍仙落在了那白眼城內。

    崆峒夫人怔怔出神,喃喃道:「好出彩的女子。」

    邵寶卷則有些心悸。

    因為他猜出了那位女子劍仙的身份,劍氣長城百劍仙為首的寧姚,如今第五座天下當之無愧的山巔第一人。

    夜航船本身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仙兵,坐鎮渡船之人,修為更是相當於一位飛升境。

    先前那位流霞洲女仙蔥蒨,以及與她聯袂找尋渡船的那位劍仙,可都不是仗劍落船的,與陳平安一樣,是先乘坐渡船,再在夜航船這邊「停岸」,只是蔥蒨見機不妙,身邊那位劍仙只好仗劍開闢出一條去路,而夜航船這邊又沒有太過刻意阻攔罷了。關於腳下這條渡船的底蘊深淺,邵寶卷哪怕身為十二城主之一,依舊不敢說自己已經看了個真切。

    邵寶卷驀然身形一閃,竟是身不由己地離開本末城。

    崆峒夫人立即施了個萬福,算是遙遙與某人行禮致敬。


    天意難測。

    雞犬城內。

    在陳平安先前路過的大江之畔,高冠男子帶著龍賓一起縮地山河數百里,來到屏障「城門」處,這位雞犬城的城主,心意微動,水面如紙,鋪出一幅雪白捲軸,大小不一的七八十枚印蛻,一一浮現而出,朱白印文皆有。

    為首一枚印蛻正是那「酒仙詩佛,劍同萬古」。

    是這位上四城之一的雞犬城城主,用來藉機調侃一下白眼城黃城主的,後者不是說那仙佛茫茫兩未成嘛。

    男子腰間懸配一枚古玉,篆文阜陵候,這就是自嘲了。

    城主身邊的少年,忍不住咧咧嘴,笑道:「這個陳先生,雅也雅,俗也真俗。在劍氣長城都能開起鋪子,賣酒掙錢不說,還有心思刻這麼多的印章,沒哪個外鄉劍修做得來這等事。」

    高冠男子笑道:「聽說百劍仙印譜之後,還有那部皕劍仙印譜,如今連一百枚都沒集齊,任重道遠啊。」

    龍賓說道:「若是能夠直接得到兩本印譜,就不要如此多事了。」

    男子搖搖頭,問道:「看這些印文,你有沒有發現些學問?」

    龍賓瞥了眼江面印文,說道:「金石印文一道,字體若是細分,多達數十種,可這個陳平安來來去去就那麼幾種篆文,處處恪守規矩法度,也難怪會被李十郎當做迂腐之輩。而且就連那相對生僻的疊篆、鳥蟲書之流,都極少用,莫不是擔心劍氣長城的劍修們認不得?印章賣不出去?而且哪怕是印章邊款,依舊無一字是草書,就像完全沒學過、根本不會寫似的。」

    男子笑道:「疊篆就只有三枚,『美意延年』,『牽腸掛肚』,『一知半解鬼打牆』,還是為了借字形意,是有心取字之繁繞,來呼應印文。此外所有印文,都容易讓人辨認,為何?當然是這位年輕隱官的心境顯化使然了,在追求一個類似天經地義的學問境界,在哪裡都站得住腳,沒有什麼門檻,就不用處處講究什麼入鄉隨俗了,就像隨便與人說句話,山上人懂,讀書人懂,不曾讀書的販夫走卒,聽了也不難理解。」

    龍賓作揖讚嘆道:「城主高見。」

    男子自顧自說道:「但是我之所以如此看重皕劍仙譜,不在只是印文內容,更在於這裡邊藏有一場拔河,太過有趣。」

    男子抬起袖子,雙手做捻筆寫字狀,輕輕一戳,微笑道:「書生事,無法讀書治學、立言寫書兩事,村塾蒙童都會寫字,有何稀奇。但是這個陳平安的字,形似一人,已經很像了,但是偏要辛辛苦苦,吃力不討好,始終在追求神似另外一人,所以就有趣至極了。我甚至完全能夠想像,一個陋巷少年在練字的時候,越到後邊,越較勁得咬牙切齒,好像眼神要殺人。」

    少年望向水面上的那幅印蛻水卷,驚訝道:「原來還有這麼多的門道。」

    高冠男子雙手負後,驀然而笑,自言自語道:「真是個妙人。」

    單枚印文最多,有那「最相思室」。

    心系佳人,思之念之。

    游山恨不遠,劍出掛長虹。

    清澈光明。

    少年老夢,和風甘雨。

    一生低首拜劍仙。

    身後北方,美目盼兮。

    呦呦鹿鳴,啾啾鶯飛,依依不捨。

    天下此處劍氣最長。

    觀道觀道觀道。

    花月團圓,神仙眷侶。

    人間有女美姿容,羞走天上三盞燈。

    並無山水形勝地,卻是人間最高城。

    稚童嬉鬧處,劍仙豪飲時。

    霜降橘柿三百枚。

    風摧我不動,幡不動心不動。

    金風玉露,春草青山,兩兩相宜。

    白鷺晝立雪,墨硯夜無燈。

    城頭何人,竟然無憂。

    髻挽人間最多雲。

    雁撞牆。魚化龍。

    求醉耶,勿醉也。

    花草蔥蔥。

    登城如上墳,出劍即祭酒。

    歇於雁盪山大龍湫,及三更夢中,星火滿天,喜不成寐,赤足跳入草莽中。

    定光佛再世落塵娑婆世界凡夫。

    火鍋就酒,天下我有。

    冬筍炒肉。

    遠遊人,畫中人,心上人。

    狐說八道。

    書錢不貴,就是難買。

    羊腸小道,人人野修。

    讓你一招。

    天劫而已。

    大寫其意神通明。

    不過是撐傘而行。悔過不如無過錯。

    知不足。

    不敢仗劍登城頭,唯恐逐退三輪月。

    為何要學劍。

    劍開托月山。

    哪條街巷沒劍仙。

    無飛劍者也是劍修。

    唯我劍氣長城,可以目中無人。

    還有那成雙成對的印蛻。

    你。我。

    形影不離。兩心相照。

    稽首天外天。道法照大千。

    慷慨去也。浩然歸也。

    為君倒滿一杯酒。日月在君杯中游。

    前人今人。皆是劍修。

    劍仙也曾少年。劍仙也曾少女。

    二掌柜所賣酒水極佳,不信且喝。果然好喝。

    更有那印文帶邊款內容的。

    邊款:道路泥濘人委頓,豪傑斫賊書不載。真正名士不風流,大石磊落列天際。印文:原來是君子。

    千賒不如八百現,精誠難敵風波惡。印文:掙錢不易,修道很難。

    世間人事無意外,爭名奪利忙不休,教俺這江湖老子白眼看。印文:喝酒去。

    自古詩家詞客,恨不得打殺一個情字,唯我只恨情愁不登門,喝他娘的酒,怒從膽邊生,一棍砸在書,打爛婉約詞。印文:愁煞光棍漢。

    沒錢劍仙無酒可醉,婀娜佳人突然有秋膘。印文:如何是好。

    故人更是佳人,慷慨多奇節。少年心有一峰,忽被雲偷去。印文:不小心。

    垂拱城。

    擺放有古鏡的那座大殿外,有個憊懶漢子,其實一直坐在台階上,橫劍在膝,身體後仰,雙肘抵地,懶洋洋望著遠方,腳下踩著一條碗口粗的白蛇。

    那條白蛇扭轉身軀,口吐人言,在罵人呢,「來砍我啊,王八蛋,臭不要臉,就你那劍術,屁大膽子,敢拔劍砍大爺?你都能砍死老子?你咋個不讓人在書上寫是你斬盡蛟龍呢?」

    那漢子抬起一手,摳著鼻孔,點頭道:「對對對,是是是。」

    白蛇這才消停些,輕輕搖晃尾巴,說道:「這些個老的小的,煩人不煩人,這都多少年了,也沒個消停,就說老街那邊的,買不起白鶴,每天就想著偷街坊鄰居的白鵝,都不管管?還有那個耙耳朵,每天就蹲門口看過路姑娘,他家那個婆姨每次見著了,就拎著菜刀衝出門去,要砍路過女子的胳膊啊腿啊,像話嗎?那個叫全忠的,每天不是聚眾賭博,就是花錢收買人心,拉幫結派,跟附近幾條街的那些老冤家,真不是一般的吃飽了撐著,一天到晚打群架,你他娘的打就打了,好歹弄幾把能砍出血花來的兵器不是,扁擔板凳是怎麼回事,打之前還排兵布陣,打完之後還要論功行賞分雞腿,跟老子鬧呢?!啊?!」

    那條白蛇越說越氣,一個張嘴就咬住那懶漢的小腿,漢子一陣吃疼,扯了半天也沒能扯下,哎呦喂了半天。

    「他娘的你幾天沒洗澡了,啥味啊?」

    白蛇終於鬆開嘴,竟然還吐了口唾沫在地上,「我都不稀罕說那些烏衣巷的傢伙了,還有那個姓李的,跟你家的幾撥子孫,無緣無故無冤無仇的,雙方隔了多少年,根本就八竿子打不著,放著好好的走鏢掙錢不做,偏不走正道,非要變著法子約戰,兩撥窮光蛋加一起,就那三十幾匹馬,鐵騎鑿陣衝殺啊?披靡給誰看啊?瘋了吧!他娘的還有些老光棍老色胚,都破落戶成啥樣了,每天一碗酒能喝大半天,還要在路邊唾沫四濺,打屁吹牛皮個無敵了,在那兒比拼誰睡過的女人多再說那個名兒叫普通的,你說是不是腦子有病,每天只吃一頓飯,然後每天沒事就跑幾條街那麼遠,堵人門,非要讓那個曾經被他逼著吞金自盡的傢伙,還他金子!」

    漢子忍著那條白蛇的聒噪不已,足足聽了一刻鐘,實在是忍不住了,打了個哈欠,坐起身,無奈道:「不這樣鬧騰,還能做什麼呢?總得找點事情做做。」

    一個個的,無論明君昏君,無論開國皇帝還是亡國-之君,都是名留青史的人物。

    其實一座垂拱城,更多還是君臣之間的吵架,估計只要夜航船還在,雙方就一直能吵下去。至於家家戶戶關起門來的老子罵兒子,老祖宗罵不肖子孫,那就更是不用說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白蛇揚起頭顱,怒道:「沒半點眼力勁的東西,趕緊給壺酒喝!沒有好酒,你就往自己大腿上割一劍,讓爺對付對付。」

    漢子笑道:「等那對神仙眷侶,來咱們這邊做客了,我幫你與他討要幾壺貨真價實的仙家酒釀。」

    那條白蛇默然,然後小聲嘀咕道:「斷頭酒喝不得。到時候你可別光顧著與他稱兄道弟,請他吃什麼燉蛇羹。」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哪邊,在那眉眼盈盈處。」

    漢子深呼吸一口氣,雙手按住劍鞘,笑道:「年輕且活著,真是讓人羨慕啊。」

    那條白蛇盤踞起來,問道:「你個不學無術的,啥時候會拽文了?」

    漢子伸了個懶腰,道:「咱們是去看看有無新編的童謠,還是去那長平亭逛逛?」

    那條白蛇嗤笑道:「有本事就去烏江亭!」

    漢子提劍起身,「有膽子,沒本事。」

    耍了個花俏旋劍,一個不小心,長劍摔落在地,那條白蛇一甩尾,將那長劍掃出去十數丈,記起一事,提醒道:「稷嗣君這個討債鬼,又跟你討要那《律令傍章》的酬勞了,正在與你那婆姨訴苦呢,說他最近是真揭不開鍋了。沒辦法,真不是他胡說八道,隔三岔五就要請個司馬喝好酒,喝高了,膽氣一足,就換個司馬去飽以老拳,酒錢,藥錢,畢竟都是實打實的開銷,你真怨不得老爺子跑來哭窮,不過老爺子今兒故意穿上那雙快要磨穿鞋底板的破舊靴子,就稍微有點過猶不及了。」

    白蛇突然怒道:「你瞪大眼睛看老子作甚,賣老子能換幾個錢?毛病!」

    漢子收回視線,一步步走下台階,問道:「那個女子,真是飛升境?」

    白蛇滑下台階,說道:「必須是。而且不知為何,見著了那個娘們,方才再見著了那個年輕劍仙,老子這會兒總覺得有些眼皮跳,腿不穩,心發顫啊。」

    漢子彎腰拿起那把長劍,扛在肩上,低頭望去,「我沒聽清,你再說一遍?」

    白蛇惱羞成怒,一個竄去,就要咬那漢子的小腿,就當是小酌幾兩酒水,結果給漢子一腳挑高,再拿劍鞘使勁拍飛出去。

    漢子抱劍而立,滿臉的心滿意足,點頭道:「這就很帝王氣魄了。」

    漢子只是很快憂愁不已,想一想自己的那個婆姨,再想一想那個年輕劍仙的神仙眷侶,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啊。

    只是不管如何,還是喜歡她。

    這個以劍敲肩緩緩而行的憊懶漢子,覺得自己三十五的時候,她當時才二十歲,那一年的她,很美。

    邵寶捲來到一處不屬於渡船十二城地界的山巔,雲霧繚繞,山頂只有一位相貌清癯的中年文士,和一位坐在蒲團上酣睡的僧人。

    這座孤山四周,雲海茫茫,依稀可見一座座城池,如一葉葉浮萍隨水起伏不定。倏忽間景象變化,又如置身於天外,一顆顆星辰小如芥子,盡收眼底,燦若銀河。再眨眼功夫,景象又變,仿佛有行人紛紛抬腳,猶如一尊尊高大神靈,邁步走在遠古道路上,孤山只是路上的一粒塵埃。

    邵寶卷先與文士作揖行禮,然後苦笑道:「船主,為何一定要我如此針對陳平安?」

    若是不答應此事,他不但保不住容貌城的城主之位,甚至還無法脫離夢境,雖說只是一粒神識,就此沉淪渡船天地之中。

    但是對於邵寶卷這位夢遊客而言,身為數座天下的年輕候補十人之一,志在大道登頂,這就幾乎涉及到與性命等同的整個大道前程了。

    只要一粒心神不得脫困,破元嬰瓶頸之時無任何心魔侵擾的他,大道之上的下一道關隘屏障,用佛家言語,就是大如須彌山,橫亘路上。而邵寶卷對於三教諸子百家學問,恰恰只有佛家,研習最少。不然也不會獨獨與佛家機緣,數次失之交臂,始終苦求不得。

    中年文士反問道:「猜一猜,他入城後,連你在內,他總共與渡船當地人氏,說了幾個字?」

    邵寶卷搖搖頭,苦笑不已。這如何猜得出。

    中年文士緩緩走到山巔崖畔,「他是外鄉人,你也算半個,所以正好。其他人都不合適做此事。」

    邵寶卷的三次算計,以及之後的布局,成與不成,根本不重要。

    渡船根本就不奢望一個年輕十人候補的邵城主,能夠留下一個年輕十人之一的隱官陳十一。

    不只是雙方境界差距,更多還是心性。

    中年文士需要的,只是通過邵寶卷的現身條目城,一些個胡攪蠻纏,讓那位年輕隱官在夜航船上,多與人閒聊,多訪仙撈取機緣,多多益善。

    陳平安在夜航船說話越多,涉及文字越多,他在渡船上邊的分量就越重。每個字都是一顆釘子,每句話都是一條鎖鏈,每一場機緣,都是一叢荊棘小牢籠,最終那個年輕人稍稍起念,就會心如刀割。

    這就是渡船的待客之道,一般人可沒有這份待遇,仙人蔥蒨都配不上。

    所以說破例直接讓陳平安三人進入條目城,是有講究的。

    中年文士遠望那座白眼城的村野小路,笑道:「人算不如天算嗎?這就有些麻煩了。」

    他對邵寶卷笑道:「你自己都找好退路了,還怕什麼後患。雞犬城那個龍賓,一口一個陳先生,又幫著阜陵候開口討要印蛻,所以你故意涉險道破陳平安的隱官身份,其實是很明智的,反而可以打消對方心中的那個萬一。再說了,到最後你真要被迫與他對峙,大可以把所有髒水潑在我身上,在這裡就當是先答應你了,所以不用有任何負擔。」

    邵寶卷默不作聲。

    這位船主張夫子,擁有飛升境的修為。

    這條渡船,是一件靠著縫縫補補、不斷攀升品秩的仙家至寶,如今已是仙兵品秩。

    而且夜航船上,近期將會開闢出最新四城。

    這也是邵寶卷最近如此孜孜不倦、四處奔波的原因之一。

    而且邵寶卷的最大依仗,還不是什麼容貌城的城主身份。而是他在每次寤寐和清醒之間,能夠真身留在流霞洲修道之地,夢遊夜航船,一次次轉換某粒心神,靠著反覆入夢,一次次為渡船各城添加學問,通過這條捷徑,以極快速度積攢出足夠的功勞,贏得下四城之一的容貌城城主之位。

    只是邵寶卷至今無法確定張夫子的生死、真實境界、大道根腳、壓箱底本事,一切都太過虛無縹緲,太過神不知鬼不覺。

    一條夜航船上,應了那句老話,書中自有黃金屋、千鍾粟、顏如玉,而且每個人的所知學問,都可以拿來換錢,可以讓活神仙們在此續命,拼湊魂魄,煉實為虛,保持一點靈光不散。

    中年文士眺望遠方雲海,邵寶卷循著視線,發現是那座夜航船上十二城中,最為沉重的鴻毛城,別稱問答城。而這個所謂的「沉重」,是那種貨真價實的重量。渡船十二城,一直就各有大小之分,輕重之別。

    邵寶卷哪怕是一城之主,都無法進入鴻毛城,只是有些零散的道聽途說。

    與那嚴格遵循「事必求真」、「寧闕勿書」這些治史原則的條目城,完全不同,鴻毛城恰如其名,記錄了不計其數的瑣碎事,有大有小,但因為都是些渡船之外、神仙難翻的老黃曆了,所以輕如鴻毛,無足輕重,城內檔案堆積如山嶽,記錄著山上山下,廟堂官場,江湖市井,記載了無數的事情,有些事,既有起因,也有結果,但是鴻毛城從不去管這個結果的真假,從不刻意探究什麼真相。比如類似一份官府衙門的批文,地方宗祠鄉賢的一句蓋棺定論,某位江湖名宿為了擺平糾紛的一句公道話,都會記錄在冊。而有些事,無論大小,因為在浩然天下本就沒有結果,所以只在條目末尾,寫下「無果」二字。

    中年文士說道:「忙你的去。」

    邵寶卷畢恭畢敬,與這位船主作揖告辭。

    那個坐在蒲團上的僧人,終於睜開眼。

    中年文士笑道:「你覺得陳平安是否有所察覺?」

    僧人重新開始打盹。

    中年文士雙手十指交錯,大拇指輕輕互敲,緩緩道:「北俱蘆洲,割鹿山刺客,靠著左手逃過一劫,至今記憶猶新。開山大弟子的提醒,山水囚牢,文字的倒影,還清楚了夜航船這個名字,因果線,東海觀道觀的脈絡,成長道路上,開始愈發堅信每一個學問、每一個道理都是有力量的,卻同時又是一種負擔。好像確實是有點麻煩了。一個年輕人,就這麼難對付嗎?」

    每個朝代都有自己的法度規範,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風土習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處世之道。

    他想起一些陳年往事。

    渡船歷史上的貴客當中,有當年還尚未飛升去往青冥天下的陸沉,以及陸沉身邊那個化名叫顧清崧的撐船舟子仙槎。

    還有曾經的浩然賈生,以後的文海周密,是在去往倒懸山途中,被邀請登上夜航船的。

    以及那個從中土神洲返回家鄉寶瓶洲的繡虎崔瀺,後來的大驪國師。

    中年文士忍不住笑了起來,「一個文脈首徒,一個關門弟子,繡虎開門你關門?真有這麼厲害?」

    ————

    夜幕中。

    青牛道士察覺到一絲異樣,立即翻身下了牛背。老道人不知何時又撿了個西瓜,蹲在路邊,背對著那個好像有些局促不安的飛升境女子,老道人深呼吸一口氣,輕喝一聲,好個氣沉丹田,一掌就劈開了西瓜,將一半先放在腳邊,然後開始低頭啃起另一半。

    很快就有一襲青衫踉蹌現身,出現在那寧姚身邊。

    一條鄉野小路,地上都是月色。

    陳平安出現在道路上,寧姚其實一直在原地等待,終於等到了這個傢伙。

    他看著她,她看著他。

    曾經在劍氣長城的一處門口,他與她那次久別重逢後,說了一句,浩然天下陳平安,來見寧姚。

    又一次重逢。

    只是這一次,雙方都在異鄉。

    而兩人的最早家鄉,小鎮還在,可驪珠洞天其實已經沒了,兩截城頭還在,其實劍氣長城也沒了。

    可她還是那個她,寧姚會永遠是那個寧姚。

    陳平安笑容燦爛,只是開始漸漸皺起臉,使勁抿起嘴唇,然後瞬間眼神明亮起來,又翹起嘴角,忍著笑,眼神溫柔。

    什麼都沒有說,又好像什麼都說了。

    寧姚,這麼多年,我很想你,有些辛苦,但是沒什麼,今天遇到你,就是最好了。

    她神采奕奕,微微仰起頭,眉眼飛揚,與那個傢伙說道:「飛升城寧姚,來見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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