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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二章 無巧不成書(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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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明月夜,月光如水,夜明如晝,雲窟福地十八景之一的黃鶴磯畔,風景絕佳,今夜尤其動人,一座建在石崖上的觀景亭,亭內一襲白衣少年郎,撅起屁股,趴在欄杆上俯瞰流水,江面遼闊,風平浪靜。

    黃鶴磯外是一條名為留仙窟的江水,由藕池河、古硯溪在內的三河十八溪匯流而成,途徑黃鶴磯上游的金山寺後,水勢驟然平緩,安安靜靜,來見黃鶴磯,如同一位由鄉野嫁入豪門的女子,由不得她不性情賢淑。

    曾有一位古劍仙,在此亭內大醉酩酊,有那江上斬蚊的事跡流傳。

    白衣少年低頭喃喃道:「都緣人心似流水,故以水中月為舟。」

    姜尚真脫靴而坐,斜靠亭柱,手持酒杯,杯中仙家酒釀,名為月色酒,白瓷酒杯,雪白顏色的酒水,姜尚真輕輕搖晃酒杯,笑道:「東山此言,堪稱神仙語。」

    白衣少年,正是崔東山,察覺到太平山祭劍異象,他立即從南嶽舊址動身,拼了命跨洲遠遊,一位仙人,能夠只是為了趕路,就落個失魂落魄、靈氣耗竭的下場,確實放眼整座浩然天下都不常見。

    而身為雲窟福地的主人,姜尚真遊歷自家福地,卻依舊施展了障眼法,頭戴一頂白玉瑩然的遠遊冠,黃綬青衫雲履鞋。與當年去往大泉邊境狐兒鎮外的那座客棧,落拓青衫窮書生,是截然不同的風格。

    陳平安已經在雲笈峰一處禁制森嚴的姜氏私人宅邸,大睡了將近一旬光陰,睡得極沉,至今未醒。崔東山就在屋子門檻那邊獨自枯坐,守了三天三夜,然後姜尚真看不下去,就將那支白玉簪子轉交給崔東山,崔東山見著了那些來自劍氣長城的孩子,這才稍稍還魂,漸漸恢復以往風采。在今天的黃昏時分,姜尚真提議不如遊覽黃鶴磯飲酒賞月,崔東山就帶著幾個願意出門走動的孩子,一起來此散心。

    姜尚真財大氣粗,腦子也進水,竟然一擲千金,讓今天黃鶴磯閉門謝客,負責掌管黃鶴磯的姜氏子弟,得了那筆穀雨錢後,會聯手家族供奉客卿,關閉從玉圭宗來此黃鶴磯的一條山水道路,還要攔下所有專程趕來黃鶴磯賞景的福地謫仙人。

    雲窟福地十八景,在山水地界邊緣地帶,姜氏都耗費大量神仙錢,聘請堪輿家和墨家機關師,合力打造出一條相互銜接的縮地山河陣法,方便謫仙人們一路遊覽下去,比如黃鶴磯就是連接雲笈峰和老君山的樞紐,這使得來此遊歷的譜牒仙師,幾乎絕大部分都會一口氣逛完十八景,雲窟十八景又是出了名的銷金窟,只要兜里有錢,就不愁沒地方花錢。

    姜尚真先前順便給了四個孩子人手一塊等同於通關文牒的齋戒玉牌,可以去往老君山隨便遊覽不說,孩子們手持福地頭等齋戒牌,還能在硯溪山那邊隨便撿取硯石,是研製浩然十大仙家名硯之一水龍硯的特有石材,只要上五境修士別使用那袖裡乾坤的神通,其餘別說是背籮筐扛麻袋上山,就是使用方寸物和咫尺物都不犯禁制。硯山極大,姜氏開採了數千年,依舊遠遠沒有耗竭跡象,四個孩子裡邊的納蘭玉牒,小姑娘一聽說這個,就立即神采奕奕,只是沒好意思跟崔東山還有「周肥」開口借咫尺物啥的,只是讓姚小妍和程朝露都準備好家當,去那硯山狠狠搜刮地皮,定要滿載而歸,至於白玄,就算了,她可使喚不動。

    所以離開了雲笈峰,到了黃鶴磯,納蘭玉牒根本沒心思閒逛,直接與周肥問了去往老君山的陣法大門所在,風風火火的,帶人撒腿飛奔而去。

    當時看得崔東山很是感慨,這個掉錢眼裡的小丫頭,跟落魄山會很投緣,不怕水土不服了。

    姜尚真朝崔東山舉起酒杯,微笑道:「山河萬里碎,明月依舊圓,有幸邀君共賞此月,同飲此酒。」

    崔東山坐回長椅,拿起酒壺和一隻白瓷酒杯,念叨了一句為君倒滿一杯酒,日月在君杯中游,然後高高舉起酒杯,笑著與姜尚真各自飲盡一杯酒。

    崔東山呲溜一聲,好似給雷劈了一樣,翻著白眼,全身顫抖不已,嘴裡哼哼唧唧的,姜尚真差點以為酒水裡邊給人下毒了。

    崔東山打了個酒嗝,隨口說道:「韋瀅太像你,前個幾十年百來年還好說,對你們宗門是好事,憑藉他的心性和手腕,可以保證玉圭宗的蒸蒸日上,不過這裡邊有個最大的問題,就是以後韋瀅如果想要做自己,就只能選擇打殺姜尚真了。」

    不但危言聳聽,還有對玉圭宗前後兩任宗主挑撥離間的嫌疑。

    姜尚真卻聽明白了崔東山的意思,玉圭宗終究是韋瀅的玉圭宗了,韋瀅野心勃勃,志向高遠,絕對不會甘心當個姜尚真第二。

    極有可能,以後玉圭宗的立身之本,策略,山上積攢香火情的手段,都會刻意與姜尚真相反,而姜尚真和荀淵這兩任宗主的烙印,都會被韋瀅一一抹平,最終玉圭宗就只是韋瀅一人的玉圭宗。然後再過個百餘年,姜尚真在玉圭宗的處境,就會愈發尷尬,姜氏和雲窟福地的形勢,只會一天比一天微妙。除非姜尚真當真隱退徹底,不再拋頭露面。太上宗主做不得,又總不能跑去書簡湖當個下宗宗主,以姜尚真的脾氣,肯定不會窩在雲窟福地,唯一的退路,就是雲遊四方,閒雲野鶴。倒不是說韋瀅會敵視一個戰功冠絕桐葉洲的姜尚真,而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身邊人和宗門形勢會逼著韋瀅不斷架空姜尚真,其實這種完全可以預料的處境,是姜尚真自找的,姜尚真退位讓賢得太早,太快,完全可以等到韋瀅躋身飛升境再說。到了那個時候,韋瀅繼位宗主,順理成章,姜尚真也扶持起了一大撥嫡繫心腹,比如那些如今還願意將姜尚真奉為神明的玉圭宗年輕人,等到這些年輕天才一一成長起來,一座神篆峰祖師堂,會幾乎全是他姜尚真的追隨者,此後千年之內,姜尚真都會是名副其實的一宗之主,一洲仙師執牛耳者。

    姜尚真笑道:「姜某人本來就是個過渡宗主,別說一洲修士,就是自家那些宗門譜牒修士,都記不住我幾年。」

    崔東山抬頭,似笑非笑,「周供奉是個妄自菲薄的人?我以前怎麼不知道。」

    姜尚真背靠亭柱,翹起二郎腿,抿了一口杯中月色酒,道:「說來說去,還是我懶。他人之求而不得,我之棄若敝履。如果會做理所應當的事情,我就不是姜尚真了。」

    崔東山也不願多聊玉圭宗事務,終究是別人家事,看著冷冷清清空無一人的黃鶴磯,埋怨道:「折騰出這麼大排場,禁絕遊客來此黃鶴磯,雲笈峰和老君山渡口肯定怨聲載道了,你弄啥咧,麼的這個必要嘛。給我家先生曉得了,非罵你敗家不可。」

    姜尚真笑道:「我可是老老實實以謫仙遊客的身份,給自家掏錢了啊,又不少雲窟福地姜氏一顆雪花錢,比市價還翻了一番。我已經很久沒從家族那邊要錢花了,存在那邊沒動過,每年分紅、利息,在賬簿上滾啊滾的,如今不是個小數目了。當然了,我的錢是我的,整個姜氏的錢,還是我的。」

    崔東山背靠欄杆,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月色酒,嗅了嗅,嘖嘖道:「要說掙錢的本事,周兄弟肯定可以躋身浩然十人之列。劉聚寶,於玄老兒,郁臭棋簍子周兄弟你是真有本事的人吶。」

    姜尚真擺擺手,「不如你們倆。」

    崔東山也擺擺手,嬉皮笑臉道:「這話說得大煞風景了,不扯這個,心煩。」

    先生可以快些醒來,看看這雲窟福地的生財有道。

    黃鶴磯占地極大,崖畔皆砌有長達十數里地的白玉欄杆,全是以貨真價實的雪花錢熔煉而成。

    而鋪地的青磚,都以山根與雲根交融生成的青芋泥燒造。除了這座占據最佳位置的觀景涼亭,姜氏家族還請高人,以「螺螄殼裡做道場」和「壺中洞天日月長」兩種術法神通,巧妙疊加,打造了將近百餘座仙家府邸,座座占地數十畝,所以一座黃鶴磯,遊覽客人也好,府邸住客也罷,各得清淨,相互並不干擾。黃鶴磯那些螺螄殼仙府,不賣只租,不過年限可以談,三五日小住,還是三五年長久,價格都是不一樣的,如果想與雲窟福地姜氏直接租借個三五百年,就只有兩種可能了,錢囊里穀雨錢夠多,或是與姜氏家族情分足夠好。

    每座仙家府邸,各有特色,極盡精巧,以至於光是其中七座府邸的燙樣,就是其它仙家門派和王朝豪閥的珍藏之物,每年都能賣出百餘件。關鍵是姜氏在黃鶴磯還開設有鏡花水月,不知道有多少山上女修,專門趕來雲窟福地的黃鶴磯府邸,憑藉鏡花水月一事,與雲林姜氏談好分成,說不定白住了不說,還能額外賺取一大筆神仙錢,又用來購買十八景的眾多奇巧物件,胭脂水粉,法袍,髮釵,畫卷字帖,年輕劍仙的人物畫像

    還有姜尚真和崔東山手中的這杯月色酒,的的確確,是沾了些福地那輪明月的月魄精華,而這點細微損耗,完全可以從昂貴的酒水錢裡邊彌補回來。

    酒杯是福地附贈之物,修士喝完酒,覺得麻煩,不稀罕,那就隨手丟入黃鶴磯外的江水中。

    可只要願意帶走,意味著什麼?酒杯又不是什麼文房清供,能夠來此福地遊歷、喝上月色酒的,也絕不會將酒杯視為太過珍稀之物,只會用來日常飲酒,呼朋喚友,宴席酬唱,每逢明月夜,月光流轉,白瓷便有明月映像浮現,白瓷天然紋路如雲紋,經過百千年,雲窟福地黃鶴磯的月色酒,就成了山上修士、山下豪閥人人皆知的雅物。

    做生意,是那從別人口袋裡掏錢的營生,歸根結底,還是在人心一事上,下功夫。而姜尚真對人心,尤其是女子心思的了解,對於如何掙取女子的神仙錢,更是一絕。這還只是黃鶴磯這邊的生財手段,福地十八景,處處是神仙錢翻湧的流水財路。黃鶴磯的月色酒,雲笈峰的白雲堆酣眠,賞景修行兩不誤,白蘆帚掃雲入袖帶回家

    而這一切,都是在姜尚真手上得以實現,姜尚真在接手雲窟福地的時候,福地雖然已經是上等福地,已經是出了名的財源滾滾,但是遠遠沒有如今這番氣象,這個以風流不羈著稱一洲的年輕姜氏家主,好聽點,就是當年在家族祠堂裡邊力排眾議,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難聽點,就是誰敢在姜氏祠堂說個不字,老子今天就乾死誰,讓你們站著進來橫著出去。

    最終姜尚真與宗主荀淵、當時玉圭宗財神爺的宋升堂,借了一大筆債,才將雲窟福地一舉提升為上等福地的瓶頸,如此一來,姜尚真早有腹稿的眾多設想,才得以一一實現。所謂的雲窟十八景,其實就是雲窟福地十八處禁地,方外之地,對於數量眾多的本土修士而言,宛如一處處天仙寶境。雲窟福地十八景的構造者,一直擔任姜氏的樣式房掌案,姓曹,被譽為樣式曹,老祖曾是一個落魄的墨家修士,被姜尚真招納,後世子孫,修行境界都不高,一代一代,子承父業,最終與雲窟福地,相互成就,曹氏最終成為享譽一洲的營造世家。

    其實已經不太想要飲酒的崔東山,突然改了主意,倒滿一杯酒不說,還挪了挪屁股,朝那姜尚真遞過酒杯。

    姜尚真有些意外,只得收腿坐起身,同樣遞過酒杯,不曾想那白衣少年手中酒杯微微放低幾分,不等姜尚真跟著酒杯下移,酒杯輕輕磕碰,崔東山就變單手持杯為雙手,說了句先干為敬,仰起頭一飲而盡。姜尚真輕輕點頭,亦是雙手持杯,飲盡杯中酒。殊榮,絕對是殊榮,不比那龍虎山當代大天師重返神篆峰一趟遜色了。

    崔東山,或者說半個繡虎崔瀺,何曾在「酒桌上」,對一個外人如此刻意放低姿態?

    姜尚真很清楚,不是什麼姜尚真在桐葉洲如何力挽狂瀾,才贏得崔東山這般敬酒,說實話,比功勞?只說個人,浩然天下誰能與繡虎比?龍虎山大天師,白帝城鄭居中,甚至醇儒陳淳安在內,更甚至是白也,與那大驪崔瀺,都不能比。

    所以是自己以落魄山供奉的身份,與陳平安的那份交情,才讓身為年輕山主學生的崔東山,與周肥飲此一杯酒。

    崔東山隨手丟了那隻瓷杯,拋入江水中,轉頭望向那水中月,白衣少年重新趴在欄杆上,抬起酒壺,酒水傾瀉水中,喃喃笑道:「不怕水深老龍蟠,喚來仙子飲醇酒。仙子嫌我年紀小,我嫌仙子個兒高,傾倒雪花三萬斛,與師乞求買山錢,先生怪我沒出息,我怨先生太勞碌「」

    姜尚真有樣學樣丟了酒壺酒杯,撫掌讚嘆道:「好詩文,回頭我就讓人崖刻黃鶴磯之上,理當千古流傳。」

    崔東山轉過頭。

    姜尚真試探性問道:「馬屁過了?」

    崔東山反問道:「周兄弟你覺得呢?」

    姜尚真哈哈大笑,誤把雲窟福地當那落魄山了。

    崔東山沒來由說道:「那韓絳樹、戴塬之流,回了自家山頭,想必也是備受仰慕的高人吧。」

    姜尚真點頭道:「那是自然,韓絳樹會有很多男子由衷愛慕,興許她只是一個無意間的視線,就能讓某些少年郎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戴塬肯定也是許多修士眼中不可匹敵的地仙祖師。」

    崔東山又問道:「系劍樹下醉酒之人是陸舫,確定是去了青冥天下?」

    姜尚真有些尷尬,點點頭,「這傢伙為情所困,死活解不開心結。」

    崔東山說道:「你這朋友,與風雪廟魏晉,以及更早的風雷園李摶景,還不太一樣。其實可以學一學青冥天下的歲除宮吳霜降。」

    姜尚真無奈道:「與他說過這茬,結果他想了半天,來了句哪裡捨得,差點沒把我氣死。」

    崔東山知道內幕,有些幸災樂禍,剛要說話,姜尚真趕緊雙手抱拳,求饒道:「不提舊事,大煞風景,容易心煩。」

    崔東山說道:「韓玉樹的萬瑤宗,如果不是遇到我先生,真要給他趁勢崛起了,甚至有機會成為第二個玉圭宗,然後就可以等待時機,耐心等著玉圭宗犯錯,比如犯個類似桐葉宗的錯。哪怕那個搖搖欲墜的桐葉宗,能夠恢復元氣,萬瑤宗最少也能保三爭二吧。」

    姜尚真猶豫了一下。

    當初在太平山與陳平安重逢,姜尚真之所以比較為難,言語處處有所保留,好像不願多說當下桐葉洲諸多的微妙形勢。就在於寶瓶洲和北俱蘆洲關係極深,極好,甚至絕大多數都極其名正言順。別洲勢力,南下滲透桐葉洲一事,就數這兩洲修士最為不遺餘力。

    北俱蘆洲的劍修,與劍氣長城大有淵源,陳平安又是擔任隱官多年。寶瓶洲更是陳平安的家鄉。

    而在那場戰事當中,這兩洲山河牽連,銜接為一洲,足可謂驚駭兩座天下耳目與心神,如今南下桐葉洲,居功自傲,是難免的事。

    崔東山笑道:「你是很奇怪崔瀺為何要在暗中保住桐葉宗,不被一洲內外勢力,以餓虎撲羊之勢,將其瓜分殆盡?」

    姜尚真點頭又搖頭,「如果是為寶瓶洲扶植起一個好似南下樞紐渡口的勢力,用以掣肘玉圭宗在內的本土宗門,我半點不奇怪,我真正奇怪的是,看你看那國師大人的布局,分明是希望桐葉宗有機會在千年之內,重返巔峰,成為僅次於玉圭宗的一洲氣運所在。」

    一個桐葉洲,慘絕人寰。

    玉圭宗飛升境荀淵。玉圭宗祖師堂,財神爺宋升堂,玉璞境女修劉華茂

    桐葉宗宗主,大劍仙傅靈清。太平山老天君,山主天君宋茅。扶乩宗宗主嵇海

    都已經是古人了,時日一久,就成了一頁頁老黃曆。

    殺力最為出眾、境界最高的這撥上五境修士,都已先後戰死,而且慷慨赴死的跟隨者眾多。

    而作為距離山巔最近的那撥桐葉洲地仙,又跑了大半,躲去了第五座天下享清福。如今又有別洲修士大肆滲透桐葉洲,關鍵是桐葉洲根本就無力、也無道理去表現得如何硬氣,偌大一座桐葉洲,聲名狼藉,淪為整座浩然天下的笑柄,就像一個脊梁骨都斷了的遲暮老者,再也無法挺直腰杆與外人言語。像那扶搖洲和金甲洲,哪怕同樣山河陸沉,卻是從山上到山下,都打過了一場場硬仗死仗,到最後才山河破碎,但是如此一來,又有桐葉洲作為襯托,所以哪怕是中土神洲,對那兩洲的觀感都不差。

    可憐可恨可笑還可悲的,只有一個桐葉洲。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這有什麼想不通的,桐葉宗的年輕人,配得上這份待遇啊。就像韋瀅當得起玉圭宗宗主,你就心甘情願讓位給年輕人,是一樣的道理。莫不是你覺得老王八蛋眼中,只有個寶瓶洲?說句大實話,不說盟友北俱蘆洲,就是大驪王朝,崔瀺都不屑去偏心,因為他比你更懶。嗯,這個說法極妙。崔瀺是絕對不允許韓玉樹之流,苟且偷生長命千歲不說,還渾水摸魚,藉機竊據高位,這就太噁心人了。桐葉宗比玉圭宗更慘,慘多了,最吃疼,而且是在人心上更疼,既然苦頭吃得最大,就會記性最好,比你們更知道什麼叫真正的苦難和煎熬。反正與你們玉圭宗的年輕人,都可以算是桐葉洲的真正希望所在。」

    崔東山轉過頭,雲海遮月,被他以仙人術法,雙指輕輕撥開雲海,笑道:「這就叫撥開雲霧見明月。」

    姜尚真一語雙關說道:「崔兄這一手耍得確實仙氣。」

    崔東山不以為然,好奇問道:「我先生當時聽說虞氏王朝的靠山,是那老龍城侯家,是啥表情?」

    姜尚真笑道:「似笑非笑的,大概是聽了個不那麼好笑的笑話吧。」

    崔東山笑眯起眼,盤腿而坐,搖晃肩頭,「真好真好,可以回家嘍。」

    姜尚真說道:「捎上我。」

    崔東山拍胸脯道:「在周肥兄重返飛升境之前,我哪怕與先生撒潑打滾,跪地磕頭,都要保證讓那首席供奉始終空懸,靜待周肥兄落座。」

    姜尚真嘆了口氣,「雖說我從沒覺得這輩子就這鳥樣了,可好歹是那飛升境,沒那麼輕鬆躋身的,難。」

    崔東山眯起眼,抬起一隻袖子,輕輕旋轉,「這樣嗎?很難嗎?換成別的仙人,哪怕是我,確實都覺得難,很難很難,難如登天。但是一個沒了飛升境的桐葉洲,一個落魄山板上釘釘的未來首席供奉,我倒是覺得還好嘞。等著吧,急是急不來的,不過等是可以等的,至於是一百年還是幾百年,我就不做保證了。」

    姜尚真笑呵呵抱拳道:「借你吉言。」

    姜尚真瞥了眼崔東山的袖子,「那個叫孫春王的小姑娘,還待在裡邊跟你較勁?」

    崔東山點點頭,「好苗子。老大劍仙,就是為人厚道,做事大氣!」

    崔東山當下抬起的這隻袖子,被他稱之為「揍笨處」,當下有個小姑娘在裡邊練劍。

    先前從姜尚真手中拿過了那支白玉簪子,給崔東山見著了那撥性情各異的劍仙胚子,崔東山沒閒著,經常與他們嘮嗑講理,什麼你們年紀都不小了,又都是劍修,要懂事。

    說話要講究,做事要體面,為人要從容。

    小錢從儉處來,曉不得知不道?

    反正該打的打,該罵的罵,該夸的夸。不然不成體統。

    白玄,何辜,賀鄉亭,於斜回,虞青章,孫春王。

    這六名小劍修,全部被崔東山收入了袖裡乾坤,上五境的這門神通,相差懸殊,像陳平安就只能夠裝物,別無玄妙,但是崔東山的袖裡乾坤,卻能夠控制落入袖中的修道之人,所有觀感、知覺和神識都會被崔東山隨意掌控,好教人最真切明白一個度日如年的說法,在一片茫茫幻境當中,枯守百年,滋味如何,可想而知。當然陳平安的袖裡乾坤,是一個極端,崔東山則是另外一個極端,哪怕是飛升境大修士,恐怕除了白帝城鄭居中之外,都沒有崔東山袖中這般神通廣大。

    於斜回,何辜,賀鄉亭,陸陸續續,差點失心瘋,被崔東山極有分寸地丟出了袖子,在那之後,一個個再看崔東山,就跟看瘟神差不多了。

    然後是虞青章熬不住,再隔了「山中幾年歲月」,是那老氣橫秋、眼睛長額頭上的白玄,不過這小兔崽子不是一顆修道之人的道心熬不住,而是熬不住先天性情,覺得實在太無聊了,就在那邊求著崔東山把他放出去,實在不行,到外邊吃頓飯,聊個天,再把他丟回去。崔東山故意沒理睬,結果好小子,祭出飛劍,一路狂奔,飛劍跟隨,東戳西撞,直到靈氣耗竭,才倒地不起,大罵崔東山不是個東西,回頭別讓小爺見著了隱官大人,不然非要讓你這個狗屁學生吃不了兜著走於是崔東山就很善解人意地先把白玄丟出袖子,又驀然抓回袖子,那孩子倒也審時度勢,能屈能伸,開始對崔東山溜須拍馬,發現好像沒什麼效果,就開始轉去說隱官大人的好話,一籮筐接著一籮筐,崔東山聽過癮了,才將小王八蛋從袖子裡邊放出來,摸著白玄的腦袋,笑眯眯提醒那個雙手都沒敢負後的孩子,說以後要乖啊。白玄一臉誠摯,大喊一句必須的。

    結果崔東山一臉訝異,說這麼大嗓門,嚇死個人,中氣十足啊,還可以再練練劍,於是就又給白玄丟了回去,而且發現這孩子最怕那臉色慘白、眼眶淌血的女鬼,就讓白玄結結實實逛盪了幾十處被崔東山「幻由心生,境由心造。於諸多魚蟲花鳥天地中,別闢一世界,構為奇境幻遇」的陰森鬼宅。

    到最後白玄終於再次重見天日的時候,孩子雙手扯住那個腦子有病的崔大爺袖子,開始撕心裂肺,嚎啕大哭。

    最後才是一個貌不驚人的小姑娘,孫春王,竟然真就在袖中山河裡邊潛心修行了,而且極有規律,似睡非睡,溫養飛劍,然後每天準時起身散步,自言自語,以手指鬼畫符,最終又準時坐回原位,重新溫養飛劍,好像鐵了心要耗下去,就這麼耗到地老天荒,反正她絕對不會開口與崔東山求饒。

    此外程朝露,納蘭玉牒,姚小妍。一個一說起曹師傅就神采奕奕的小廚子,一個小賬房,一個小迷糊。崔東山瞧著都很順眼,就沒收拾他們仨。

    最近崔東山自作主張,從白玉簪子裡邊搬出了斬龍台,讓那撥孩子一起練劍,偶爾會親自去督促幾分。

    直到今天,白玄,程朝露,納蘭玉牒和姚小妍四個孩子,跟隨喜怒不定讓人怕慘了的崔東山,和那個長的不胖卻叫周肥的傢伙,一起離開雲笈峰那處秘境洞府,來到黃鶴磯這邊遊玩,然後一聽說那老君山的硯山可以隨便搬石,就屁顛屁顛跑去碰運氣撿漏發財了。

    姜尚真笑道:「保底也是百年之內的九位地仙劍修,我們落魄山,嚇死人啊。」

    崔東山哀怨道:「劍修修行,最吃錢吶。」

    姜尚真埋怨道:「談錢?崔老弟罵人不是?」

    崔東山伸出大拇指,「周肥兄也大氣!」

    姜尚真突然說道:「聽說第五座天下為一個年輕儒士破例了,讓他重返浩然天下,是叫趙繇?與咱們山主還是同鄉來著?」

    崔東山點頭道:「趙繇極有可能是未來的大驪國師,先以儲相栽培個幾年,最終去輔佐下一任皇帝。是老王八蛋的手筆,與我無關,半顆銅錢的關係都沒有的。」

    姜尚真點頭道:「這就說得通了。」

    如今寶瓶洲形勢極其複雜。

    曾經占據一洲之地的大驪王朝,宋氏皇帝果真按照約定,讓許多舊王朝、藩屬得以復國,但是建造在中部齊瀆附近的大驪陪都,依舊暫時保留,交由藩王宋睦坐鎮其中。光是如何妥善安置這位功勞卓著、聲名遠播的藩王,估計皇帝宋和就要頭疼幾分。宋睦,或者說宋集薪,在那場戰事當中,表現得實在太過光彩奪目,身邊無形中聚攏了一大撥修道之人,除了可以視為大半個飛升境的真龍稚圭,還有真武山馬苦玄,此外宋睦還與北俱蘆洲劍修的關係尤其親密,再加上陪都六部衙門在內,都是經歷過戰爭洗禮的官員,他們正值壯年,朝氣勃勃,一個比一個鋒芒畢露,關鍵是人人才華橫溢,極其務實,絕非袖手空談之輩。

    所以如今有個氣死人不償命的說法,在桐葉洲山上廣為流傳,從大驪陪都衙門裡邊,隨便拎出個中層官員,去當個桐葉洲大王朝的六部尚書,綽綽有餘。

    而那個大驪宋氏王朝,當年一國即一洲,囊括整個寶瓶洲,依舊在浩然十大王朝當中名次墊底,如今讓出了足足半壁江山,反而被中土神洲評為了第二大王朝。並且在山上山下,幾乎沒有任何異議。

    崔東山笑問道:「如果我沒有記錯,先前因為打仗的關係,雲窟福地缺了兩屆的胭脂圖,最近姜氏開始重新評選了?」

    姜尚真點頭道:「姜氏家族事務,我可以什麼都不管,唯獨此事,我必須親自盯著。」

    雲窟福地十八景之一,是一處胭脂台,又被桐葉洲譽為花神山。

    高台之巔,上邊常年站著三十六位仙子美人,當然都是姜氏修士以山水秘術幻化而成。

    胭脂圖分為正冊、副冊和又副冊,總計三冊,各十二人,被譽為三十六花神,俱是一洲山上仙家、山下王朝,姿容最為出類拔萃的女子,才能登台。

    崔東山笑道:「周肥兄又要忙著收錢了,難怪捨得今夜包圓了黃鶴磯,小錢,毛毛雨。」

    姜尚真大笑道:「只是圖個熱鬧,掙錢什麼的,都是很其次的事情。」

    崔東山隨口問道:「榜首是誰?」

    姜尚真笑眯眯道:「原本是那大泉王朝,新帝姚近之。只不過這位皇帝陛下,托人送了一筆神仙錢到雲窟福地,我就只好忍痛割愛,將她除名了。加上去了天師府修行的浣溪夫人,前不久也曾飛劍傳信神篆峰,我哪敢胡亂造次。」

    在三十六幅花神胭脂圖,真正水落石出之前,福地姜氏其實都會事先給出一些風聲。

    所以上榜登評的,留在正副冊的,或是從下冊提升上冊的,甚至是像大泉皇帝姚近之這般,不願拋頭露面的,只要給錢,都可以商量。在這之外,還有許多仰慕某位仙子的譜牒仙師,一樣可以塞錢給姜氏,因為胭脂山那邊專門擱放了百餘只花籃,每隻花籃外邊都會貼著候補美人的名字,每位謫仙人親自丟錢到花籃,或是托人送錢到雲窟福地,花籃裡邊的小暑錢,錢多錢少,一看便知。

    相傳老宗主荀淵在世的時候,每次胭脂台評選,都會興師動眾地主動找到姜尚真,那些個被他荀淵心儀仰慕的仙子,必須入榜登評,沒得商量。畢竟鏡花水月一事,是荀淵的最大心頭好,當年哪怕隔著一洲,看那寶瓶洲仙子們的鏡花水月,畫面十分模糊不清,老宗主依舊經常守株待兔,砸錢不眨眼。

    難怪荀老兒經常在祖師堂,眾目睽睽之下,就指著姜尚真的鼻子大罵,你小子要是把掙錢花錢的一半心思放在修行上,早他娘是飛升境了。

    歷史上最誇張的一次評選,是一位女修的花籃裡邊,堆出了一座用小暑錢折算成穀雨錢的小山堆。

    那女子被桐葉洲修士譽為黃衣芸,真名葉芸芸,是一位姿容極美的女子武夫。但是最終她卻沒有登評,好像是因為葉芸芸親自找到了姜尚真,當時剛剛躋身玉璞境沒多久的姜氏家主,鼻青臉腫,呲牙咧嘴了好幾天,逢人就大罵荀老兒不是個東西,憑啥他惹的禍,讓老子來背。

    崔東山嘆了口氣,「大泉王朝,埋河水神,姚近之。可惜裴錢應該還在回家路上,都沒沒法子讓她第一個知道消息。我這個小師兄,又要被大師姐記賬嘍。」

    當年離開藕花福地,是裴錢陪著自己先生走完了一整趟的回鄉之路。

    裴錢最後一次飛劍傳信披雲山,來自中土郁氏家族那邊。裴錢多半是選擇走皚皚洲、北俱蘆洲這條路線了,所以比較晚回落魄山,不然如果直接去中土神洲最東邊的仙家渡口,乘坐一條老龍城吞寶鯨渡船,就可以直接到達寶瓶洲南嶽地界,如今差不多應該身在大驪陪都附近。

    姜尚真對那裴錢記憶尤其深刻,當年在落魄山領教過那個黑炭小姑娘的厲害,一場大道之爭,他輸得心服口服,甘拜下風。

    崔東山轉頭望向相隔極遠的老君山,「誰能想像,一洲修士,以後就只能來雲窟福地遊歷,才能再見到太平山、扶乩宗的舊風景了。」

    姜尚真點點頭,輕聲道:「有心栽花花也開,無心插柳柳成蔭。不曾想我姜尚真,不過是一心掙錢,竟然也做成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好事。」

    在那老君山,除了藩屬硯山之外,最出名的,其實是一幅桐葉洲的山川圖,雲窟福地選取了一洲最靈秀的名山大川、仙家府邸,遊客置身其中,身臨其境。並且如同坐鎮小天地的聖人,只要是中五境修士,就可以隨便縮地山河,飽覽風景。當然各家的山水禁制,在山河畫卷裡邊不會呈現出來。一些個想要揚名的偏隅仙家,底蘊不足以在山河圖中占據一席之地,為了招徠修道胚子,或是結交山上香火情,就會主動拿出自家山頭的仙家臨摹圖,讓姜氏幫忙打造一件「燙樣」,擱放其中,以便一洲修士知曉自家名號。

    兩兩無言。

    早春時分,明月當空。

    月白山寒水冷,兩人對酌春花開。

    姜尚真開口說道:「陳平安應該快醒了。」

    崔東山嗯了一聲,「不著急,這麼多年都等過來了,不差這一天兩天的。」

    姜尚真舉目遠眺黃鶴磯地界的山水大門處,笑道:「小財迷他們回了,看樣子收穫不大。」

    崔東山瞥了眼那個方向,說道:「你換我先生試試看?」

    一座硯山都給你搬空,先生只要閒來沒事,都能在那邊結茅修行嘍。

    姜尚真連忙擺手道:「不敢不敢。」

    那幫孩子回了黃鶴磯,納蘭玉牒是個小賬房,小財迷,這會兒用手摸那白玉闌干還不過癮,見四下無外人,乾脆踮起腳跟,用臉當那抹布,抹來抹去,念叨著錢啊,都是雪花錢啊。

    看得雙手負後的白玄,直翻白眼。

    小胖子程朝露,被崔東山打賞了一個響噹噹的綽號,無敵小神拳。崔東山還說以後只要跟他先生,你們曹師傅學了拳,還能登堂入室,還會打賞給程朝露一個更威風八面的名號。

    納蘭玉牒身上方寸物裡邊,當下裝滿了硯石,姚小妍和程朝露也都各自背著一個包裹。一塊開採自老君山儲君之山的山上硯石,神仙難測,除非是極有經驗的福地硯工,才可以將材質品秩估個七七八八,至於那些肉眼可見品相極好的硯石,自然不會隨便散落在山上,其實登山撿取硯石一事,本就是讓遊歷仙師們圖個樂。

    小姑娘的方寸物裡邊,除了尚未切割確定石材品相的大小石塊、石板,還珍藏了幾枚印章和多把扇子,都是從她姐那兒偷來的,納蘭玉牒沒敢多拿,只拿了一小半都不到吧。

    她打算跟崔東山做買賣,這傢伙瞧著賊有錢,又喜歡自稱是曹師傅的最得意弟子,瞧著挺尊師重道的,估計會很捨得花錢。

    但是不能一股腦兒拿出來,得說自己只有一枚歷經千辛萬苦才重金購得的印章。高價賣出之後,隔幾天再說,咦,又不小心找到一把摺扇,再賣給他,說是家鄉那座晏家鋪子的鎮店之寶。最後再全部拿出,乾脆讓他包圓了買去,反正她是不單賣了,最後給個「自家人」的友情價,崔東山不答應就拉倒,不買就不買唄。

    不過納蘭玉牒覺得自個兒,還是別都賣了,要留下其中一枚印章,因為她很喜歡。

    印章邊款:千賒不如八百現,精誠難敵風波惡。印面篆文:掙錢不易,修道很難。

    一群山上修士離開一處螺螄殼府邸,男男女女,七八人,面容都年輕,法袍各異,一看就是山上非富即貴之輩,倒不是府邸那邊登高遠眺,賞景不美,而是黃鶴磯觀景亭附近,如此冷清,百年不遇。

    見那些年輕神仙遠遠迎面走來,白玄輕輕一躍,坐在欄杆上,雙臂環胸,冷眼旁觀。

    姚小妍怕生,就躲去了納蘭玉牒身邊。程朝露比較沒心沒肺,站在白玉欄杆旁邊,眺望江水明月夜,小胖子覺得這會兒要是曹師傅在,大伙兒來頓熱氣騰騰的火鍋,那就真是很對得起這份美景了。

    一位身穿龍女湘裙、手帶明珠串的妙齡女子,瞪大一雙秋水長眸,打量著那兩個小姑娘,「粉雕玉琢,好可愛。你們是誰家的孩子啊?」

    她快步走到納蘭玉牒那邊,彎下腰,就要去揉一揉小姑娘的腦袋。

    納蘭玉牒撇過頭。女子再摸,小姑娘再轉頭。

    這位女子收起手,一雙眼眸笑得眯成月牙兒,「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呀?」

    納蘭玉牒用嫻熟的桐葉洲大雅言開口道:「我跟你不熟,差不多就可以了啊。」

    那女子聽了之後,兩頰有笑靨,愈發姿容動人。

    一個腰懸頭等齋戒玉牌的年輕男子訝異道:「這幫小傢伙,不會是雲窟福地的姜氏子弟吧?個個都有齋戒牌。」

    那女子斜了一眼,「尤期,難道就許你家有錢?」

    那個名叫尤期的年輕人笑了笑。

    他們這撥桐葉洲本土出身的年輕俊彥,此次結伴遊歷,殺妖歷練。如今桐葉洲山下,處處百廢待興,只是猶有不少滯留在桐葉洲陸地的妖族修士,或鬼鬼祟祟,隱匿山野,伺機而動。或稟性難移,流竄作祟,為禍一方。只不過這些妖族餘孽,幾乎少有地仙,上五境大妖和元嬰、金丹妖族,要麼在戰事中身死道消,要麼跟隨各大軍帳,通過海上歸墟入口倉皇逃回蠻荒天下,要麼逃脫不及,已被桐葉洲存活下來的山巔修士,聯手龍虎山天師府的黃紫貴人,悉數斬殺殆盡。

    加上如今的桐葉洲,不斷被別洲修士滲透,就像與虞氏王朝結盟的老龍城侯家,還有那位鎮守驅山渡的劍仙許君,就是皚皚洲劉氏財神爺在桐葉洲的話事人之一,而這些人,不管趕來桐葉洲是什麼目的,對於隨手殺妖一事,絕不含糊。所以如今的桐葉洲,還是很安穩的,各家老祖師們都比較放心晚輩的結伴同行,一起下山歷練。

    涼亭那邊,崔東山看著那幫年輕人,忍俊不禁,轉頭望向姜尚真,「瞅瞅,你瞅瞅,都是你們玉圭宗的不作為,才讓這些傢伙的師門長輩,一遇風雲變化龍了。一個個的,還不念你這位姜老宗主的半點好。」

    姜尚真笑道:「好說好說,總比被人罵占著茅坑不拉屎更好些。」

    北地仙家大門派,金頂觀,天闕峰青虎宮,小龍湫,還有中部和南方的幾個,如今都被視為宗門候補。桐葉洲明面上,是玉圭宗一家獨大的格局,未來千年都註定不會有任何改變。那座名聲稀爛的桐葉宗則已經識趣封山,此外一些原本根深蒂固、勢力龐大的宗字頭仙家,幾乎個個元氣大傷,甚至祖師堂香火都給打沒了。所以以北方山頭的金頂觀,聯手中部的大仙家白龍洞,和南方的蒲山雲草堂,三方合力倡議,總計十六個山上門派,再加上各自藩屬三十四個,締結一樁聲勢浩大的山水盟約,共進退,當下許多桐葉洲本土修士,與那寶瓶洲、北俱蘆洲這些外鄉修士的糾紛衝突,都會交由兩位隱約成為一洲「山上君主、山中宰相」的大修士出面斡旋。

    至於蒲山雲草堂的主人,正是女子純粹武夫,因為喜穿黃衣,有那「黃衣芸」美譽的葉芸芸。只不過這位止境武夫,痴心武道,不問世事,以至於雲草堂變成了大半座修道之地,她也毫不過問。在大戰期間,她隻身一人離開自家山頭,明顯是心存死志,趕赴大泉王朝,就沒打算返回雲草堂,只是不知為何,蜃景城竟然屹立不倒,成為桐葉洲山下最大的一樁怪事,妖族軍帳兵馬,從頭到尾都對大泉京城圍而不攻。

    因為那場聲勢浩大的結盟,在大泉王朝國境內的桃葉渡舉辦,故而又被稱為「桃葉之盟」。

    崔東山嘖嘖道:「可憐了周肥兄。」

    姜尚真盤腿而坐,雙手籠袖,「誰說不是呢,還好胭脂圖上的仙子姐姐們,可以為我寬慰人心。」

    桐葉洲本土修士,對玉圭宗神篆峰,在許多大事上的姿態太過軟弱,早就心生不滿,再加上玉圭宗的下宗選址寶瓶洲書簡湖,與大驪宋氏關係莫逆,韋瀅更是從真境宗宗主位置上升任的上宗宗主,所以桐葉洲本土修士,都覺得從姜尚真到韋瀅,都私心太重,吃相難看,想要兩頭靠,只會兩頭不靠,一直在以桐葉洲一洲利益的損失,換取玉圭宗一宗的利益。

    最簡單的道理,姜尚真與當代大天師關係如此之好,若是與龍虎山天師府結盟,姜尚真再表現得硬氣些,一起抗拒寶瓶洲和北俱蘆洲修士的南下蠶食,嚴令禁制那些跨洲渡船的登岸商貿,

    如今的桐葉洲,豈會如此處處被外人掣肘,被外人占據要津高位,還要連累自家修士低人一等?

    崔東山一臉憂心忡忡,「那邊可別起了衝突,到時候連累周肥兄里外不是人的。」

    好像被崔東山隨手糊了一臉黃泥巴,姜尚真滿臉無奈,這都什麼跟什麼啊。別說是一幫外來遊客,就是自家姜氏子弟,或是神篆峰嫡傳,敢去招惹那些暫時是山主不記名弟子的劍仙胚子,姜尚真是不介意家法伺候的。

    所幸沒什麼衝突,那個出身蒲山雲草堂的女子,對那倆小姑娘印象極好,與她們揮手作別。

    納蘭玉牒猶豫了一下,擺擺手,作為還禮。

    只是一行仙師當中,唯一一個孩子,抬頭望向那個坐在欄杆上的白玄,問道:「你瞧個啥?」

    白玄沒理睬。

    那孩子一邊前行,一邊扭頭,始終盯著那個白玄,道:「幾塊齋戒牌,臭顯擺什麼。」

    白玄依舊沒說話,只是拿起齋戒牌,搖頭晃腦,輕輕呵氣。

    那孩子停下腳步,微笑道:「你叫什麼名字?當個朋友認識認識。」

    白玄放下玉牌,打了個哈欠,還是不理睬那個同齡人。

    那個女子轉頭說道:「麟子,別惹事,你這脾氣好好收一收,先前在大泉京城那邊,忘記自己闖的禍了?真不怕回了白龍洞,被你師父責罰?」

    女子視線偏移,望向那個名為尤期的年輕男子,埋怨道:「你也不管管麟子?」

    尤期無奈道:「葉姑娘,你可以隨便喊他麟子,可是按照我家裡邊的譜牒輩分,麟子是我正兒八經的師叔唉。」

    那個被暱稱麟子的孩子扯了扯嘴角,不再去管坐在欄杆上的啞巴,只是望向納蘭玉牒和姚小妍,他笑眯眯抬起雙手,做了個捏臉擰頰的手勢。

    白玄一個蹦跳起身,雙手十指交錯。

    納蘭玉牒趕緊轉頭說道:「沒事,你別亂來,曹師傅又不在。」

    那個孩子嗤笑一聲,大步離去,只是腳步不快,依舊落在眾人身後,轉過頭,開口言語卻無聲,都不是什麼心聲言語,而是微微張嘴,笑著說了兩個字,孬種。

    白玄一踩欄杆,惱火道:「煩死小爺了!」

    因為曹師傅叮囑過他們,不能輕易泄露劍修身份。

    他又不像程朝露那個隱官大人的小跟班小狗腿,會天天纏著隱官傳授拳法。

    白玄可是暗中發過誓的,在這浩然天下,要學那隱官大人,只要是與人捉對廝殺,一場不敗!

    如果可以祭出飛劍,白玄早他娘打得那個欠揍的小崽子哭爹喊娘了。


    小胖子程朝露冷不丁一步跨出,摘下包裹,放在地上,然後一言不發,走向那個白龍洞輩分極高的同齡人。

    那個麟子唯恐天下不亂,側身而走,轉頭望向那個瞧著就傻乎乎的小胖子,勾手掌,示意來來來,只要你先動手,就別怪我不客氣。

    尤期察覺到不對勁,快步來到師叔麟子身邊,半開玩笑道:「行了行了,師叔你一個中五境修士,與這些孩子較勁什麼。」

    麟子斜眼那兩丫頭片子,微笑道:「只是洞府境而已。」

    尤期和顏悅色與麟子言語之時,又以心聲與那小胖子說道:「退回去,別惹事,不然你們師門長輩來了,都吃不了兜著走。」

    涼亭內,崔東山忍住笑,嘖嘖稱奇:「白龍洞修士,挺橫啊。」

    姜尚真伸出一根手指,揉著太陽穴,「頭疼。白龍洞祖師,好像才是個元嬰。」

    不過如今白龍洞修士,確實有資格在桐葉洲橫著走,不是境界什麼高不高低不低的,而是大勢在身。

    姜尚真問道:「不管管?」

    崔東山搖搖頭,「我來收場就是了。這些劍仙胚子,也該是時候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了。太看重自己,太看輕自己,都不好。以後到了落魄山,除了等到他們境界再高些,能夠下山歷練去,不然在山上就很少有這樣的出手機會了。沒有今天黃鶴磯這場風波,我也會讓他們在雲窟福地別處,與外人發生點爭執。」

    既然崔東山都這麼說了,姜尚真就繼續看熱鬧,如果因為這點事情,害得自己被山主記賬本上,丟了首席供奉的寶座,姜尚真回頭能把白龍洞老祖師打出屎了。

    崔東山凝神望去,突然問道:「有沒有想過,為何我能打開白玉簪子的山水禁制?」

    姜尚真點頭道:「自然是陳平安早就留下了線索,我猜只有你打得開。」

    崔東山又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我先生在太平山祭劍一洲,當真只是劍仙風流,或是意氣用事嗎?」

    姜尚真笑道:「陸芝,齊廷濟,劉景龍,謝松花,宋聘在內,所有劍仙,都知道隱官大人重返浩然天下了。」

    崔東山轉過頭,一臉震驚道:「周肥兄的小腦闊兒賊靈光啊。」

    姜尚真抱拳,「過獎過獎。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嘛。」

    那邊。

    程朝露深呼吸一口氣,心中默念幾句拳訣,千趟樁架萬趟拳,出來一勢啥來著,算了,打了再說。

    小胖子一個重重踏地,腳下拳樁如蜿蜒蛇行,再一蹬地,高高跳起,掄起手臂,勁力飽滿,發力如炸雷,一記劈掛而出如抽鞭。

    那個面如冠玉的白龍洞年輕修士被當頭一拳,打得腦袋一歪,瞬間砸在青磚地面上,砰然一響,最後才是朝天的雙腿,頹然貼地。

    不過挨了孩子一拳,就當場暈過去了。

    程朝露一個前沖,腳背微弓,一腳貼在那人額頭上,驟然發力,踹得那個年輕人倒滑出去十數丈,狠狠撞在白玉欄杆上。

    程朝露繼續前奔,身姿驀然傾斜,躲過一條類似捆仙索的仙家法器,一手雙指併攏輕輕點地,一個身形翻轉,又躲過又一道拘押身形的術法,小胖子身形敏捷若狸貓穿林,弓腰狂奔,繼續朝那躺地上已經口吐白沫、抽搐不已的年輕人,最終一腳踹在那尤期的腦袋上,後腦勺與白玉欄杆撞擊數次,哐當作響。

    小胖子反正就只盯著這一人,很一根筋,其餘的,都不管。至於那個叫什麼林子領子啥的小傢伙,打起來沒勁,況且容易不占理,曹師傅說過,學了拳,一定要知道自己的拳輕拳重,程朝露真怕一拳下去,就把那腦子拎不清的孩子給打殘打死了。

    這就是劍修尤其是劍仙胚子的優勢所在。

    修道之人,其中以劍修和兵家修士,最能反哺神魂,裨益體魄,所以劍修不祭出飛劍,兵家修士不施展術法神通,就會很像一位純粹武夫。

    崔東山愣了愣,「小胖子這暴脾氣,可以啊,連我都看走眼了?」

    姜尚真點頭道:「確實平時看著不像。」

    崔東山惋惜道:「這撥人當中,還是有那願意講理的,不然今兒效果更佳,白玄幾個都能撈著出劍的機會,惜哉惜哉。」

    桐葉洲的蒲山雲草堂,與那皚皚洲雷公廟差不多,都是能夠在一洲揚名的拳種。葉芸芸,與那懸竹劍、背木槍走江湖的「武聖」吳殳,身為在世武夫,都曾被評為桐葉洲歷史上的十大宗師之一,當之無愧的武學泰斗,只不過吳殳對於開山立派一事毫無興趣,對於香火傳承和拳種開枝散葉一事,比葉芸芸更不上心,都沒收過一個嫡傳弟子,而且吳殳只要出手,極重,桐葉洲一位止境武夫就是與他問拳一場,結果身受重傷,熬了不到十年就死了,吳殳不過受了點輕傷,在那場戰事中,吳殳剛好離鄉遠遊,身在中土神洲,原本打算要去問拳裴杯,故鄉山河傾覆太快,吳殳根本趕不及,只好隻身趕往南婆娑洲,在戰場上殺妖極多。

    一個身穿綠袍腰系白玉帶的清秀少年,身形一閃,站在那小胖墩身邊,伸手抓住程朝露的肩頭,用比較蹩腳的桐葉洲雅言笑道:「可以了,不然這一腳下去,真會傷及別人的大道根本。」

    程朝露收拳,默默退回納蘭玉牒那邊。

    白玄蹲在欄杆上,一巴掌拍在小胖子腦袋上,笑道:「小狗腿,有我一半風采了啊。」

    程朝露憨憨一笑,撓撓頭,學拳後第一次出手,怪難為情的。

    姜尚真瞥了眼那清秀少年的步伐,「有點意思,是那吳殳的走樁,估計是在外鄉收了個開山弟子,很年輕的金身境。」

    崔東山撇撇嘴,「這也算年紀輕輕?碰到我那更年輕的大師姐,一拳下去,那小子還不得地上彈三彈?」

    姜尚真笑道:「崔老弟你要這麼講,這天可就聊不下去了。」

    崔東山站起身,「這場架肯定是打不下去了,我去收場,周肥兄留下喝酒。」

    白龍洞暱稱麟子的那個孩子,臉色鐵青,站在清秀少年身邊,死死盯住程朝露,咬牙切齒道:「報上名號!」

    程朝露想了想,一板一眼答道:「剛有了個江湖綽號,無敵小神拳。」

    麟子氣得眼眶通紅,就要祭出一件攻伐本命物,卻被那清秀少年伸手按住肩膀,震懾心神,靈氣竟是被強行壓下,少年微笑道:「麟子,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所以出門在外,你不能太任性。」

    那孩子怒道:「郭白籙!尤期都快被人打死了,你就這麼胳膊肘往外拐?」

    清秀少年有些無奈,以心聲說道:「你忘了?尤期是龍門境修士。再不濟,再不小心,就算會挨一拳,卻不至於被那孩子一拳打倒在地,當場暈厥過去,是有高人對尤期暗中施展了定身術。」

    一襲白衣憑空出現在欄杆上,蹲那兒,笑嘻嘻道:「你們好啊,我是無敵小神拳的朋友,要打要罵要殺,都朝我來。」

    崔東山一現身,蹲欄杆上,原本坐那兒的白玄趕緊滑落在地。

    郭白籙面朝那位白衣少年,抱拳道:「晚輩郭白籙,見過仙師前輩。」

    崔東山用袖子擦臉,有些犯愁,對方有這麼個小機靈鬼,自己這還怎麼火上澆油,螺螄殼仙府裡邊的兩位護道人,也真是不稱職,竟然到現在還只是隔岸觀火,硬是不露面。有了,崔東山對那郭白籙擺擺手,示意一邊涼快去,望向那個白龍洞麟兒,說道:「你那白龍洞老祖師父,堂堂一洲山中宰相,你身為尤期的師叔,不到十歲的洞府境神仙,放眼一洲都是獨一份的修道天才,輩分身份修為,都擱著兒擺著呢,你有什麼好怕的,還有臉說我家那位無敵小神拳是孬種?不如我幫你挑個人,你們雙方切磋一場?」

    白玄眼睛一亮,伸手一巴掌按住程朝露的大腦袋,輕輕推開,大步向前,「我來我來。」

    白龍洞那孩子神色陰晴不定。

    一個站在葉姑娘身邊的年輕修士,正要開口說話。

    崔東山頭也不轉,「死開。山上君主金頂觀的譜牒修士,我惹不起,我只能撿白龍洞的軟柿子拿捏。」

    到了這一刻,黃鶴磯仙府裡邊有兩位老者,終於按耐不住,聯袂御風而至,一位是金頂觀的首席供奉,元嬰境,一位是蒲扇雲草堂的遠遊境武夫,葉芸芸的嫡傳弟子之一。

    有他們兩位高人護道,加上這撥年輕人當中,又有金身境武夫的郭白籙,龍門境的尤期,此次歷練,可謂一路順風順水。不料竟然會在雲窟福地,莫名其妙栽了這麼個跟頭。傳出去,到底不好聽。而兩位護道人之所以沒著急露面,有更深層次的擔憂,擔心那四個孩子,與雲窟姜氏或是玉圭宗神篆峰有淵源。他們這趟遊歷雲窟福地,本身就是對姜氏和玉圭宗的一種主動示好,或者說示弱。

    不談那個蒲山雲草堂的葉芸芸,其餘兩位,金頂觀觀主杜含靈,白龍洞老祖,這兩位老元嬰,對玉圭宗神篆峰那邊的人心拿捏,始終小心翼翼,極其注意分寸火候。尤其是杜含靈,還曾私底下悄悄拜訪過大劍仙韋瀅,之後才有的那場桃葉之盟。只不過此事,杜含靈連在白龍洞老祖師那邊,都沒有提過半個字。

    見著了那個白衣如雪的俊美少年,遠遊境武夫抱拳行禮,金頂觀首席供奉則打了個道門稽首。

    崔東山笑納了,只是嘴上依舊在拱火,「怎的,仗著人多勢眾,要欺負我們幾個。我可是有先生的人,等到我先生現身,一拳一個白龍洞,一腳一個金頂觀,你們怕不怕?」

    那位遠遊境武夫再次抱拳,「這位仙師說笑了,些許誤會,不值一提。孩子們不常下山遊歷,不曉得輕重利害。」

    崔東山嘆了口氣,又是個比較講理的,煩得很,挪了挪屁股,滑落欄杆,一個屈膝蹲地,緩緩起身,抖了抖兩隻雪白袖子。

    白玄斜眼那白龍洞孩子,依葫蘆畫瓢,勾了勾手掌,說話卻無聲,就兩個字,單挑。

    崔東山一巴掌拍在白玄腦袋上,訓斥道:「傻了吧唧的,一個不小心,被你一個屁崩死了這位白龍洞的中五境小神仙,到時候幾顆雪花錢賠得起嗎?得用小暑錢!你有錢?」

    姚小妍輕聲道:「玉牒姐姐有錢唉。」

    納蘭玉牒點頭道:「五顆小暑錢夠不夠?」

    白玄嗤笑道:「小爺與人單挑,一向簽訂生死狀,賠個屁的錢。」

    崔東山對納蘭玉牒說道:「這句話記得抄錄下來,以後到了曹師傅家鄉,用得著。我肯定不騙你。」

    白玄雙手負後,老氣橫秋道:「你叫林子對吧,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的那個『林子』,很好,我也不欺負你境界比我高,年紀比我大,咱倆切磋一場,單挑,你打死我,我這邊沒人幫我報仇,我打死你,你那些白龍坑啥的,儘管來找小爺的麻煩,我只要皺一下眉頭,就是你失散多年的野爹」

    白玄已經被崔東山用手臂勒住脖子,孩子依舊在那邊咋咋呼呼,「來打我啊,打死我啊有本事單挑啊小爺要不是被兄弟攔著,我這一腳下去,踹你那張狗臉上,你回了家爹娘都要問你兒子在哪兒他娘的你給小爺注意點,走夜路別落單」

    白玄側著身,一腳踩地,一腳抬起飛快亂踹,最後還使勁吐口水,就當是祭出一記飛劍了。

    崔東山差點一個沒忍住,就將這條小野狗撒手放出去了。

    小王八蛋怎麼這麼欠揍呢?

    崔東山覺得自己要是換成那撥譜牒仙師,也想要打死這個「舌燦蓮花」的小兔崽子。

    那一行人也沒繼續鬧騰下去,背走那個還昏死的尤期,那個被改名為「林子」、還認了個野爹的白龍洞孩子,則被姓葉的年輕女子拽走。

    雲笈峰一處姜氏私宅,陳平安睜開眼睛,閉上眼睛,片刻之後,坐起身,發現床邊,鞋子朝向床榻,陳平安愣了愣,然後笑了起來。

    穿上鞋子,從桌上拿起養劍葫和狹刀斬勘,懸在腰間,走出屋子後,發現是一處山清水秀之地,並不如何豪奢,反而十分幽靜雅致,宅邸不大,前竹後水,潺潺溪澗對岸又有竹,一片竹海,蒼翠欲滴,竹影婆娑,與風月相宜。陳平安欣賞完住處風景後,縮地山河,一掌推開山水禁制,御風來到了雲笈峰之巔,與一位姜氏修士問了幾個問題,就緩緩下山,準備去往黃鶴磯。

    黃鶴磯那邊,崔東山坐回欄杆,白玄得了崔東山的同意,手腳趴在欄杆上,做出鳧水狀。

    崔東山笑問道:「程朝露,膽子這麼大?」

    小胖子悶悶道:「就我學了拳。」

    言下之意,就是曹師傅不在身邊,這麼多人里,就我一個可以出手。

    不能丟了曹師傅的面子。

    崔東山坐在欄杆上,雙手撐住,搖晃雙腿,意態懶散,卻說著最傷人的言語,「小胖子,可惜你的飛劍品秩不高,修行資質,稀拉平常。別說陳李那些被帶出家鄉的『長輩』,就是白玄他們,你都比不上,是你墊底唉。」

    同樣是劍修,有那「是否劍仙胚子」、更有「是否劍仙」的差別,天壤之別。

    但是劍仙胚子裡邊,又會有高下之別,極有可能同樣是雲泥之別。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大致是穩穩噹噹的金丹起步,有望元嬰,運氣再好些,比如不太早夭折,別早早死在戰場上,就是上五境劍修。簡而言之,就是都有希望成為一位玉璞境劍修。

    這與浩然天下的金丹、元嬰劍修,就可以稱之為劍仙,

    在劍修這一塊,桐葉洲只比寶瓶洲略好,跟皚皚洲差不多。

    程朝露悶悶不樂,低頭說道:「私底下跟曹師傅練拳的間隙,曹師傅說了,天底下的修道之人,還有我們這些練劍之人,資質是真能當飯吃的,資質好,碗大米飯多,一碗能當別人兩三碗,這就叫祖師爺賞飯吃,不服不行,得認命。但是碗小飯少的,又餓不死人,想要多吃,長個兒,就要比別人更加勤勉修行,自己給自己開小灶。曹師傅又說了,那麼如果資質好的別人,還努力,咋辦捏,不用怕,因為也是有辦法的。」

    崔東山笑眯眯道:「什麼辦法?說來聽聽。」

    程朝露抬起頭,晃了晃腦子,有些開心,「是曹師傅傳授我的獨家心法,我不說。除非有比我更笨的人,還是朋友,我才說給他聽。反正白玄、玉牒他們一個個都比我聰明,我幹嘛嘮叨這個,曹師傅說過,一個人手上的本事不大,嘴邊的道理太大,會惹人煩,所以不用著急,先余著。」

    崔東山嗯了一聲,「難怪我家先生,會獨獨教你拳法。」

    程朝露使勁搖頭,以心聲說道:「也不是啊,是其他人不樂意學,曹師傅總不能摁著腦袋讓人學拳吧。曹師傅的拳,那麼高,多稀罕。不過跟你悄悄說個事兒,可別外傳啊,其實白玄、何辜、賀鄉亭他們幾個,都是想學的,就是抹不開面兒。曹師傅大概是曉得的,所以說了兩遍,讓我回了屋子,多走樁多立樁。」

    「這都記得住?」

    「玉牒會一句一句抄錄下來啊,我怕遺漏拳理,就經常跟她借閱,每看一頁都要給她錢嘞。我身上沒錢,玉牒就專門幫我整理了一本小賬簿。」

    「你還真給啊?」

    「不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嘛。」

    崔東山伸手拍打額頭。

    納蘭玉牒這個小財迷,估摸著以後會是裴錢的小跟班吧,而且還是很忠心耿耿的那種?

    至於程朝露這個小胖廚子,自家先生確實會很喜歡。估計朱斂也會喜歡,不說拳法什麼的,最少老廚子的一身廚藝,總算有了繼承衣缽的最佳人選。

    吃得苦的孩子,先生從來喜歡。哪怕孩子吃不住苦,先生也沒覺得不對不好。

    崔東山猛然起身再轉身,只見那黃鶴磯下邊的江河對岸,有一襲青衫穿過一道山水大門,崔東山踮起腳跟伸長脖子,使勁招手,扯開嗓子大喊道:「先生先生!這裡這裡!」

    青衫化虹,直奔黃鶴磯之巔,如一劍斬江,原本平靜無波的江面,江水翻湧跌宕。

    轉瞬之間,男子就落在了白玉欄杆上,笑容溫暖,伸手輕輕按住白衣少年的腦袋。

    學生還是少年,先生卻已經個子更高,愈發身材修長,所以需要微微彎腰與學生言語了。

    都沒說什麼。

    姜尚真緩緩走來,陳平安跳下欄杆,崔東山立即跟著落地。

    白玄呵呵一笑,這隻大白鵝,到了隱官這邊,分明比程朝露更狗腿嘛。

    白玄突然察覺到不妙,今兒的事情,要是給陳平安知道了,估計自己比程朝露好不到哪裡去,白玄躡手躡腳就要溜之大吉,結果給陳平安伸手輕輕按住腦袋。

    陳平安問道:「怎麼回事?」

    納蘭玉牒和姚小妍倆小姑娘,立即覺得有人撐腰了,便是性情軟糯的姚小妍,都有些憤憤不平,是一份姍姍來遲的不高興。

    白玄趕緊提醒一旁的小胖子:「一人做事一人當,程朝露,拿出點武夫氣魄來。今兒這事,我對你已經很仁至義盡了。嗯?!」

    程朝露縮了縮脖子,哦了一聲。

    陳平安聽過了納蘭玉牒乾脆利落的一番稟報軍情,瞪了一眼崔東山。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裝傻。

    陳平安說道:「做得挺好,以後也要抱團,不管是誰,都不能被外人欺負。不過別忘記我先前說過的約法三章。」

    納蘭玉牒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開始大聲背書,「第一,儘量不打打不過的架,不罵罵不過人的人,咱們年紀小,輸人不怕丟臉,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仔細記賬,好好練劍。」

    「第二,占住道理的事情,又遇到不得不打的架,就認真打,好好打,但是出手必須有分寸,絕對不許與人輕易分生死。第三,打不過就別逞強,麻溜兒趕緊跑路,萬一跑不掉,就先低頭認錯,然後找曹師傅,找回場子。」

    「約法三章之外,還有一句附言:總之,打架之前的裝孫子,是為了打完架之後當爺爺!」

    每天喜歡雙手負後的白玄,今兒比較心虛,所以破天荒鼓掌,以此嘉獎納蘭玉牒。

    崔東山跟著飛快拍掌,沒有聲響的那種,這可是落魄山才有的獨門絕學,不傳之秘。

    不愧是先生!

    聽聽,這番傳道授業解惑,言語質樸,道理淺顯,環環相扣,無懈可擊

    陳平安伸手掂量了一下程朝露的包裹,裝滿了大大小小的硯石,說道:「輕了點,可以再多裝五六斤的。」

    程朝露使勁點頭,一旁姚小妍有些赧顏,陳平安立即對小姑娘微笑道:「女孩子不用背那麼多。」

    陳平安轉頭望向那個兩手空空躲躲藏藏的傢伙,「對不對啊,白玄大爺?」

    白玄嬉皮笑臉道:「小爺,是小爺。」

    在陳平安這邊,白玄一向很有英雄氣概。

    這個小混不吝,立即給崔東山手臂掐住脖子,往後拽去,「走,咱哥倆去涼亭那邊談談心。」

    白玄立即哀嚎起來道:「曹師傅救我!」

    陳平安攔下崔東山,瞥了眼黃鶴磯那處螺螄殼道場府邸,對程朝露這幫孩子笑道:「你們先回雲笈峰。」

    孩子們大搖大擺離開黃鶴磯,先去河邊渡口,再去對岸返回雲笈峰,無精打采的白玄,在見不著崔東山的地方,立即雙手負後,罵罵咧咧,說那個白龍洞小崽子,遲早要挨上小爺一劍。

    黃鶴磯那邊,姜尚真很快也告辭離去,說是去趟老君山,有位相熟的仙子姐姐在那邊逛呢,將一座涼亭讓給先生學生兩人。

    崔東山打了個響指,一座金色雷池一閃而逝,隔絕天地。

    陳平安落座後,輕聲問道:「你怎麼來了?是剛好在桐葉洲?」

    崔東山小雞啄米,使勁點頭道:「先生你說巧不巧。」

    陳平安將信將疑,沉默片刻,環顧四周,輕聲道:「見著了你,又覺得是在做夢了。」

    崔東山正襟危坐,咧嘴笑道:「是真的,千真萬確,沒有萬一。」

    陳平安點點頭,望向那一幕春江明月夜,臉上漸漸有了笑意。

    夢中夢夢復夢,恰恰用心時,恰恰無心用。雲煙世界,生滅須臾,如真如幻,但見黃鶴磯頭明月當空,教人不覺啞然,無言觀水,默對江心一輪月。返神自照,出門橫江一大笑,才知道我有明珠一顆,照破山河萬朵,不怕大夢一場曇花現,心中栽種道樹萬年春。

    陳平安脫了靴子,盤腿而坐,朝崔東山招招手,然後面朝亭外江水。

    崔東山挪了位置,坐在先生一旁,一起眺望遠方。

    陳平安輕輕拍了拍崔東山的肩膀,問道:「還好吧?」

    崔東山點頭笑道:「很好。見著了先生,就更好了。」

    陳平安輕輕握拳,敲擊自己心口,問自己的學生:「還好?」

    崔東山還是點頭,「也還好。先生呢?」

    陳平安一樣點頭,「也還好。」

    陳平安雙手撐在膝蓋上,「落魄山那邊?」

    崔東山笑了起來,「那就更更更好了。不然我哪敢第一個來見先生,討罵挨揍不是?」

    沉默片刻,崔東山笑道:「與先生說個好玩的事兒?」

    陳平安笑道:「說說看。」

    崔東山忍住笑,「有個名叫鄭錢的女子武夫,山巔境,在中土神洲和寶瓶洲都闖出了偌大名聲,當年戰事結束後,找她問拳之人,絡繹不絕,然後我就遇到個去問拳的英雄好漢,那哥們才七境,與我信誓旦旦說,打她完全沒壓力,一拳過後就可以躺地上睡覺,安心等著醒過來,只管找她賠錢要醫藥費,拳也切磋了,錢也掙著了。」

    陳平安一臉疑惑,震驚,然後眼睛裡邊都是笑意,最後卻有些傷感。

    陳平安無奈道:「難怪會有人願意與曹慈問拳四場。」

    崔東山嗯了一聲,「因為她覺得師父都輸了三場,當開山大弟子的,得多輸一場,不然會挨板栗,所以明知道打不過,架還是得打。」

    陳平安抬起一手,撓撓頭,「這樣啊。」

    沉默片刻,陳平安眯眼笑道:「那我豈不是得連贏曹慈七場才行?至於行不行,總得試試看。看來得走一趟中土神洲了。」

    崔東山轉過頭,「嘛呢嘛呢,這位姐姐怎麼偷聽我和先生說話?!」

    陳平安轉過身,姜尚真身邊站著一位黃衣女子,剛到沒多久,照理說是聽不見自己的言語,不過有姜尚真和崔東山這兩個在,難說。

    陳平安瞥了眼崔東山。

    崔東山立即舉起雙手,「天地良心!」

    果不其然,她笑道:「沒有多聽,就最後那句聽著了,要連贏曹慈七場,讓人佩服。不是有心偷聽,而是你言語之時,武夫氣象有點嚇人,就一個沒忍住。」

    她抱拳,「所以在這裡先與你道一聲歉。」

    女子絕美,比一座涼亭還要亭亭玉立了,跟姜尚真站在一起,很般配。

    陳平安穿好靴子,起身笑道:「吹牛犯法啊。」

    亭外女子,正是蒲山雲草堂主人,止境武夫葉芸芸。桐葉洲武道歷史上的十大宗師之一,當今武學第二人。

    一身宗師磅礴拳意,又是黃衣,很好認。

    葉芸芸眼神熠熠,問道:「能否與你切磋一場?」

    陳平安擺擺手,「沒必要,看得出來,雲草堂門風很好。」

    這是什麼道理?

    葉芸芸疑惑道:「同境問拳,砥礪武道,不是理由?機會難得,你雖是前輩,也該珍惜幾分?如今桐葉洲,吳殳未歸,就只有晚輩一位十境武夫。」

    葉芸芸是浩然天下止境武夫當中,除了曹慈之外,最為年輕的一個,雖說極有可能,不用太久,就會被那個鄭錢,或是雷公廟沛阿香的一位嫡傳弟子,給頂替位置。可目前依舊是葉芸芸年紀最輕。所以既然對方沒有否認「同境」一說,就肯定是同為十境武夫了。

    陳平安神色平靜。

    而姜尚真和崔東山都神色古怪。

    葉芸芸愈發疑惑,「難道前輩這次遊歷桐葉洲,不為問拳蒲山雲草堂而來?」

    每一位止境武夫的跨洲遊歷,幾乎都是奔著同境切磋而去,極少有例外。

    葉芸芸不覺得一個境界足夠的純粹武夫,會拿與曹慈問拳的勝負開玩笑。

    陳平安說道:「其實我是晚輩。」

    葉芸芸恍然,先前那些武運湧向桐葉洲,看來是此人剛剛從九境躋身十境?如果真是如此,哪怕對方年紀更大,按照江湖規矩,確實依舊可算自己的晚輩。

    但是如此一來,葉芸芸就有了問拳的理由,一個外鄉武夫,在家鄉以最強二字破境,這本身就是一種莫大的問拳。也就是吳殳不在桐葉洲,不然根本輪不到她來問拳。

    葉芸芸鄭重其事抱拳不言語。

    一座座螺螄殼仙家府邸,一個個瞪大眼睛望向涼亭這邊,天大的熱鬧,還有一些身姿婀娜的女子修士,已經悄悄開啟鏡花水月。

    因為黃衣芸要與人問拳!

    可惜涼亭那邊設置了山水陣法,瞧不見裡邊那位純粹武夫的面容,莫不是武聖吳殳返鄉了?

    陳平安瞥了眼螺螄殼府邸那邊,不少修士都走出了山水禁制,在那白玉欄杆或靠或坐,所以哪怕原本願意切磋一場,也徹底沒了那份心思。

    一個獨自遊歷桐葉洲的年輕女子,先乘坐一條中土跨洲渡船到達扶乩宗舊址,她再從大泉王朝一直北上,沿著一條曾經走過的路線,一直往北走,期間走過了那座淪為廢墟的狐兒鎮,那座邊陲客棧也沒了,一路遊歷,千山萬水,熟悉又陌生。她一直走到了天闕峰那座小拱橋,然後突然不願意就此回家了,她就原路返回,一路走回大泉王朝,路過蜃景城,登上照屏峰,再下山,最終還一路南下,打算去桐葉洲最南邊的驅山渡看一眼,看過了驅山渡,發現自己還是不太想返回寶瓶洲,就乾脆去了玉圭宗,猶豫半天,才捨得花錢遊歷雲窟福地,而且打定主意,只去老君山的儲君之山走一趟,因為聽說那邊的硯山,可以白撿可以拿來製造硯的石材,萬一又像當年,給自己撿著漏呢?萬一呢。

    於是她在硯山那邊一待就是好多天,還真挑中了幾塊不錯的硯石,給她收入方寸物當中。

    然後今天,身材修長的年輕女子,看見了四個孩子,一眼便知的劍仙胚子,然後她收斂心神,隱匿身形,豎耳聆聽,聽著那四個孩子比較小心謹慎的輕聲對話。

    崔東山猛然轉頭望向江水對岸,饒是他都覺得匪夷所思,天底下竟有如此無巧不成書的事情?

    姜尚真的心神緊隨其後,好傢夥,悄悄打破了山水禁制都無人察覺?那幫看守渡口的供奉、客卿都是飯桶嗎?

    黃鶴磯對岸處,大地驀然震顫,整條江水竟是為之一滯,一個身穿黑衣的年輕女子呆滯許久,然後拔地而起,落在涼亭附近,她背對涼亭,面朝那葉芸芸,只說了一句話,「你也配跟我師父問拳?!」

    遠遠看熱鬧的所有人,都覺得這是一句玩笑話,但是無一人敢笑出聲。

    一襲青衫一步掠出涼亭,來到她身邊,他一隻手輕輕抬起,雙指彎曲,在那年輕女子腦袋上,輕輕敲了一個板栗,嗓音溫醇,「怎麼跟前輩說話呢。」

    年輕女子使勁皺著臉,轉頭看一眼師父,總怕是做夢。她都不敢哭出聲,害怕一個不小心,夢就給自己吵醒了。

    陳平安手掌按住裴錢的腦袋,晃了晃,微笑道:「呦,都長這麼高了啊,都不跟師父打聲招呼?」

    裴錢終於側過身,低下頭,輕輕喊了聲師父,然後傷心道:「好多年了,師父不在,都沒人管我。」

    陳平安嘆了口氣,又使勁敲了個板栗給自己的開山大弟子,然後笑著望向那個黃衣芸,抱拳還禮。

    葉芸芸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那個年輕面容、佩刀懸酒壺的青衫男子,他的臉色與眼神,好像是在誠心道歉,卻又好像是在說別問拳了,你會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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