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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一十二章 時來天地皆同力(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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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主暫時不在的一座落魄山,如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

    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關於這個說法,落魄山就沒有了。世道不好,偏不當那與白雲青山結伴的神仙隱士,人人下山去。只不過暫時尚未全部水落石出,劉十六對此不著急。何況有那小師弟的選擇,那些所作所為,作為師兄,已經無法苛求更多。

    所以他這個當山主師兄的落魄山外人,對此山印象,越來越好。

    但是劉十六心中有一個大疑惑,先前重逢的那個她,到底是昔年跟隨那個至高存在,一起征伐八方的劍侍,也就是後世所謂的仙劍之靈?還是她根本就是那劍侍的真正主人,只不過她故意換了一副面容,有心欺瞞後世人?因為在劉十六看來,劍侍或者說劍靈,並不存在,最少也不是什麼完整的存在。

    他問了,可惜她沒有給出答案。

    她一如既往的眼神冷漠,甚至都不屑給一種不屑神色。

    米裕今天沒有陪著小米粒巡山,而是去往那台階頂部,找到了坐在地上的劉十六。

    米裕坐在一旁,說道:「有劉先生在落魄山頭,我就放心了。」

    米裕打算仗劍走一趟老龍城。

    所以米裕摘下腰間那枚養劍葫「濠梁」,笑道:「我不是求死去的,不過以防萬一,有勞劉先生交給長命道友。我自己就不去騎龍巷碰一鼻子灰了。」

    劉十六搖頭道:「我不會待太久。」

    突然想起一事,是那楊家藥鋪那個存在,落魄山又與披雲山相鄰,再加上龍泉劍宗的那名女子。

    劉十六便改了主意,「劍仙多加小心。我南下之時,到了老龍城那邊,就當為你多出些拳,到時候你再返回落魄山。」

    米裕有些無奈,被劉十六敬稱為「劍仙」,怎麼像是罵人啊。

    米裕更無奈的事情,是自己不得不再一次開口提醒,「我姓米。」

    哪怕喊我米劍仙也稍微親近幾分不是?

    劉十六爽朗笑道:「好的,米劍仙。」

    米裕於是放寬心,望向遠方山外風光,笑道:「那我就厚著臉皮承情了,在那老龍城戰場,會每天掐著手指頭等著先生到來。」

    劉十六沒來由想起那個夢中練劍的年輕人。

    漢子愈發憂心忡忡,小師弟身邊之人,臉皮似乎都不薄啊,熟人之間,言語不見外是好事,可這般太不見外的,不多見吧?

    按照先生的說法,小師弟的性情,那是溫良恭儉讓一個字不落下的,最能夠恪守禮數,人少時我心自由,人多時反而更慎獨,為人追求醇儒境,學問在往大儒去,處事有那豪傑風采

    先生言語,在昔年他們四個求學時,從來有的放矢,絕不會虛誇弟子,就像當年,面對外界對文聖一脈三弟子如潮水般的讚譽,先生只說我家小齊學問還行吧,離著真聖賢還早呢,你們這些老傢伙莫要拔苗助長啊。

    會說崔瀺的字湊合湊合,下棋一般一般,你看都沒能贏過白帝城城主嘛。

    說左右的劍術學得晚了,之所以有些本事,那是僥倖僥倖,連劍仙胚子都不算的傢伙,能有多大出息,是不是這個理兒?

    左師兄闖禍後,先生就更有說頭了。你們輩分高,跟個晚輩生什麼氣,犯不著犯不著,我回去就收拾他,左右!還瞪眼做啥,不懂半點禮數,快,快給前輩們道歉,誠心些,頭低下些

    米裕有些心中瞭然,只是也懶得亡羊補牢,容易適得其反。

    身邊這位身材高大異常的劉先生,只是看著個高憨厚,卻絕對不能視為什麼沒心眼的。

    米裕雖然是土生土長的劍氣長城劍修,到底是見過好些君子賢人的,所以沒臉說那些劍氣長城的某些怪話,比如「遠看是阿良,近看是隱官」之類的。

    雖說在家鄉,吵架怪話一事,隱官大人只要與人當面,無論是在避暑行宮內外的劍氣長城,還是在那春幡齋里外的倒懸山,就從來沒輸過。可也管不住別人私底下的嚼舌頭不是?

    再者那些酒鋪、賭莊的無數托兒,明面上罵起那個私底下負責送錢的二掌柜,好像比誰都凶。

    畢竟劉十六是隱官大人的師兄,有些事,米裕一個文脈外人,說了真不合適。

    米裕要是真傻,還是那個能夠惹下情債無數的米劍仙?

    劉十六說道:「你應該猜得出來,我是妖族出身。」

    米裕點點頭,「見得多了,再難奇怪。」

    談及此事,米裕很劍仙。

    劉十六不再言語。

    只見落魄山上,一個蹦蹦跳跳的黑衣小姑娘,先陪著暖樹姐姐一起打掃過了霽色峰祖師堂,然後獨自巡山嘍,她今兒心情不錯,大概是認識了新朋友的緣故,跑得沒那麼飛快飛快,她這會兒正在歡快喊著一個小姑娘,坐在水中央唉。身穿紅衣裳,撐船不划槳呦。大個兒猜不出是個啥嘞小小紅罈子,裝滿紅餃子。大個兒知不得,還是撓頭唉

    劉十六雙手覆在膝蓋上,「劍仙,我就不送了。以後老龍城重逢,你我飲酒過後,一樣不為我送行。」

    米裕苦笑道:「姓米。」

    他然後展顏一笑,「小暖樹和小米粒,劉先生千萬千萬多護著點。」

    「劍仙只管放心,有我在,沒有什麼萬一。」

    劉十六的這個承諾,說得無比雲淡風輕。

    他然後笑著伸手拍在米裕肩頭,「你人不錯!」

    米裕再不計較那個沒有米字的劍仙稱呼,計較多少次也沒用的樣子啊。

    一襲青衫的劍仙笑著瀟灑起身,與劉十六重重一抱拳,隨後御劍遠遊,瞬間化虹遠去南方,因為擔心小米粒瞧見了傷心,早知道早傷心,晚知道就晚些傷心,米裕便刻意收斂了氣息和御劍景象,劍光只是一閃而逝。

    只是米裕當下還不知道,劉十六的「人不錯」,是怎麼個評價。

    先前劉十六與劉羨陽,談及自己的好友白也。

    就是那「好友白也,劍術不錯」

    劉十六繼續耐著性子,等著天幕重開。

    山君魏檗很仗義,他這個當山主師兄的,總要幫著小師弟換上一些人情的。

    不然自己沒臉再見先生。

    劉十六突然笑了起來,「小師弟你這兒,確實太過藏拙,是不是已經給很多人瞧不起了?」

    披雲山那幾場夜遊宴,落魄山大管家朱斂,以及御江出身的陳靈均,都是露過面的。至於那會兒的裴錢,陳暖樹和周米粒,去了披雲山,卻躲得遠遠的,湊熱鬧而已,在譜牒仙師、大小城隍、山水神祇扎堆的夜遊宴上,三個小丫頭,並不惹人注意。

    北嶽地界,對緊隨龍泉劍宗之後開山立派的落魄山,印象還算深刻,除了年輕山主出身驪珠洞天陋巷之外,更多還是因為北嶽大山君魏檗對落魄山的青眼相加,太惹人羨慕嫉妒。在這之外,落魄山與龍泉劍宗的關係不俗,也很讓人津津樂道,因為龍泉劍宗與落魄山租借了三座山頭,這是公認的事實。關鍵是更傳聞那個發跡於市井底層的年輕山主,在早年發跡前,與聖人獨女阮秀,好像比較投緣,此事流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加上聖人阮邛與那獨女阮秀,好像都沒正兒八經否認過此事,這就很值得玩味了嘛。

    正是攀附上了阮邛,之後又得了魏檗的庇護,落魄山那個藏頭藏尾從不現身的陳姓年輕人,才得以一飛沖天,迅猛崛起,成為舊大驪版圖上,一個不容小覷的仙家山頭。

    坐擁半座牛角山渡口,占據所有包袱齋遺留下來的建築產業,同時與從書簡湖搬來的珠釵島結盟,那位金丹女仙劉重潤,甚至親自擔任龍舟「翻墨」的渡船管事。

    只可惜這落魄山,是個空架子,一直沒有能夠拿得出手的門面修士。

    聽說那個叫陳平安的年輕人,還是個純粹武夫,連修道之人都不算。

    地盤不小,人卻太少。作為昔年驪珠洞天千里山河的最大地主,卻始終沒有一位定海神針的拔尖人物。

    這二十多年,一直躲在披雲山和龍泉劍宗的大樹涼蔭中,猶抱琵琶半遮面。

    被外人輕視小覷,似乎理所當然。

    劉十六笑了起來,因為有個黑衣小姑娘沿著台階,一路飛快跑到了山頂,停步後故意氣喘吁吁。

    劉十六個子太高,坐著就能夠輕輕拍打小米粒的後背。

    周米粒坐在一旁,問道:「嗑瓜子不?」

    劉十六搖搖頭。

    周米粒嘆了口氣,「那我也不嗑了。」

    陪著大個子坐了許久,周米粒說去看個朋友去,告辭一聲,又跑了。

    拿出三小袋子瓜子,輕輕喊著魏山君魏山君。

    魏檗現身於山神祠廟附近,接過三袋子瓜子,笑道:「是要去黃湖山水邊,還是灰濛山青泥坡?」

    周米粒今天有些愧疚神色,將綠竹杖和金色小扁擔摟在一起,伸出一隻手掌,說道:「魏山君,我曉得你要忙大事,今兒是最後一次了,我保證!」

    魏檗將瓜子收入袖中,笑道:「暫時無事,右護法無需如此。真要有事,你喊了也無用,所以有事無事,你在落魄山喊一喊,都是無所謂的。」

    周米粒搖頭道:「說了最後一次麻煩魏山君,可不能不作數。今兒我去黃湖山,探望泓下姐姐。」

    魏檗只好點頭,將小姑娘「丟往」黃湖山水畔。

    那頭大蟒,化名黃衫女,真名佛松,但是唯獨在周米粒這邊,卻喜歡自稱「泓下」。

    周米粒放下扁擔竹杖,像以往那般,都需要深呼吸幾口氣,這才能夠壯起膽子,趴在水邊,小姑娘將腦袋探入水中,瞪大眼睛。

    好久之後,也沒能瞧見泓下姐姐。

    一襲鵝黃衣衫的泓下,其實笑吟吟站在了岸上,蹲在周米粒身邊,輕輕拍了拍她腦袋。

    可憐小米粒嚇得整個人鑽入水中,雙手胡亂撲騰,瞬間在水底遠去數十丈。

    泓下一時間有些愧疚。

    片刻之後,探出腦袋,先是急得哭花了眼,因為家當都留在了岸上,只是小姑娘很快咧嘴,哈哈大笑。

    她在這兒,咧嘴簸箕大,都沒人管哩。

    周米粒一個蹦跳出水面,大搖大擺踏波而行,蹲下身,拍了拍扁擔竹杖,一本正經安慰道:「莫怕莫怕,我逗你們玩的。」

    泓下想了想,還是沒有跟周米粒詢問落魄山上,那股似有似無的恐怖氣息。

    涉及大道,天大事情,更不該將小姑娘拽進來。

    所以泓下只是笑道:「今兒要與我說哪個江湖故事?」

    周米粒嘿嘿笑著,「欸乃一聲山水綠。曉不得,聽過麼?」

    泓下笑道:「聽說過。」

    周米粒愣了愣,完蛋,今兒沒能開門大吉。

    泓下突然心有大怖,那個讓她根本不敢有半點走江心思的罪魁禍首,第一次蒞臨黃湖山。

    龍泉劍宗,女子阮秀。

    這可是一位好似「飛升」去往寶瓶洲天幕,親手打殺過一尊遠古神靈的存在。

    所幸還有個被蒙在鼓裡的周米粒,瞧見了可親可愛極了的秀秀姐,使勁揮手道:「秀秀姐,吃瓜子嘍!」

    阮秀笑眯眯,緩緩走到小米粒身邊,彎腰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接過她的一大捧瓜子。

    阮秀斜眼瞥了眼那戰戰兢兢的泓下,以心聲問道:「你就是這麼當的落魄山一份子,只會混吃等死?還不離湖出山去走江,要打算等我先死了再說?」

    泓下臉色慘白。

    她哪敢有這等心思。

    真是要冤枉死她了。

    阮秀說道:「在我離開後,你立即滾去走江。」

    泓下牙齒打顫,只能輕輕點頭。

    事實上,她都不確定自己是否當真點頭。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看了看嗑瓜子的秀秀姐,再瞧了瞧泓下姐姐,輕聲問道:「秀秀姐,怎麼泓下姐姐好像有些怕你啊。」

    阮秀笑道:「膽子小唄。比米粒還小。」

    周米粒本來想要笑,只是秀秀姐在說泓下姐姐,她就沒笑,還不忘伸手在身前,朝泓下姐姐偷偷擺手,示意沒有的沒有的。

    阮秀說道:「咱們去神秀山那邊玩去?」

    周米粒為難道:「我剛到這會兒,還沒跟泓下姐姐聊幾句話呢。」

    阮秀說道:「那你們先聊,我坐一旁。」

    最後黑衣小姑娘坐中間。

    泓下豈敢坐在阮秀身旁?

    阮秀在聽過一個關於啞巴湖的故事後,攤開帕巾,捻起一塊糕點,遞給小米粒。

    周米粒立即懂了,搖頭晃腦先吃糕點。

    然後講個關於好人山主的江湖故事!

    多得很,她有一大籮筐哩。

    像上次她說陳好人與自己偶遇山精,吟詩不成,結果給它們攆出洞府,秀秀姐就可開心了,周米粒是第一次見她那麼笑呢。

    那會兒的秀秀姐,從真好看,變成了最好看。

    ————

    楊家鋪子。請來劉十六,幫忙護陣。

    楊老頭還喊來了阮秀。

    劉十六是當真有些無奈了。

    先前不碰頭,也就罷了,這會兒面對面,確實古怪。

    何況還要再加上那個當年雙方大有淵源、卻由於大道歧路最終不太對付的「李柳」。

    小師弟長大的這地兒,怎麼回事?

    楊老頭將那老煙杆別在腰間,

    楊老頭突然望向阮秀,摘下煙杆,說道:「給你吧,幫忙轉交給他。」

    阮秀點頭,接過楊老頭拋過來的老煙杆。

    劉十六頓時眼睛一亮,有些笑意。

    當年他們文聖一脈,劉十六的三位師兄弟,哪個不是人中龍鳳,偏偏個個好似守身如玉,其實愛慕三人的女子,山上山下,何曾少了?不敢說多如過江之鯽,確實也是不少的。

    可惜大師兄崔瀺是因為心無旁騖,志向高遠,對待女子,雖然歷來不會刻意冷落排斥,卻至多待之以禮罷了。

    師兄左右是覺得女子好煩人,喜歡我做什麼?你們喜歡崔瀺或是齊靜春去。

    小齊則是根本不開竅。

    在劉十六和阮秀之後,山君魏檗也被喊來,這位北嶽地主,神色凝重。

    魏山君與施展了障眼法的劉十六站在一旁,前些時日,偶有問詢,魏檗都對外宣稱,是自家披雲山的中土故友。

    至於有無人相信,魏檗不去管了。

    反正又不是與外人說自己再也不舉辦夜遊宴了。

    魏檗問道:「是否需要晚輩運轉山河?」

    楊老頭搖搖頭,「神通一事,我略懂一二。」

    魏檗啞然。

    劉十六笑了笑。這個昔年不苟言笑的老頭兒,越來越會聊天了。

    人間萬年沒白住。

    剎那之間,整座北嶽地界,落在修道之人眼中,皆是一片白霧茫茫。至於凡夫俗子,則毫無察覺。

    今天是個萬年以來皆未有過的大日子。

    因為這個苦守人間萬年、要為神道續香火的楊老頭。

    要以遠古青童天君的真身,在人間重開飛升台。

    依舊不見楊老頭如何運轉神通,那些悄然趕赴龍州各處的地仙修士,便一瞬間仿佛置身於一座高台之上。

    太過詭譎,以至於不少元嬰、金丹修士,都面面相覷,不過很快就平穩心神,紛紛穩住道心。

    高台之上,有久居山中的老人,有天資卓絕的山上年輕人。

    這一大撥寶瓶洲金丹、元嬰地仙修士,先前得到大驪刑部密令,內容很驚世駭俗,密信的末尾,則措辭極為嚴厲,要他們不許對外泄露半字,只許秘密趕赴大驪龍州地界。

    神誥宗的道士,真武山和風雪廟的兵家修士,雲林姜氏庶子姜筠,正陽山的兩位老劍修,也有元嬰瓶頸的清風城許氏家主

    龍泉劍宗大弟子董谷,謝靈。落魄山金丹瓶頸劍修崔嵬,雲霞山金丹修士蔡金簡

    還有一位故地重遊龍州的風雷園劍修,劉灞橋。

    園主黃河,即便得到了大驪旨意,竟是直接舍了這樁大道福緣不要,只讓劉灞橋啟程趕路,與這師弟,只說我黃河此生練劍,一人一劍,不受師父之外的他人半點恩惠。

    劉灞橋勸了幾句,黃河最後與劉灞橋說了一句「很李摶景、也很黃河自己」的言語,你資質遜色於我,此後百千年,我要專心練劍,你這個新任園主要是境界太低,丟的是師父和風雷園的臉,你沒資格與我討價還價,所以趕緊滾去大驪龍州。

    先前正陽山祖師堂嫡傳劍修元白,問劍風雷園園主黃河。元白祭出本命飛劍玉石,玉石俱焚的那個「玉石」。

    使得黃河雖未跌境到金丹,但是大道受損是毋庸置疑的事實,即便如此,只要來到這大驪龍州,就有望恢復元嬰圓滿,甚至以黃河資質,說不定都能夠就此躋身上五境。

    可黃河依舊不願來此。

    玉圭宗的下宗真境宗,剛剛打破龍門境瓶頸的劍修隋右邊在內,總計三人。

    大亂之世,會有那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山河陸沉。

    亦會有那無數豪傑、梟雄趁勢而起,應運而生,各顯風流。

    在藥鋪後院,劉十六說道:「我先去天幕待著好了,省得手忙腳亂,待客不周。在門口迎客,比較有誠意。」

    阮秀剛剛吃完糕點,拍手說道:「同理。」

    楊老頭點點頭。

    ————

    大驪國師,儒生崔瀺,手托白玉京,神人屍坐於天。

    崔瀺輕吐一字。

    「斬」。

    一洲大地,崔瀺目光所及,劍光所至。

    瞬間斬落一位仙人境大妖的頭顱。

    五嶽地界,一切轄境山河,所有遠離戰火的大驪藩屬州郡縣城內,設置一處處遙遙祭祀五嶽的眾多香爐,地方文武官員胥吏,帶頭率領百姓日夜敬香。各地城隍和佐吏、文武英靈、山水神祇,則負責勘驗、稱量一股股精粹香火的分量,上報各國禮部衙門,再按時呈交給大驪禮部、書院匯總。

    小小寶瓶洲,一時間湧現出了數以萬計的步虛詞、遊仙詩,被譽為五嶽詩,最終篩選出百首,編撰成冊,分發給一洲大小書院、鄉野學塾,以歌謠方式讓各地稚童去滿大街唱誦。

    五嶽大山君,再將源源不斷湧入大岳的精粹香火,截留一半,用以維持巍峨巨大的金身法相,其餘兩成贈予儲君之山,剩餘三成,分發給眾多轄境內的山水神祠,反過來反哺各大藩屬國的山河氣運,漲國運,延國祚,最終增加國勢,再一次反哺大驪王朝和一洲大勢風水。

    那桐葉洲,是皇帝都跑,地仙也逃。

    可這寶瓶洲,竟然連那大街小巷、村野鄉下的小小稚童,都在他們自己懵懂不知真意的一聲聲吟唱中,能夠為一洲大勢的穩固,默默出力,點點滴滴,積水成江河,積土成山嶽。

    大驪已經更改律法,准許各藩屬國選出兩位或者四位英靈,從京城到城池再到鄉野,在所有門扉上張貼「自家」門神,重塑金身,庇護地方,不受流竄妖族的那類零星侵襲,聯手各地仙家修士、國姓供奉,合力布局,防止妖族擾亂民心,為禍一方。

    離著寶瓶洲中部那崔瀺法相有些遠的別處山巔,十數人一同俯瞰山河。

    是那位身為商家開山祖師的范先生,領著一撥陸陸續續趕來寶瓶洲的歷代商家祖師。

    相貌並不年邁的商家老祖,在崔瀺出劍之後,收回視線,感慨道:「遠水去見遠山。故人留下故事。」

    只是稍稍感懷世事之後,這位「范先生」便轉入正題,微笑道:「諸位,都說水隨山轉,天下水脈流動不定,唯有山嶽不可動。當真只有水動山不動?」

    一位隨侍多年的老者,笑道:「錢不夠嘛。」

    此人正是那個圍殺過阿良又能跑掉的山上高手,還樂呵呵給自己取了個綽號,號稱「半絕頂」。

    這群在天下九洲皆富可敵國的商家大佬,聽聞此語,頓時個個爽朗大笑。

    他們確實什麼都不多,就是錢多。

    商家先前就已經出了大一筆錢,搬遷內陸山脈去往沿海,打造成關隘,或者將一些對大驪騎軍比較礙事的沿海山脈,遷往內陸,作為一條條「看似天然形成、實則後天造就」的雄偉戰線!

    接下來還要出更多錢!神仙錢,穀雨錢!

    雪花錢小暑錢?自然一顆都無,太寒酸!

    總之,商家要保證能夠讓寶瓶洲那些騎軍不夠的藩屬兵馬,能夠據守關隘。

    更要騰出地盤來,讓大驪那支所向披靡的鐵騎,能夠肆意馳騁廣袤平原上。

    范先生微笑道:「各位,忙去,撒錢一洲。」

    一個個謹遵老祖法旨,身形隨風消散天地間。

    老龍城戰場之上,先前有那數位神靈現身降世,勢不可擋。

    那馬苦玄,不過是回了一趟寶瓶洲兵家祖庭之一的真武山,等他返回老龍城沒多久,就遇到天外神靈從天上大門,落地做客寶瓶洲。

    作為數座天下年輕候補十人之一的馬苦玄,竟是同樣敕令十數尊遠古神靈,作為還禮,攻伐天上。

    更有南嶽大山君,唯一一位女子山君的范峻茂,金身法相高達千丈,她手持一輪遠古大月「真相」的部分月魄,是那桂夫人秘密贈送,在范峻茂手中,弧月如弓,拉如滿月,分別以精粹日月之光,作為弓弦和箭矢。

    當一箭激射而出,不管是去往天幕射殺遠古神靈,還是去往海上射殺大妖,皆有驚天動地之威勢。

    老龍城臨海的那座登龍台上,有女子稚圭,她那一雙金色眼眸,死死盯住一頭位於海上極遠處的王座大妖。

    對方也在與稚圭對視。

    稚圭扯了扯嘴角,緩緩抬起一手,朝那緋妃做了一個擰斷脖頸的手勢。

    ————

    書簡湖。

    一位高冠博帶的清雅老人,站在一處島嶼水畔。

    真境宗宗主韋瀅心有所動,卻沒有擅自以掌觀山河的神通窺探遠處。

    成百上千的古怪英靈,無一例外,皆是百年千年後,猶然能夠保持一點真靈不散的冤屈陰靈,紛紛湧出湖面,現身後重返人間。

    他們生前皆是書簡湖這野修如雲、無法無天之地,歷史上眾多的橫死暴斃之徒,死後冤魂不散,有些是無辜之輩,有些是罪有應得,有些是罪不至死依舊枉死在此,然後一位位聚集在老人身邊,睜眼看著那書簡湖的陽間地界,年復一年的人心依舊,年復一年的生死不定,強者肆意打殺弱者,弱者死也不知真正錯在何處,大概只覺得是自己修為太低,僅此而已。

    最後,所有的陰靈鬼物,難免有共同的疑惑,湖底與岸上,到底哪個才是陽間,哪個才是陰間?

    最終有一個形神枯槁的外鄉年輕人,來到此地,為無數死後徘徊不去的陰靈鬼物,為它們心中一問,作上一答。

    顧璨濫殺,是錯的,他不殺顧璨,也是錯的,書簡湖的這種風俗,再過一千年一萬年,都是錯的。有些行事之錯,和心中難受,一定讓人難受一輩子。

    因為天地間,錯的,就是錯的。所以有錯,就要改錯。歷來如此,便對嗎?難道要讓千百後的後世人,還一直有此問?當然不對,自然不行。

    同樣給出了一個個答案的,是那些與年輕人一一道別的枉死鬼物。

    是他們與那個年輕人一起,給了書簡湖一個答覆,一個依舊會充滿傷

    感和遺憾的答案。

    「姓陳的,瘦竹竿似的,以後還怎麼找媳婦,以後離開了這鬼地方,一定要記得頓頓大魚大肉,多吃幾碗飯!真不是老子吹牛,廚藝極好,是出了名的一鍋亂燉能讓佛跳牆,哈哈,可惜你小子沒這口福。」

    「陳平安,悠著點,咱們可別太早重逢了。還有啊,你這個本事稀爛的賬房先生,記得有事沒事,就使勁扇那顧璨幾個耳光解解悶。你攤上顧璨這麼個王八蛋,算你倒了八輩子的霉。以後少管閒事,不值當。」

    「陳先生,我還是覺得世道沒有太美好,可好像還有一點希望在。那我走了啊,陳先生保重。」

    那些年裡,剛剛不是少年沒幾年的外鄉人,會微笑著與他們揮手作別,會沙啞開口說一句珍重,說不出話的時候,就會伸手握拳輕敲心口,或者是雙手抱拳告別。

    只在那些鬼物消散後,年輕人就都會愈發沉默。

    老人除了認可那個年輕人的自討麻煩和彌補舉措,更欣慰那些帶著各自遺憾、卻有不至於徹底絕望的一場場離別。

    老人收起思緒,笑道:「你們既然還能秉持一點靈光不散,就說明你們還不至於麻木,才會被我拘押在此,不得解脫,此次魂魄徹底消散,我替你們攢些陰德,有過錯抵消過錯,有福報積攢福報。」

    老人如口含天憲,那些陰物如獲大赦,從那英靈,宛如化作一尊尊金身水神。

    在這之前,便有大驪早早鋪設出一條陸路神道,讓這些湖水正神一般的英靈存在,去往寶瓶洲中部那條齊瀆。

    老人又笑道:「天下水裔山鬼皆吾友,是也不是?」

    老人自問自答道:「不是也是!」

    一洲大小山脈、山峰山頭,皆有無數山鬼驀然凝聚身形。

    老人一手托起,「上天垂象。」

    一洲四面八方的沿海各地,總計有二十四座山頭,有一位白衣少年,事先埋藏好了二十四枚竹簡。

    山鬼隊伍,浩浩蕩蕩,如那史無前例的陰兵過境,一同御風去往那二十四座山頭。

    老人最後去往青峽島渡口處,站在那裡,低頭望去。

    那天年輕人疲憊熟睡過去後,阮秀,鍾魁,都曾來此探望躺在地上鼾聲如雷的年輕人。

    其實不止他們兩位就是了。

    老人笑了起來,好一個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老人再抬頭,只見這寶瓶洲,是沒有什麼三垣四象大陣,但是卻有這座更加恢弘、更契大道的二十四天時大陣。

    大陣順天時循環綿延,庇護一洲無缺漏。

    一位托缽雲遊的中年面容苦行僧,曾在這一洲之地雲遊四方,年復一年。

    他佛唱一聲。

    雙腳昔年所及之處,大地之上,市井之間,山上水邊,熱鬧處僻靜處,出現了一朵朵蓮花。

    最終一洲山河,寶瓶洲寶瓶洲,恰似那一隻人間某處書案上的清供花瓶,在花瓶之內,開出了一大朵金色蓮花。

    十二艘大如山嶽的劍舟,置身於戰場第一線之後,懸空於老龍城後方。

    有密密麻麻的兵家力士以秘法擂鼓壯聲勢,為劍舟飛劍添加一份玄之又玄的天時。

    飛劍之上,早有那符籙派修士殫精竭慮,不惜神仙錢與靈氣,為每一把飛劍篆刻雲紋秘錄。

    一時間飛劍攢簇密如暴雨,去往海上攻城的妖族大軍之中。

    浩然天下版圖最小的寶瓶洲,卻是大戰至今,唯一一個不但守勢穩固、猶有餘力與那蠻荒天下展開壯闊對攻的一個洲。

    藩王宋集薪既沒有鎮守寶瓶洲中部的那座大驪陪都,甚至沒有將藩邸搬去相對安穩的南嶽山頭,始終身在老龍城,與兩位大驪武官最高品階的巡狩使曹枰和蘇高山,一同作為南方戰場的主心骨之一。只不過兩位大將軍不會身在城內,而是在老龍城之後的大地之上,馬蹄陣陣,嚴陣以待。

    而早已不是那泥瓶巷少年貴公子的大驪「宋睦」,此刻雙拳緊握,兩眼發紅,大戰綿延已經一年之久,藩王沒有絲毫退縮之意,聽聞蠻荒天下曾以數萬劍修與劍氣長城問劍。

    宋集薪站在藩邸高樓頂層,雙手按住欄杆,手背青筋暴露,怒笑道:「來!與我大驪再問劍一場!」

    一位來自觀湖書院的君子,到了老龍城後,臨行之前,與書院山長的先生作揖拜別,他要去往戰場第一線。

    君子手持玉瓷瓶,晶瑩剔透,好似裝滿了震雷與閃電,宛如一座小雷池。

    實則瓶中雷電,皆是一身學問道法細微顯化的一個個聖賢書文字。

    在與先生道別之後,私底下他與一位年輕且同鄉的書院晚輩,笑言一句。

    明年故鄉花開,替我多看幾眼。

    一位與他學問事上有過爭執、甚至措辭激烈的書院儒生,剛好與他同行去往戰場。

    原來讀書人的學問之爭,就真的只是君子之爭。

    是同道中人。

    君子賢人,兩人相視一笑,只在不言中。

    老龍城苻家首席供奉,一位曾在登龍台附近結茅修行多年的老劍修,與孫家一位樵夫模樣的供奉,結伴而行,各自與兩位家主請辭,一同趕赴戰場最兇險處。

    兩人御風之時,那個也曾讀過聖賢書、卻未能成為書院子弟的孫家供奉,微微笑道: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縈岩巒,我心世道千泥萬濘又何妨,那也不是你們這些畜生可以闖門而入的理由。」

    那個老劍修笑道:「文縐縐,酸溜溜,我說不來,我就順著你的說法,來一句粗鄙話,當是遺言好了。要過此路,要入家門,得我先死。」

    一位原本已經安然離開桐葉洲的老修士,一個曾經與外鄉年輕人和姜尚真做過一樁大買賣的老元嬰,聚集了所有門內修士。

    老人的門派,正是位於桐葉洲北部的那個天闕峰青虎宮,而老人正是擅長煉丹的老宮主,陸雍。

    在蠻荒天下的妖族尚未登岸之時,消息靈通且最擅長自保的陸老宮主,就帶著弟子乘坐仙家渡船,早早逃入了寶瓶洲,再晚一旬,可就要吃一個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的閉門羹了。

    只是與其餘所有聰明人一樣,即便進入了老龍城地界,也未能入城安穩避難,只能與其餘外鄉修士一樣,好似關押犯人一般,聚集在一處。

    不過命是保住了,日子卻還是不太好過。

    那些大驪王朝的隨軍修士,從不與他們言語半句,要麼殺些不守規矩的蠢貨,要麼就是遠遠冷冷望著他們這些桐葉洲難民。

    不同的隨軍修士,卻有同樣的一種視線。

    沒有什麼憐憫,只有沙場上帶來的天生冷酷,以及一個人看某些不是人的那種譏諷。

    只不過在「牢籠」高處建築,還有那閒情逸緻遠觀戰場的話,大驪倒是並不阻攔。

    老人在親眼目睹了老龍城外,那日復一日的慘烈大戰後,就越來越少言語,直到今天,陸雍驀然大怒,鬚髮皆張,「任你烈風地震,獰雷猛雨,怎敢拔我家中階下千年樹?!」

    最後老元嬰慘然一笑,讓那些嫡傳子弟在這異鄉好好活著,好不容易逃到了這裡,就別輕易死了,哪怕再丟人現眼,以後也要好好修行,多煉出些好丹。

    最後老修士望向那些個年紀最小的孩子,

    神色釋然。

    有我一死,笑話你們是苟活之輩喪家犬的寶瓶洲修士,會少很多吧。晚輩們再在寶瓶洲立足,就會容易很多。

    一位大寺僧人,來到老龍城戰場,凌空振錫,漣漪陣陣。

    僧人最後懸空而坐,雙手合十。

    菩薩鉤鎖,百骸齊鳴。

    身如靈塔,發光如火。

    有一位不知名的道門高真,腳踩一艘寶舟御風來此,神色閒適,如來此雲遊賞景一般。

    老道人施展了一門撒豆成兵的神通,符紙之多,如老百姓隨手撒那紙錢。

    雲海上矗立有百餘尊身高數丈的符籙傀儡。

    在老龍城和南嶽之間的廣袤地帶,一望無垠,大地出奇的平整。

    有兩支大驪鐵騎,大致上一線排開,在此駐紮。

    如一線潮水,靜止不動。

    靜候敵人。

    一位尚未披掛甲冑的武將,騎馬巡視戰線,也有佩刀提槍,不然不習慣。

    這個位高權重的大驪巡狩使,突然停馬,一人一騎,面朝南方。

    我大驪鐵騎,馬蹄從北往南,打穿一洲!

    馬蹄所及,殺人的本事,到底如何,別說一洲,整個天下都已知曉!

    如今馬蹄所立處,更要殺妖無數!

    大將軍蘇高山,輕提鐵槍,指向南方,「敢來此地,給老子全部碾為齏粉!」

    ————

    大驪皇帝宋和,依舊留在北方京城。

    退朝之後,讓那些蟒服宦官暫時退遠,獨自走在一堵高大的紅牆牆根下。

    在國師授意下,他這皇帝頒布下了一道道內容相同的聖旨,接到聖旨的人,皆是一洲藩屬君主。

    大驪若輸了這場大戰,一洲山河覆滅,人人無家國可言。

    可若是大驪贏下此戰,一洲所有藩屬,戰死之人,比例最高的三十國,皆可復國,就此脫離大驪宋氏版圖,哪怕只剩下最後一個人,大驪王朝都會主動幫忙其復國,至多百年,定然成為未來寶瓶強國之列,並且與大驪成為世代盟國。

    大驪皇帝親自與一瀆五嶽發誓,有違此約,人神共憤,大驪宋氏國祚就此斷絕。

    在聖旨頒下之前,有一場既是君臣、又是先生學生的問答。

    崔瀺問宋和。

    國師問皇帝。

    先生問學生。

    「陛下,一旦如此,大驪將來說不定連十大王朝的位置,都要保不住。」

    「可一旦如此,你宋和,身為大驪宋氏子孫,一定會成為千年萬年的青史明君。」

    「如何取捨,在你宋和。」

    宋和當時笑道:「國師未免太小覷學生的氣度了。浩然天下來來去去那麼多的十大王朝,有幾個皇帝君主,當得起青史留名千萬年這個大說法?」

    「宋和要讓宋氏後世子孫,祭祖之時,一個個面對祖宗掛像,在我掛像下,駐足最久,神往最多!」

    那頭繡虎聽到答案後,微笑點頭。

    宋和有個問題,忍不住開口,「朕只有一問。」

    「朕若是不答應,沒有讓國師遂了心愿?」

    崔瀺當時笑言,「陛下心知肚明。」

    大驪皇帝大笑道:「好一個繡虎。」

    最後皇帝看了眼這位僭越太多太多的國師。

    崔瀺點點頭。

    皇帝面有悲苦之色,繡虎在側,難免讓他這個當皇帝的,有那掣肘之感。

    可若是大驪真的失去了這位算無遺策的繡虎,他宋和又豈能不心慌幾分?

    崔瀺最後緩緩說道:「我與齊靜春,為你們大驪王朝,留下了那麼多與別處不太一樣的讀書種子,哪怕大驪版圖少了一半,以後一樣是大有機會重新崛起的。只可惜你在世時,就未必親眼瞧得見了。只說在這件事上,你與先帝,是差不多的下場。確實是有一份大遺憾的。由此可見,攤上我這麼個國師,是大驪幸事,卻未必是你們兩位皇帝的幸事。」

    「小不幸而已,大驪與宋和,皆已萬幸,能在先生輔佐之下,有此際遇,有此壯舉。」

    皇帝向老人作了一揖,輕聲道:「那麼學生就此拜別先生。」

    宋和此刻重重吐出一口濁氣,伸手重拍牆壁一下,然後死死撐住牆壁,沉聲道:「共挽天傾!」

    一位蟒服宦官突然快步上前,然後悄然停步,小聲說道:「陛下,北邊來人了。」

    宋和神采飛揚,快步走到兩堵牆壁之間地帶,仰頭望去,雖然註定看不見,那些人不會這麼早來到大驪京城上空,但是宋和就是忍不住看這一眼。

    如今東寶瓶洲與北俱蘆洲,在那通天大手筆之下,儼然一洲版圖!

    火龍真人,和李柳與淥水坑那位飛升境的臃腫婦人,如今依舊負責看守這條海上道路。

    雙方一左一右,護著勾連兩洲的「橋樑」。

    一大撥北俱蘆洲劍修,則沿著那條道路,御劍南下寶瓶洲。

    北地第一劍仙白裳,太徽劍宗掌律祖師黃童,浮萍劍湖酈采

    在劍修之外,還有火龍真人的兩位高徒,指玄一脈袁靈殿,還有白雲一脈。

    大源王朝崇玄署一撥道門真人,披麻宗宗主竺泉,還有骸骨灘鬼蜮谷內的那位白骨劍修,女子英靈蒲禳。

    京觀城高承曾經打開天地禁制,讓蒲禳祭劍。

    如今高承已經離開鬼蜮谷,披麻宗修士無事可做,而身死道消於此地古戰場的蒲禳,則選擇去往另外一處戰場,就當是與那位一直放不下的心上人,無聲道別了。既然自己註定無法與他成為一對神仙眷侶,又何苦拖累他成不得一位人間佛?喜歡一人,不該如此。

    寶瓶洲風雪廟劍仙魏晉,曾跨洲問劍北俱蘆洲天君謝實。

    此次亦是與天君謝實同行,兩人皆可算歸鄉之行。

    浮萍劍湖酈采,與大弟子榮暢,在動身之前,她與陳李、高幼清兩位嫡傳弟子說,說自己要去老龍城那邊瞧一瞧。

    在你們的家鄉,師父的異鄉,都殺了不少妖族畜生,沒理由在浩然天下這家鄉,不再打殺一些妖族畜生。

    豈不是讓好友李妤看笑話,以後還怎麼在你們倆孩子面前擺師父架子?

    只是酈采還有一個理由,沒好意思與晚輩弟子多說。

    在那邊,就是寶瓶洲的最南端了,不用與北俱蘆洲隔著一個洲,所以可以離著某個負心漢近一些。

    在返鄉的酈采,不斷聽聞桐葉洲形勢之後,如解心結。

    那個沒良心的男人,辜負了自己,事實上還辜負了許多痴情女子的一片真心,可到底他沒有辜負一個大老爺們的該有擔當。

    這樣的姜尚真,值得酈採去傷心,去喜歡。

    在他們聯袂南下跨海之時,無論是不是劍修,人人少有慷慨赴死或是意氣風發的神色。

    心境平靜。

    因為就好像是在做一件理所當然的尋常事。


    我北俱蘆洲修士,自家關起門來,不管如何打生打死,勾心鬥角,飛劍、修士、武夫,動輒以飛劍術法拳腳相向自家人。

    可大勢一來,少了哪個洲修士都可以,唯獨不能少我北俱蘆洲!

    人南下,更是俠氣南下。

    ————

    劉十六,在灰塵藥鋪先與米裕喝過了酒,只是本該北去的米裕,卻說再晚些回落魄山。

    劉十六就與這位劍仙多喝了一壺酒。

    這天范家供奉的桂夫人,突然來到了灰塵藥鋪。

    劉十六說道:「你會這麼做,我比較意外。」

    劉十六也好,天下最正統的「月宮種」桂夫人也罷,準確說來,都可算是遠古餘孽了。

    後世書上喜好說那光怪陸離的神仙誌異事,說那遙遙海上有古仙,滄海桑田,輒下一籌,已滿十間屋。

    事實上,對他們兩位而言,真不算什麼奇人怪事。

    他們,或者說「它們」,都曾在天上俯瞰大地,親眼看那人族出現,看那人族登山,最後看那人族登天。

    寶瓶洲中部。

    一條大瀆,夜色中風平浪靜。

    一條小船,有一個孩子在吃力撐蒿。

    卻有一位憊懶的白衣少年,躺在船頭,雪白大袖垂入水。

    水光月光,白袖愈白。

    少年閉眼,大聲吟唱道:「春水載船船載人,船行春水同在天。」

    少年猛然坐起身,苦兮兮埋怨道:「天不惜地不憐我這歌者苦。」

    崔東山雙手各出一根手指,使勁揉著眼角,想要悲憤落淚才襯景。

    只是沒等他擠出眼淚,就看到了結伴而行的兩位,一個來自北俱蘆洲骸骨灘,一位就來自更遠的地方了。

    京觀城高承。

    崔東山來到那個撐蒿的孩子身後,一拍後腦勺,「愣著做什麼,掉頭掉頭,快去喊大哥,這位可是你親大哥!」

    岸上,高承終於知道為何自己這些年來,明明鬼蜮谷京觀城無內患外憂,卻一直心神不寧。

    至於那個從一洲東南青鸞國雲遊至此的雞湯老和尚。

    身穿一件破舊袈裟,老僧行走在水畔。

    霧氣凝雲,雲氣結成袈裟衣。

    月光映水,水光返照菩提心。

    高老弟使勁撐蒿,崔東山伸手使勁划水,一起去往岸邊。

    高承看到這一幕後,只覺得不該來見此人。實在太噁心人了。

    夜幕中,已經落入蠻荒天下之手的扶搖洲天幕。

    這就意味著鎮守此洲天幕的文廟陪祀聖人,沒了。

    白也與老秀才一起懸空而立。

    如仙人身在天上星河。

    老秀才一臉為難道:「白兄,真要如此作為?蠻荒天下這次可沒有王座大妖跑來招惹你了。」

    白也都懶得說話。

    老秀才笑呵呵道:「不愧是白也,不愧是要我曾經苦苦求詩又求字的白也!你是最知道的,我可不是什麼死皮賴臉的人,就為你破例了!」

    白也更不想言語了。

    這位浩然天下最得意的劍客,最著名的詩仙,俯瞰人間那支離破碎的舊山河。

    我白也不做什麼,任你是文廟副教主、學宮大祭酒在我家門口,苦口婆心與我說聖賢道理,亦是無用。

    我白也要做什麼,任你是什麼中土文廟,王座大妖,要來攔阻,那就請你們試試看?

    老秀才閉上眼睛,好似在豎耳聆聽一洲聲音,雲捲雲舒,花開花落,老者喘氣,稚子哭啼

    白也以拇指輕輕抵住腰間那把仙劍的劍柄,靜待老秀才的那個答案,得到了答案,他這位失意人,便要出劍一洲。

    老秀才喃喃道:「太平歲月,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那也是太平世道啊。」

    如今這扶搖洲一洲大地,是那死也無人埋。

    佛家說這個世界,是那婆娑世界,是為「堪忍」。意思說我們的世道,有那百般不足的。

    可哪怕事實真如此,猶有那人間處處,春雨杏花急急落,車馬春山慢慢行啊。

    山下沒有半點術法神通的讀書人,喝了酒上了頭,就敢說挽大江入杯,澆我胸臆。

    明月不知君已去,夜深還照讀書窗。女子獨留在家鄉,便會秋波流轉,祈願說那願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強者拔刃,劍光所去,不但向那強者,更向傾塌大勢!

    老秀才大袖鼓盪,雙手使勁一揮,星光點點,

    白也隨之推劍出鞘,並未真正拔劍,卻有千萬道劍光,墜落一洲山河。

    扶搖洲那些僥倖尚未被戰火殃及處,只要學塾猶有讀書處,皆有一道清涼如雪的劍光悄然降臨。

    今時今日,讀書還是有點用處的。

    一人仗一劍,劍光化千萬。

    與一洲妖族為敵。

    白也最後說道:「老秀才,你的絮叨再煩人,總好過沒有絮叨。」

    老秀才說道:「管夠!」

    白也仗劍去往人間。

    老秀才沉默片刻,點頭笑道:「白也詩無敵,銷去萬古愁。」

    老秀才驀然扼腕痛惜:「這句話,應該在白兄離去前就說的!」

    蠻荒天下。

    托月山下。

    一個連西北風都喝不著的邋遢漢子,好似大王八托負山嶽一般的尷尬處境,他只好自顧自碎碎念叨。

    王八念經不聽不聽?李槐你個小王八蛋,嘴巴真毒。

    一個老瞎子,第一次離開自家山頭,身邊帶著條瘦骨嶙峋的老狗,來一起探望這個狗日的阿良。

    畢竟一個人看好戲還不夠。

    老瞎子沒有太過靠近托月山,畢竟不是來打架的。只在千里之外站著,歪腦袋豎耳朵。

    剛好聽到了阿良的碎碎念叨,開心不已,狗日的,當年在劍氣長城經常往我家裡瞎逛,不是喜歡蹦躂嗎,這會兒咋個不蹦躂了?

    老瞎子以手掌觸地,譏笑道:「當年是誰跑到我跟前大言不慚,說『有此劍術不用有此相貌,有此相貌不用有此劍術』來著?」

    阿良愣了一下,笑嘻嘻道:「哎呦喂,老瞎子你難不成是幫我搬山來啦?別啊,你是不知道大山揉肩,讓人多舒坦。你別管我啊,你敢管我,我就喊你大爺!」

    如今英雄落難,只好小聲嘀咕道:「老瞎子你眼瞎萬年,又瞧不見我的英俊容貌。」

    輸人不能輸陣,好習慣得保持。

    老瞎子樂呵呵道:「見此美景,讓人詞窮。」

    老瞎子嫌腳邊團團轉的那條老狗十分礙事,便一腳踹飛出去。乾瘦老狗幾個翻滾,它悲憤欲絕,好心提醒你此地不宜久留,早點聊完快點回家。

    老瞎子記起一事,笑道:「李槐是誰?」

    阿良笑嘻嘻道:「我好兄弟,就是你老瞎子的好兄弟。」

    老瞎子不以為意,「就憑孩子的那句讖語,我就看他很順眼了。」

    阿良罵道:「瞎子你順眼個屁啊。

    老瞎子打算離開了。

    阿良也不挽留,只是咽了咽口水,「咦,咱哥倆大冬天吃狗肉,老瞎子你良心極好啊。」

    老瞎子抬起一手,在手掌上浮現出「李槐」二字,「盯著」掌心名字片刻,點頭笑道:「李槐,我記住了。」

    阿良錯愕道:「李槐,我喊你李大爺行不行,嘴巴真開過光啊,老瞎子你幫我捎句話給那小子,讓他說一句阿良快快回家喝酒吃肉」

    然後傷心欲絕道:「他娘的真的服氣了,李槐你是我大爺,這會兒我再答應當你姐夫,晚不晚?成不成?」

    老瞎子有些神色複雜,說道:「你又不是離不開,胡說八道什麼。捨得每天就這麼消磨劍意,損耗道行?真當自己已經徹底穩固十四境了?本事這麼大,先前我在家門口,咋就沒見你一劍捅破天?哦,又喜歡跟人裝中五境大劍仙呢?那你可真有恆心。」

    阿良悻悻然乾笑一番,然後沉默下來。

    他娘的老瞎子以前沒這麼屁話啊,今兒竟然還陰陽怪氣上了,都不知道跟誰學的。

    老瞎子收起手站起身,「你自己不走,能怨誰。」

    在浩然天下打開天幕,引來一位位遠古神靈。

    在這托月山下,則開地脈窮碧落,有無數厲鬼幽魂湧現。

    所以阿良要離開此地,一在托月山之重,二在本心良知,敢不敢,或者說願不願意放出那些陰冥之物,任其從西方佛國逃竄到這座蠻荒天下,再被托月山大祖牽引去往浩然天下。

    阿良突然說道:「老瞎子,睜眼看一看天下吧,如今不一樣了。」

    背對托月山的老瞎子停下腳步,雙手負後,好似抬頭望天,「真的嗎?」

    阿良也就是雙手騰不出來,不然肯定拍胸脯震天響,「信我一回,不然你是我爹!」

    老瞎子依舊沒有轉身,笑道:「不敢。」

    ————

    一直隱居在那北俱蘆洲偏隅小國

    閉門治學的李希聖,這一天與那個本該名為李寶舟的讀書人告別,說是遠遊一趟。

    李希聖回到自家院子後,讓那瓷人出身的書童崔賜,不忘繼續每天灑掃庭除,勤勉學習。

    儒生李希聖第一次在腰間懸掛那塊本命桃符。

    當他一步跨出,再一腳落地之時,就已經直接從北俱蘆洲來到中土神洲。

    坐鎮兩洲天幕的數位聖人對此異象,非但並未攔阻,反而與跨洲遠遊一瞬間的李希聖點頭致禮。

    一位白玉京大掌教,哪怕只是三尊分身之一,又如何當不起這份禮遇?

    李希聖伸手輕拍桃符,這一次在中土神洲的遠遊,悄無聲息,連那天幕聖人都無法察覺。

    李希聖沒有去往中土文廟或是什麼大仙家山頭,而是在一處山下市井處,找到了一位不起眼的中年漢子。

    漢子身邊跟著一個古怪年輕人,在李希聖眼中,推衍之下,所見之人,即是未來人。

    好像被兩張紙拼湊起來,陽神陰神重疊卻未徹底融合,依舊是那陽神身外身,以及出竅遠遊未歸的陰神。

    陽神為男子之身,陰神卻是女子皮囊。

    好似在苦等真身,「兩人」才好真正歸位,成為完整一人。

    李希聖不願繼續看破天機,興許再凝神觀看,有那漢子在旁,以李希聖如今的道法,也未必能夠看破真身所在。

    不過那個事實上並不在此處的「女子陰神」,李希聖卻已經知曉她的大致根腳,來自一處福地,如今名為「流彩」,身在寶瓶洲。

    李希聖作揖道:「見過鄒子。」

    姓氏加「子」字後綴,是一種莫大尊榮。

    浩然天下的陰陽家,一直有那「談天鄒」和「說地陸」的說法。

    鄒與陸是兩個姓氏,前者香火凋零,不成氣候,家學未能繁衍開來,後者卻是天下陰陽家,當之無愧的魁首世家。

    而李希聖眼前這個看似神色木訥的男人,一人獨占半壁學問江山,被譽為「盡言天事」。

    至於「說地陸」的中土陰陽家陸氏,又是李希聖代師收徒的昔年小師弟,白玉京三掌教陸沉之後裔。

    「說地陸家」的老祖,卻名為陸沉,也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一份諧趣了,無比契合陸沉那種「吾在人間逍遙遊」的大道之風。

    只不過陸沉如今不能算「李希聖三人」的小師弟了,因為陸沉有樣學樣,代師收徒了一位道祖的關門弟子,後者道號山青。

    山青諧音三清,自然是陸沉這般無情之人,一種破天荒的緬懷之意。

    那漢子作為半個道家別脈,便客客氣氣與眼前李希聖,打了個道門稽首,「見過大掌教。」

    李希聖直腰後,微微側身,不受此禮,笑著搖頭,「暫時依舊不算,何況以後也未必能算。」

    漢子直言不諱道:「大掌教既然找上門來,就應該算出了早年算計大掌教與福祿街李氏子孫之人,正是我。不知此次前來,是問罪,還是問道?」

    李希聖笑而不言,轉頭看著那個腰間懸掛一連串小葫蘆的年輕人,其中兩枚,與道門是有些淵源的。

    至於是否討還回去,就完全沒有必要了。

    早年關於一張弓,引來後世三教賢人的各有說法。

    到底得失在何人何地,其實都是一個道理。

    遺留在浩然天下的九枚養劍葫,在他李希聖「昔年與今年」兩個人看來,都還是一樣。

    李希聖對那漢子說道:「只是確定些事情,以後再與先生論道。」

    漢子笑著點頭,「求之不得,太多年矣。」

    李希聖收斂笑意,說道:「可是寶瓶那邊,可以收手了。」

    漢子點頭,「早已收手。」

    許多當年的小事,以後的大事,在他手上做來,從來只是蜻蜓點水。

    那個不成材的師妹,與他的差距,何止千萬里。

    李希聖告辭離去。

    漢子身旁,那個一直一言不發的年輕人,被漢子帶去一座福地又帶出福地,年輕人曾在桐葉洲滯留多年,光顧一座道觀多次。

    中土神洲的大端王朝境內。

    月色下,一位紅衣的絕色女子,一手牽白馬,一手拿起酒壺,仰頭飲酒。

    她突然驚喜,又赧顏,將酒壺藏在身後,笑眯起眼,輕聲喊了一聲哥。

    李希聖微笑道:「原來沒忘記還有我這個大哥啊。」

    李寶瓶還是笑眯起一雙眼眸。

    李希聖猶豫了一下,說道:「寶瓶,你應該知道的。」

    李寶瓶笑道:「我知道啊,你是我哥。」

    李希聖也笑了起來。

    李希聖瞥了眼遠方,一個仙氣縹緲的年輕人,好像在遠遠跟著自己的妹妹。

    李寶瓶有些無奈,「那個傢伙自稱許白,不算太無賴,就是喜歡跟著。」

    李寶瓶與李希聖做了個鬼臉,「這傢伙,喜歡我有什麼用,我又不喜歡他。」

    李希聖點點頭,一閃而逝,來到那個年輕十人之一的許白跟前,微笑道:「請你離開。」

    那許白欲言又止,有些心虛,又有些想要說話。

    李希聖笑道:「年輕十人之一啊,很好,但是別喜歡我妹妹啊,她不會喜歡你的。你何苦自擾又擾人。」

    許白眼神堅毅,微微臉紅,卻大聲說道:「我就是喜歡!」

    李希聖搖搖頭,斂了斂笑意,說道:「以後我也不多管,這會兒還是請你去往別處,不要耽誤我妹妹遠遊。」

    許白小聲道:「我不會上前去找她說話的,我肯定不會去煩她」

    下一刻。

    不等許白說完話,他就駭然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已經身在千里之外了。

    而那個青衫書生則站在自己一旁,許白剛要說話,李希聖說了句「看來還不夠」,就直接將許白「請」去了數萬里之外。

    李希聖返回李寶瓶身邊,微笑道:「行了。他再敢跟著你,你就在心中喊哥的名字,下一次我就不與他客氣了。」

    李寶瓶突然有些傷感和委屈,她卻又不言語。

    李希聖便輕輕按住她的腦袋,笑道:「我熟悉的那個小寶瓶,去哪兒了呢,幫我找找看。」

    李寶瓶笑了笑,晃了晃酒壺,「不常喝的。」

    兄妹二人同行山巔月色中。

    李希聖緩緩道:「寶瓶,知道為什麼你要從小就穿紅棉襖紅衣裳嗎?」

    李寶瓶搖搖頭,「我以為是圖個吉利。」

    李希聖笑道:「伸出手。」

    李寶瓶有些疑惑,還是伸出手。

    李希聖輕輕一拍她的手掌,然後笑道:「以後無此規矩講究了。」

    李寶瓶問道:「哥?」

    李希聖搖搖頭,「以後再告訴你。」

    李寶瓶也無所謂,反正有哥在,萬事不愁。

    李寶瓶歪著腦袋,笑著提了提酒壺。

    李希聖笑著點頭。

    紅衣裳的年輕女子,喝了一口酒,想著一個人。

    以前,她的身邊,一直是有小師叔在啊。

    沒事。

    明天再不喜歡他好了。

    ————

    一位儒家聖人離開浩然天下,獨自遠遊,現身於西方佛國。

    身穿儒衫的老人,與一位寶光萬丈、照徹十方的菩薩,作揖行禮,「願為西方淨土,略盡綿薄之力。」

    那位坐在蓮花台上的菩薩雙手合十,還禮讀書人。

    老儒士身在地獄,卻會心一笑。

    翻佛經,念佛法。在我心中,亦是我輩讀書人。

    遠遊至此,既因儒家大義,也有親情私心,兩不耽誤。

    浩然天下。

    位於一洲中部與那齊讀為鄰的大驪陪都。

    崔瀺手托一座仿造白玉京,法相高如天。

    一洲即是崔瀺小天地。

    一個聲音竟是直接破開這方大天地,在崔瀺心湖間響起,「還要讓我等待多久。」

    崔瀺淡然道:「不會太久。」

    金甲洲中部。

    一個身材修長的年輕女子,微黑,背書箱,手持行山杖。

    她找到了曹慈。

    她先說自己是師父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才自稱裴錢,然後說要與曹慈問拳三場。

    但是如今大戰不斷,她不敢耽誤曹先生出拳殺敵,她就等著,順便在戰場砥礪拳法。

    曹慈反正還是那麼個性子,微笑點頭,說沒有問題。

    郁狷夫則最為震驚,是當年遊歷劍氣長城的那個黝黑小姑娘?當年看過幾次,一看就是個鬼精鬼精的小丫頭,怎的如今變化如此之大?

    不過郁狷夫隨即一想,當年一別,已經好些年,個頭竄得快些,也正常。

    只是絕對不合常理的事情,則是這裴錢,哪裡的境界?天上掉下來的嗎?!

    裴錢真是純粹武夫嗎?

    在那之後,金甲洲中部的戰場上,純粹武夫當中,除了郁狷夫和一位九境老武夫,勉強能夠與曹慈並肩作戰。

    又多出了一個比郁狷夫更年輕、境界卻相同、且底子更好的裴姓女子,此人沉默寡言,只是也不會缺了禮數,事實上恰恰相反,一場場大戰間隙的待人接物,都極講禮。

    後來人人覺得這個年輕武夫,大概天生就是個不愛說話的吧。

    朱枚和金夢真一起,偷溜來了金甲洲,一路有驚無險,找到了郁狷夫。

    朱枚還是喜歡暱稱郁狷夫姐姐為「在溪在溪」。

    她得知那個橫空出世卻早先籍籍無名的裴錢,如今才二十歲出頭沒幾年後,就已經是遠遊境瓶頸之後,朱枚差點給嚇了半死。

    裴錢在這異鄉,還是出拳極多,言語極少。

    不過與朱枚,裴錢偶爾會多說些。

    因為這個朱枚姐姐,與老廚子同姓氏,所以裴錢對朱枚,有些不講道理的小小親近。

    裴錢這天撤離戰場,比郁狷夫更晚離開,但是可惜要比曹慈更早。

    她再一次獨處,在一條河邊,清洗衣衫上的血跡過後,就看著河水發呆。

    昔年在家鄉山上,可能是竹樓二樓趴著,可能是坐在崖畔石桌旁,可能是一起走在山路上巡遊,可能是一起踩在山頂白玉欄杆上,可能是在老廚子那邊的飯桌上,小時候的裴錢,經常會與周米粒一起,隨便聊些都不算什麼心事的小事兒。

    「白雲不招呼就走,月色不敲門就來。小米粒,你說氣不氣人,咋個才能留下它們,痛打一頓?」

    「裴錢姐姐,簡單哩,咱倆每天練拳練拳,嗖嗖嗖境界往上漲!到時候讓它們都知道厲害!裴錢姐姐,咋還不喊我右護法和副舵主,今兒可還沒喊過呢。這會兒不喊沒關係,天黑前可別忘了啊。」

    「小米粒,你聽,風兒在跟竹葉打架,枝頭鳥兒在勸架。」

    「哈哈,裴姐姐,我也聽見了嘞,裴姐姐,我可沒有騙你,真聽得見!天地良心,我要是騙人,就不是騎龍巷左護法了!」

    「大雪給青山蓋了一層又一層的被子,溪水吃掉了一顆又一顆的石頭,一天天在長大。」

    「是嘞是嘞,小姑娘先變成了小河婆,再變成了江水娘娘,最後嘩啦啦一入海,就算遠嫁啦。所以我是不願意當那河婆的。對了,裴錢姐姐,你著急長大呀?」

    「不太想,也有那麼一點點想吧,可是師父讓我不要著急。」

    「也對,裴錢姐姐最聽好人山主的話了。不長大就不長大,我可不想踮起腳跟都夠不著裴錢姐姐啊。」

    這些個裴錢事後回想起來,十分傻傻憨憨的對話。

    是當年落魄山上,發生在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會兒裴錢的個子,只比小米粒略高,與暖樹姐姐差不多。

    裴錢望向河對岸,怔怔出神。

    郁狷夫來到她身邊,笑問道:「想什麼呢?寶瓶洲的家鄉,還是你那個師父?」

    郁狷夫喜歡來裴錢這邊,蹭些小故事聽。

    裴錢言語不多,只有兩人私底下,裴錢才會與郁狷夫,說點小時候陪著師父一起遊歷江湖的往事。

    裴錢這次沒有回答問題,只是起身笑著喊了郁狷夫一聲在溪姐姐,然後再一起坐下。

    郁狷夫發現今天的裴錢,心情似乎格外的不好,郁狷夫就沒開口言語。

    裴錢卻難得主動開口,轉頭笑道:「在溪姐姐,你知不知道天底下最遠的兩個地方,是哪兒?」

    郁狷夫有些奇怪裴錢的突然心情好轉,搖頭道:「這我哪裡能知道。」

    裴錢抱住膝蓋,望向對岸,輕聲說道:「我小時候,陪著師父一起回家的路上,有次我送給師父一件小禮物,師父特別特別高興,他就偷偷與我說了件小事,在一條小溪邊,師父一邊燉著魚,一邊問了我這麼個問題,我當然與在溪姐姐一樣不知道答案啊,就亂說亂猜了一大堆,師父只是笑著搖頭」

    說到這裡,裴錢便自顧自笑起來。

    肌膚微黑的女子武夫,其實細看之下,也是好看的女子了。

    每當師父與她笑時,那麼裴錢的天地,其實便如天高月明一般。

    裴錢繼續說道:「師父最後告訴我,說師父覺得最遠的路程,都不是什麼去遠方,不是去大隋書院,甚至都不是去劍氣長城,是師父的小時候,在山上遇到了一場暴雨,然後隔著一條發洪水的溪澗,師父在一邊,回家的路,在另外一邊。」

    裴錢紅了眼睛,哽咽道:「當時我不懂,後來,我哪怕看過了大白鵝的那幅光陰畫卷,我那會兒自以為懂了,其實還是不懂的。」

    她輕輕嗚咽,如溪水流淌。

    所有被師父視為親人的人,有些離別,有些改變,都會讓師父傷心,師父卻只會自己一個人傷心。

    裴錢長大後,漸漸懂了,所以才會越來越傷心。

    郁狷夫有些慌張。

    太奇怪了。

    裴錢這個純粹武夫,不得不承認,純粹至極!

    戰場之上,出拳瘋魔一般,內心卻堅若磐石,所謂傷勢,無論多重,她身心皆渾不在意。

    裴錢流淚?是郁狷夫根本無法想像的事情。

    所幸裴錢很快恢復如常,轉過頭,淚眼朦朧,依舊笑顏,「這件事,不許告訴我師父啊。」

    郁狷夫輕輕點頭。

    陪著裴錢一起望向無聲流淌的河水。

    郁狷夫突然說道:「大戰過後,你與曹慈三場問拳,必輸無疑。」

    裴錢點點頭,臉色神意氣勢,全部渾然一變,沉聲道:「我知道。」

    然後她補了一句,「所以我要問拳四場!」

    ————

    依舊繁華熱鬧、遊人如織的清風城,暮色中,一處鋪子打了烊。

    一個男子,坐在自家鋪子後院的藤椅上,手捧炭籠,靜靜賞雪。

    他青衫長褂,布鞋白襪,略顯寒酸卻潔淨。

    像那家當中落、落魄市井的世家子。

    而那位狐國之主,竟然如隨侍婢女一般,在一旁為那男子溫酒。

    城主許渾近期離開了清風城,那麼她作為城內僅剩的元嬰,言行無忌。

    記得許多許多年前的一次家鄉天下遊歷,那是一個秋末時分,朱斂覆了麵皮,要去會一會某位所謂的武學宗師、江湖名宿。

    年輕的朱斂,獨自遊歷江湖時,路過一處鄉野村莊,小村子有一棵大柿子樹,獨獨高出許多屋頂,樹的最高處,好些熟透了的柿子,無人採摘,落下時,都能跟炊煙打照面。一些個膽大的孩子就偷偷爬上屋頂,拿著長樹杆子去戳下柿子,討一頓吃,挨一頓打,不虧。

    貴公子朱斂,出身於鐘鳴鼎食之家,世代簪纓。

    那次出門遊歷,是第一次。他習武有所成,只是自己到底拳法到底有多高,心裡也沒底。在家族內也好,在那人人都見他視為謫仙人的京城也罷,朱斂哪有出拳的機會。更何況朱斂當時,從不將習武視為正途,隨便拿了家中珍藏的幾部武學秘籍,鬧著玩而已。

    所以那次遊歷,反而是朱斂最用心看待山河的一次。

    然後朱斂在一個幾兩幾兩賣散酒的村店處,有個人,穿著皺巴巴的厚棉衣,踩著棉絮翻卷的棉鞋,戴著病懨懨的棉帽,佝僂著跨過村店門檻,開口說話的時候,便要一下子挺直腰杆,扯開大嗓門,與酒家說要溫二兩酒,再加一碟茴香豆。

    當時朱斂與店家要買了一斤土法釀造的酒水。那漢子興許是覺得自己喝二兩,外人卻足足要了一斤,覺得丟了讀書人的顏面,那漢子便手指蘸碗底殘酒,笑問村店孩子們,曉不曉得茴字有幾個寫法。

    孩子們沒理睬那男人,只是自顧自嬉鬧玩耍。

    朱斂便改了主意,與店家多要了一碗酒,與那邋遢漢子問那茴字,有幾種寫法。

    那漢子擦了擦櫃檯上的酒水殘漬,朱斂便又要了一碗二兩酒,遞給那個可能讀過書、也可能沒讀過的男人。

    最後那個漢子喝過了花了錢的二兩酒,還有不花錢的二兩酒,低頭喝酒時,偷偷竊喜笑過之後,喝完了最後一口碗中酒,男人就嚎啕大哭起來,說來時路上,有條狗看了他一眼,太可怕了。

    酒店裡邊的主人客人,一起鬨然大笑。

    朱斂當時卻沒說什麼,也沒笑。

    這是舊家鄉小事。

    新家鄉也有些故事。

    比如昔年在老龍城灰塵藥鋪,那位與朱斂、鄭大風都相逢投緣的一尺槍前輩。

    其實荀淵與落魄山,恩怨皆有,而且不小。只是不等山主和朱斂,去談恩怨如何了,荀淵就已經死了。

    那麼天下就少了一位喜歡翻閱神仙書、更喜歡默默觀看鏡花水月隨手一擲千金的豪客了。

    落魄山少了一樁恩怨,人間也少了好多趣味。

    朱斂彎腰將炭籠放在腳邊,後仰躺去。

    人間知己,能有幾個,卻還要一個個少去。

    女子柔聲問道:「顏放,想事情?」

    她還是習慣稱呼他為顏放,店鋪若有外人,便喊顏掌柜。

    朱顏斂放。

    朱斂頭也不轉,隨口道:「只要一個人上了歲數,就容易想些舊人舊事。別人的陳芝麻爛穀子,我的心頭好。」

    女子掩嘴而笑。

    由朱斂來說此事,可真是個天大的笑話。

    不曾想,接下來朱斂沒來由說了幾句大煞風景的言語。

    「很多的自欺欺人,在外人看來是可悲可笑的。」

    「但是對當局者而言,是幸運美好且是必須的。」

    「比如你覺得清風城不是可以託付性命之地,卻越來越覺得我不一樣,肯定要遠遠好過那許渾和那婦人。真的別這樣,要靠你自己,別靠任何人,哪怕是我朱斂,是我風氣極好的落魄山,都不要去完全依靠。」

    讓她皺眉不已。

    只是朱斂又說道:「世間所有的女子,都不該是隨風倒的草芥。我一直相信,所有各有各動人處的女子,都不輸男子。」

    她先是驚訝,隨後驀然而笑,點頭道:「知道啦,知道啦,就你大道理多。」

    朱斂轉頭與她對視,微笑道:「我是一把鏡子,不信的話你瞧瞧,我眼中有沒有你?」

    她碎了他一嘴,不去瞧。

    朱斂彎腰重新拿起炭籠,起身打趣道:「我卻從你眼中看到了自己,那你就是我的鏡子了,當然要帶回家去。」

    她先是心中悚然,隨後眼神堅毅起來,問道:「就是今天?!」

    朱斂點點頭,「我又不能公然出拳,沒必要故意在這裡打打殺殺。」

    她猶豫片刻,輕聲問道:「別怪我游移不定啊,這麼大的動靜,藏是藏不住的,若是事後許渾追責?我們真沒事?」

    是「我們」,不止是「我」。

    不是她有心如此說,而是心先有意,再如此順心言語。

    朱斂笑意溫暖,一手先動作輕柔,捏了捏她的臉頰,再一手提了提手中炭籠,「老子一泡尿下去,就能讓他許渾完犢子。」

    她先別過頭,再羞惱瞪他一眼。

    其他男子不去管,唯獨你朱斂,說不得這種言語。

    朱斂自言自語道:「帶你和狐國歸鄉,我得下山一趟。」

    她憂心不已,「是去南邊?」

    朱斂沒有給出答案。

    她愈發揪心,若是她才去了落魄山,朱斂便去往戰場,以後她如何在那人生地不熟的異鄉自處,一座狐國怎麼辦?

    朱斂將炭籠遞給她,「暖暖手,放心吧,我家公子還未返鄉,我可捨不得早早死了。」

    她神色古怪,「你喊那陳平安為公子?」

    朱斂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臉頰,笑道:「大膽小婢,真真放肆!」

    她非但不惱,反而嫣然而笑。

    她抬起手,輕輕覆住他的手。

    衣繡夜行人少知。

    天下人間朱衣郎。

    ————

    蠻荒天下的天上,因為那個董三更,已經永遠少去一輪月。

    今天一座天下陷入恐慌,因為莫名其妙的,又失去了第二輪明月。

    劍氣長城,一個棉衣圓臉姑娘,「破天荒」落在了禁制重重的那座城頭之上。

    龍君也很例外,並未阻攔她的逾越舉動。

    一襲鮮紅法袍的佩刀年輕人,原本正在緩緩走樁,慢慢出拳,收拳後,來到她身邊,雙手攏袖站定,笑眯眯問道:「是那劉材?讓我等得有點久了。」

    圓臉姑娘嘖嘖稱奇,心中卻幽幽嘆息一聲。

    雖非真相,可眼前這傢伙,真是厲害。

    陳平安笑容燦爛道:「十人之一,還是劍仙,太過厲害,問拳求輕,問劍別重,我很怕死。」

    終於他娘的有個人來城頭做客,與自己聊幾句話了。

    心情大好,便是蠻荒天下的畜生,暫且也當你是個人好了。

    反正你很快就死的!

    天大地大,媳婦最大。

    所以寧姚之外。

    任你是什麼年輕天下九人,與我為敵,誰來誰死!

    圓臉女子說道:「我不是劉材,我確實去桐葉洲找過他,只是沒能找著。」

    陳平安眯眼,滿臉誠摯神色,試探性說道:「既然去過了浩然天下,不如姑娘就假裝是那劉材片刻,一炷香即可。」

    她忍不住笑道:「你確定一炷香,就能殺我?對了,我叫賒月。」

    陳平安點頭恍然道:「我看人眼光一向很準,賒月姑娘不是劉材,卻也是十人之一嘛。」

    陳平安非但沒有拔出那把狹刀斬勘,甚至將其摘下,隨手丟遠。

    只是雙袖之中,各自滑落一把短刀。

    他微微彎腰,面帶笑意,雙手持刀。

    賒月拍了拍臉頰。

    只見那兩把短刀,在那人急速飛旋,眼花繚亂,以至於兩側天地氣象無比紊亂。

    如無數條細微劍氣縱橫天地間。

    最終短刀被那人握定之時,異象全無,笑容越來越燦爛,只是一雙眼眸深處,卻越來越瘋癲,然後那個男人,用蠻荒天下的大雅言,與賒月說了一句她卻完全聽不懂的怪話,「我想好了,以後行走江湖,化名曹沫!」

    原本沒打算動手的賒月再次拍了拍臉頰,放下手後,「那我試試看?」

    陳平安大笑道:「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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