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三章 不聽道理是最好(1 / 1)
沿著那條碧綠幽幽的藻溪大渠,水草密布,隨水蕩漾,如水鬼招手。一筆閣 www.yibige.com
市井諸多志怪小說和文人筆札上,還有水鬼尋人替死的說法,大體上冤冤相報的路數。
只不過一旦陰陽相隔,生死有別,尋常溺死之鬼,畢竟不是術法萬千的修道之人,哪有如此簡單的解脫之法,陰間鬼害陽間人是真,自救是假,不過是讀書人的以訛傳訛罷了。
離開了水神廟,陳平安拽著那位尚且暈厥的渠主夫人,掠向蒼筠湖,當下身上還披掛神人甘露甲的杜俞,依舊御風跟隨,杜俞硬著頭皮一起趕往蒼筠湖方向,大概是與這位前輩相處久了,耳濡目染,杜俞愈發心細,詢問了一句是否需要撤掉比較扎眼的甘露甲,免得害了前輩失去先機。
陳平安說不用。
杜俞稍稍安心。
只不過下一句話,就又讓杜俞一顆膽子吊到了嗓子眼,只聽那位前輩緩緩道:「到了蒼筠湖畔,可能要大打一場,到時候你什麼都不用做,就當是再賭一次命,裝聾作啞站在一邊,反正對你來說,形勢再壞也壞不到哪裡去,說不定還能賺回一點老本。」
杜俞笑道:「放心,興許幫不上前輩大忙,杜俞保證絕不添亂。」
陳平安一笑置之。
杜俞瞥了眼那位藻渠夫人,只覺得自己恍若隔世,感慨不已。爹娘總說那大修士的道法高深,黃鉞城城主也好,寶峒仙境祖師也罷,只要是有根腳有山頭的,做人行事,總有跡可循,萬事好商量,所以未必可怕,怕就怕「世事無常」這四個紙上文字,因為輕飄飄,所以令人捉摸不定。
杜俞以前不愛聽這些,將這些虛無縹緲的大道理當做耳旁風。
所以這一夜遊歷蒼筠湖地界,感覺比那麼多次走江湖加在一起,還要驚心動魄,這會兒杜俞是懶得多想了,更不會問,這位前輩說啥就是啥唄,山巔之人的算計,完全不是他可以理解,與其瞎矇,還不如聽天由命。
這位行事雲遮霧繞的外鄉前輩,有一點好,真。
所以一路上,有問必答,杜俞乾脆破罐子破摔,只管說那些自己的心裡話,與其裝傻扮痴抖機靈,還不如做人說話都實誠些,反正自己是什麼鳥樣什麼德行,這位前輩想必都早已看得真切了。
陳平安似乎想起什麼,將渠主夫人丟在地上,驟然間停下腳步,卻沒有將她打醒。
杜俞正在神遊萬里,一個不小心就越過那位青衫客十數丈,趕忙御風折返,環顧四周,按住腰間刀柄,問道:「前輩,有埋伏?要不要我先去探探虛實?」
「蒼筠湖湖君和寶峒仙境老祖這麼修為通天的,哪裡需要埋伏你我,在湖邊擺開陣仗,你杜俞瞧了一眼就要心寒。」
陳平安搖搖頭,跟杜俞問了一個問題,「銀屏國在內大小十數國,修士數量不算少,就沒有人想要去外邊更遠的地方,走走看看?比如南邊的骸骨灘,中部的大源王朝。」
杜俞搖頭道:「別家修士不好說,只說我們鬼斧宮,從涉足修道第一天起,就有一條師門祖訓傳下來,大致意思是讓後世子弟不要輕易遠遊,安心在家修行。我爹娘也經常對各自弟子說咱們這兒,天地靈氣最為充沛,是難得的世外桃源,一旦惹來外邊窮酸修士的覬覦眼紅,就是禍事。可我不大信這個,故而這麼多年遊歷江湖,其實……」
說到這裡,杜俞有些猶豫,止住了話頭。
陳平安說道:「我的問題,你已經老老實實回答了,其餘的,可說可不說。你杜俞那點江湖破爛故事,我興趣不大。」
杜俞立即懂了,挪了幾步,走近那位前輩,壓低嗓音說道:「這是一樁怪事,我爹娘對我也算寵溺了,可是每當我提及此事,依舊諱莫如深,只說某些不該知道的事情,便是無知即福。我自然不敢造次,便想了個折中的法子,借著江湖遊玩的機會,稍稍走遠了些,每次都點到為止,將四面武輔官精怪,氣勢洶洶。身後更遠處,還有數百位蝦兵蟹將,排兵布陣,各司其職。
其中又有一小撮氣度不凡的仙家修士,離著那位中年男子最近。
更有一位身材不輸龍袍男子半點的健壯老婦人,頭戴一頂與晏清相仿的金冠,只是寶光更濃,月色照耀下,熠熠生輝。
老嫗身後還站著十餘位呼吸綿長、渾身光彩流溢的修士。
正是蒼筠湖湖君殷侯,與寶峒仙境祖師範巍然,攜手離開了龍宮宴席,來見一見那位芍溪渠主所謂的外鄉劍仙。
一位是十數國地界最大的兩條過江龍之一。
一位是銀屏國最有勢力的地頭蛇。
雙方原本在那珍饈無數、仙釀醉人的豪奢筵席上,相談甚歡。
直到那個狼狽而來的芍溪渠主,說了一番讓人掃興言語。
說水仙祠那邊,來了個不知來歷的強橫之輩,竟然隨便就打殺了鬼斧宮杜俞,還揚言要踏平蒼筠湖龍宮,強擄龍女美婢作為玩物,更說那寶峒仙境的仙師算什麼,若敢稍有阻攔,他便一併打殺了。
坐鎮千里水運已千年的湖君殷侯,又不是個痴子,熟稔這賤婢的那張破嘴,當場就一袖子打得芍溪渠主金身大震,倒地打滾哀嚎,隨後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芍溪渠主,才不敢添油加醋,一五一十說了祠廟那邊的事情經過。
寶峒仙境的那撥練氣士,只當是看個助酒興的熱鬧,至於什麼劍仙,自然是人人不信,據說是那芍溪渠主身邊一位侍女親眼所見,從一個酒壺裡飛出了一把袖珍飛劍。可一個卑微賤婢的言語,能聽個一兩分真就很不錯了。寶峒仙境祖師範巍然始終一言不發。
隨駕城城隍廟那檔子腌臢事,早年倒也聽說過,當時不甚上心,只是後來出現重寶現世的跡象,這才著手讓人查探此事,大致過程,前因後果,都已瞭然。
兩位下山辦事的寶峒仙境修士,甚至還與一撥想到一塊去的銀屏國本土仙家,在當年京城收信人的後世子孫那邊,起了一點衝突。
自然是對方吃了苦頭,然後夾著尾巴灰溜溜離開。
范巍然皺了皺眉頭,「清丫頭?」
渡口那邊的晏清微微一笑,「老祖放心,不打緊的。」
湖君殷侯眯起眼。
果真是一位傾國傾城的絕妙女修,若是能夠有幸與她顛鸞-倒鳳一場,最少可以增加自己百年道行。
只不過可惜了,寶峒仙境對其視若掌上明珠,晏清這個細皮嫩肉的小傢伙,是身邊范巍然這悍婦的心肝肉,蒼筠湖動她不得。
聽說這晏清與那黃鉞城何露是一雙你儂我儂的小相好?不過看那晏清的站姿和氣象,還好,瞧著尚未被何露得手。
湖君殷侯悄然咽下一口蛟龍之涎。
渡口那邊。
藻溪渠主再顧不得什麼,躍向蒼筠湖,高聲道:「湖君救我!」
殷侯聞言大笑道:「需要救嗎?」
下一刻。
那位器宇軒昂如同人間帝王的湖君殷侯,勃然大怒。
只見那個心腹渠主在雙腳即將觸及湖面之際,被渡口斗笠青衫客伸手一抓,藻溪渠主竟是倒飛回渡口岸邊,給那人五指抓住頭顱,一握之下,一位身居河婆神位的藻溪渠主,從七竅和身軀之內,猛然綻放出無數條淡金色光線,轉瞬間,一尊水神金身便被硬生生拽出了雍容婦人的皮囊。
兩者分離。
宮裝婦人那副身軀,癱軟在地。
被迫現出金身的藻溪渠主發出痛徹心扉的哀憐嚎叫。
雙手使勁拍打那個青衫負劍年輕人的手臂。
只見那人當著蒼筠湖湖君和范巍然的面,驟然加重力道,金身頭顱砰然粉碎,那副金身變作金光點點,不斷消散在渡口,到底只是一位河婆,連一粒指甲蓋大小的金身碎片都未能凝聚出來。
那人淡然道:「是不用救。」
杜俞抬頭望月,只管裝傻。
看不見,我什麼都看不見。
晏清此次心弦大震的程度,猶勝先前藻渠婦人水神廟內,簡直就是翻江倒海,被人以拳捶打心鏡。
范巍然扯了扯嘴角,一閃而逝。
這下子你這位蒼筠湖湖君,眾目睽睽之下,當著自家人和別家人一起,顏面盡失,可就由不得你殷侯不大動干戈了。
隨著殷侯的心中震怒,作為蒼筠湖霸主,一位掌握著所有水運的正統山水神祇,靠近渡口的湖面開始波濤起伏,浪頭拍岸之聲,此起彼伏。
然後那個一出手就驚世駭俗的青衫客,說了一句肯定是玩笑話的言語,「想聽道理嗎?」
那人看了一眼蒼筠湖湖君,再看了一眼神色玩味的范巍然,他最後自問自答,「看來不想,我喜歡。」
天地間出現死一般的寂靜,而那月色自古無聲。
杜俞只覺得心中豪氣萬丈,他娘的以後哪天有這份氣概,死也值了!當然最好還是給人打個半死,好歹留下半條命,再來這麼一遭!
他娘的原來英雄豪傑還可以這麼來?以前自己在那江湖上的小打小鬧,到底算個啥?
晏清心情激盪,神色複雜。
她望著那個背影。
好似一粒小小的芥子,煢煢孑立天高地闊之間,不像是野修,更不會是山上的譜牒仙師,倒像是一位真正負劍遠遊山河的遊俠,似乎還……有些孤單?
晏清為自己這份莫名其妙的念頭,惱火不已,趕緊平穩心神,默念仙家口訣。
然後她便見到那人先摘下了竹箱,輕輕放在腳邊,再摘了斗笠,又放在竹箱之上。
他將手中行山杖戳地,插入渡口地下一小截。
然後他開始慢悠悠捲起一隻袖子。
站定後,他便只是背著劍,掛著酒葫蘆。
最後那人望向蒼筠湖,緩緩道:「不用客氣,你們一起上。看看到底是我的拳頭硬,還是你們的法寶多。今天我要是臨陣脫逃,就不叫陳好人。」
杜俞滿臉糾結。
話只說一半多好,前邊那些言語,多帶勁,至於最後一句,就沒必要了吧?高人前輩,這很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啊。
只不過很快杜俞就覺得自己想多了。
前輩果然是從來不會讓自己失望的。
因為說什麼根本不重要。
得看做什麼。
一襲負劍掛酒壺的青衫,竟然在蒼筠湖湖君還沒半句撂狠話的情況下,就已經一腳將半座渡口踩得塌陷,轟然遠去。
岸邊洶湧湖水隨之倒退出去。
一位身披青色甲冑手持長刀的河神,出陣向前一掠迎敵。
砰然一拳而已。
連同甲冑、皮囊、金身,一併當場粉碎。
第五百零三章 不聽道理是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