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七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1 / 1)
陳平安離開了羊腸宮地界,很快就收起劍仙入鞘,飄落在一處瘴氣橫生的崇山峻岭當中,先前俯瞰大地,只要走出這片山嶺,再往東南行去約莫五十餘里,應該就是那座城池高大的銅臭城,而披麻宗修士駐地青廬鎮,就不遠了。筆硯閣 www.biyange。com 更多好看小說
學那仙人御劍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世間雲海千變萬化,百看不厭之外,還可以做些解悶事情,先前離開羊腸宮,陳平安就故意揀選一處齊整如刀削過的雲海底層,腦袋沒入雲海,緩緩御劍而游,若是腳下山野有精怪鬼魅偶然抬頭瞧見這一幕,大概會覺得……這個不見頭顱的練氣士腦子有病?除了這般幼稚可笑的自娛自樂,陳平安也喜歡整個人沒入雲海之中,只露出一個腦袋,然後掄起雙臂起起落落,學那鳧水。
這與騎龍巷鋪子裡邊裴錢把腦袋擱在櫃檯上,其實有異曲同工之妙,不愧是一對師徒。
人煙罕至的山嶺之中,孤寂荒蕪,林中樹木多虬結病態,陳平安途徑一處崖壁,仰頭瞧見了一棵生長於石崖縫隙中的纖細梅樹,雲煙繚繞,崖壁底下,有一大灘稀碎白骨,多半是一棵有望修成手段的草木精魅,稍稍開竅,已經開始學會捕食飛鳥小獸了。
一般而言,世間草木成精最難,這類精魅,絕大多數化作人形,就已經走到大道斷頭路,像梳水國渡口青蚨坊那些站在松柏盆景上的可愛小精怪,就註定修行無望,只是靠著草木的先天長壽,虛度光陰。多是被修道之人飼養起來,瞧著討巧喜慶而已。
故而驪珠洞天尚未下墜,小鎮那棵槐樹下的老一輩,就喜歡說些山林水澤中那些子虛烏有的鬼怪故事,故意糊弄、嚇唬稚童孩子而已,不過老人們大多也會夾雜一句,說我們生而為人,已是不易,當珍惜復珍惜,不然這輩子不好好做人的話,下輩子就會投胎變成豬狗。陳平安年少時就喜歡在那邊遠遠蹲著聽故事,天不怕地不怕的劉羨陽是從來就不愛聽這些的,總說什麼鬼神精魅、門神灶王爺,全是騙人玩意兒,所以多是顧璨陪著陳平安在那邊槐蔭下納涼,然後等到泥瓶巷那位婦人扯開嗓門喊顧璨吃飯、睡覺,這才起身離開。
陳平安掠上石崖,五指如鉤,釘入崖壁,就那麼懸掛在空中,然後取出三顆雪花錢攥在手心,以埋河水神娘娘贈予的那部煉器訣,將雪花錢與其中蘊含的靈氣,煉化為一滴滴碧綠幽幽的水珠,從指縫間滴落在這棵老梅樹與石崖裂縫接壤處,陳平安做完這一切後,手掌輕輕一拍崖壁,緩緩飄落在地,繼續趕路。
若是道侶那般處境窘困,急需一筆近乎活命的神仙錢,說不定瞧見了這棵生出些許異象的梅樹,第一個念頭,就是好奇它價值幾許,最後便是壯膽涉險,攀山援壁,將其砍伐,空山斤斧響,至於梅樹本身機緣是否斷絕,哪裡顧得上。若是道行恰巧再高一些,又囊中羞澀,遇上了那鐵索橋上那兩頭精怪,不一樣會是一場兇險不亞於大道之爭的廝殺?
陳平安從來不反感那些修道之人的搏殺登高,便是手段狠辣一些,陳平安都可以理解,陳平安唯獨不喜、甚至是厭惡之人,是某些早已身處高位的山上神仙,占盡好處,如那隱匿於雲海的蛟龍,高高在上,卻依舊對人間沒有半點憐憫之心,只要是境界不如自己的,在他們眼中皆命如草芥,隨意打壓、殺死礙眼之人後,卻輕描淡寫一句大道無情,便能夠一顆道心堅如磐石。
這是修的什麼道?
獨自行走於山林間,陳平安喃喃自語:「自己不喜歡的,就一定是錯的?你陳平安是不是也太霸道了些?你算哪根蔥?」
陳平安又問自己,「慈不掌兵,義不掌財?」
陳平安搖搖頭。
陳平安覺得古人說話,只說半句,算不得真正的醍醐之語,一旦某些斷章取義的言語,被世人奉為圭臬,當做為人處世的金科玉律,確實可以少去許多人生上的麻煩,不是說不好,可到底還是美中不足的。
比如書上又講了。
慈不掌兵,大權在握之後,必有大仁。
義不掌財,大富大貴之後,必有大義。
陳平安停下腳步,躍上高枝,坐在樹上,拿出久違不曾碰面的刻刀和竹簡,將這兩句話刻在竹簡上。
想了想,又將羊腸宮與那頭小鼠精說的話,關於修心修力的言語,也刻在另一枚書簡上。
陳平安收起刻刀,一手持一枚書簡,高高舉起,燦爛笑道:「這下子,就算是真正『書上』說了!」
好嘛。
原來都是陳平安自己隨口瞎謅的道理。
估摸著整座天下,也就只有落魄山的那些馬屁精,才會願意將這些言語當真吧?
陳平安小心翼翼收起兩枚竹簡,心情大好。
隨後陳平安沒有著急趕路去往銅臭城。
而是喝了幾口酒,先前在羊腸宮那邊拎出的酒壺裡,還剩下不少。
陳平安開始在心中仔仔細細清點、盤算家當,此次從骸骨灘進入鬼蜮谷歷練,收穫頗豐。
不過身上這件春草法袍的折損,不算輕了,想要真正修繕如初,估摸著最少需要五六千顆雪花錢。
當初在地涌山當著書生一起逃出重圍,為了示敵以弱,不敢太早-泄露純粹武夫的底細,只好故意壓抑體內那一口純粹真氣,單憑法袍,結結實實挨了那頭搬山猿一重錘。後來在黑河之畔,跟那積霄山敕雷神將一番廝殺,身陷雷池,春草法袍更是被電打雷劈得破損嚴重了,這筆不小開銷,讓陳平安有些牙痒痒。
陳平安只得安慰自己,「世間最小的包袱齋做買賣,也還需要些本錢呢,你這種無本萬利的掙錢心態,要不得。」
而且在雷池之中,如油煎火熬自身皮囊魂魄,便是真正的鬼蜮谷歷練。
雖說相較於落魄山竹樓的打熬,輕了些,可是裨益不小,並且雷池本就是天地間最熬人的牢籠,受此苦難,別有妙處,陳平安其實已經察覺到自己的筋骨、魂魄,已經稍稍堅韌幾分。
烏鴉嶺,從膚膩城白娘娘那邊奪來的一件雪花法袍。按照范雲蘿的說法,市價兩三顆穀雨錢。
若是賣還給膚膩城,應該會有一兩顆穀雨錢的溢價。
只是一想到那個喜歡故弄玄虛的白娘娘,陳平安就心情鬱悶。
當時她變出了一張面孔,以此蠱惑人心,讓陳平安憤懣不已的同時,還有些心虛。
除了讓那對下五境道侶背出鬼蜮谷的五具白骨,咫尺物當中,還擱放有膚膩城十幾位女官侍女瑩瑩如玉的白骨。
至於事後出了鬼蜮谷,能夠在骸骨灘賣出多少價錢,陳平安心裡沒底。
陳平安想到這裡,忍不住向南方望去,不知那對道侶賣出高價沒有。
所謂的一月之約。
其實陳平安一開始就沒當真,只是讓對方安心收錢罷了。那對在鬼蜮谷掙錢大不易的道侶,是否守約等足一月光陰,陳平安都不在乎。
因為道侶賣出了那五副膚膩城白玉骨頭,不管是等不等那一個月,陳平安都不會在奈何關集市露面,沒等,攜錢潛逃,他們就自己擔心著事後追責,多少是他們的一樁心事。等夠了一月,更好,他們便可心安理得離去,讓那位五境女修破開瓶頸躋身中五境的洞府境,那筆神仙錢,想必綽綽有餘,還足可幫助她穩固洞府境,至於剩下的盈餘,男子修士能否順勢破境,只看天意緣分而已。
至於陳平安為何如此。
道理很簡單。
就像陳平安在避暑娘娘的地庫那邊,一定要收取那兩副執手赴死的白骨,為的不是求財,陳平安非但不覬覦那位隴西國君王和清德宗譜牒女修的白骨、龍袍法袍,唯一的念頭,就是回頭找一處他們的故國故地,將他們的白骨合冢葬在那青山綠水之間。
願那人間有情人,成雙成對,終成眷屬,願白首不負心的已逝之人,生生死死皆在一起。
大道漫長,長生路遠,修行當中,勤勉練劍出拳、不懼與強者對敵之外,做了這些他人不太願做、我偏要停步去做的小事情,怎麼就不是人生大快意?
剝落山廣寒殿,從避暑娘娘閨房和寶庫,都有收穫。
從書生那邊分了一千多顆雪花錢。
不過陳平安覺得最值錢的,還是那塊作為「門扉」的寒鐵,被墨家機關師精心打造出了一座月寒宮。
至於那頭月宮種閨房內的瓶瓶罐罐,陳平安還是很上心的,以後離開骸骨灘繼續北游,天曉得會不會遇上幾個有錢沒地方花的大家閨秀、山上仙子?說不定她們一個豬油蒙心,就要高價買去?朱斂信誓旦旦說過,天底下就沒有不想要更好看些的女子,若是有,那也是尚未遇上值得「為悅己者容」的心儀男子而已。
至於在羊腸宮地道盡頭,捉妖大仙珍藏的那一大箱子兵書。
陳平安還沒來得及仔細翻閱,打算在青廬鎮那邊落腳後,才一本本翻翻看,應該都是當初兩大王朝和十數個藩屬國遺落在骸骨灘的書籍,給羊腸宮存世千年之後,也恰好是陳平安這個小包袱齋的本錢之一,不過還是需要精心挑選,揀來一批最好的,以後就放在落魄山的自家藏書樓。
一想到將來有落魄山弟子,入樓借書翻書,聽聞藏書樓老人,說上一嘴,這是咱們山主當年遠遊北俱蘆洲骸骨灘的收穫,老人再添油加醋地胡說了,簡直就是一天打漁一年曬網了。
陳平安愧疚難當,狼狽離開水府。
那條武夫純粹真氣凝練化成的火龍,在水府門外的一處岔口處,它默默凝視著陳平安。
陳平安黯然不語。
它一擺頭甩尾,快速游曳離去。
早些年,它那頭顱之上,曾經站著一位儒衫仗劍的金色小人。
與它一起巡狩四方,在這座小天地內一同開疆拓土,所向披靡,如同相得益彰的廟堂文武。
陳平安收起念頭,撤了內視之法,回過神後,坐在桌旁,視線低斂,怔怔無言。
講道理這件事,說服別人不容易,說服自己也很難。
那麼為什麼還要講理呢。
一碗市井飯,一部拳譜。
值得嗎?
為此付出的代價,即便極其巨大,已經傷及大道根本,可自己的那個選擇,真的就對嗎,萬一是錯的?
陳平安不是在糾結於第一個早有答案的問題,以及那個註定暫時不知對錯的問題。
但是陳平安在害怕,心悸不已,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自己會想這些。
陳平安猛然間深呼吸一口氣,站起身後,離開桌子,身形顛倒,一襲青衫大袖飄搖,閉上眼睛,開始以天地樁倒立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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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綠湖上,停有一隻翠綠竹筏,三郎廟少年袁宣依舊在垂釣,這次沒有外人,也就更加閒適隨意,女子武夫扈從,與那位金丹劍修老人,都各自持有一桿魚竿。
少年剛返回這邊沒多久,而且有些失落,那個據說在鬼蜮谷已經闖下偌大名頭的年輕遊俠,沒來。
袁宣瞥了眼始終沒半點動靜的湖面,轉頭問道:「樊姐姐,劉爺爺,不是說那人是純粹武夫嗎,為何青廬鎮那邊,人人都說他是一位境界難測的劍修,只是各自猜測有無躋身金丹境界,還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嚇人元嬰劍仙?」
姓樊的女子臉色尷尬,「應該是一位武夫才對的。」
老人要更加見多識廣,笑道:「小樊與青廬鎮修士的猜測,其實都未必是錯了。世間有些怪人,確實既是練氣士,又是純粹武夫。只不過這類天之驕子,越到後來,就越是後繼乏力。比如武夫一途,已經躋身了遠遊境,或是修道一途,終於躋身了元嬰,這就會有天大的麻煩,除非是以大毅力和大魄力舍,果斷棄了其中一條道路,不然極難真正登頂,只會自己與自己打架一般,兩條路都走到了無路可走的斷頭處。」
袁宣咋舌道:「若真是傳說中只差山巔境一步的遠遊境武夫,又能夠擁有元嬰修士的術法神通,豈不是要打遍一洲無敵手?」
「無敵手?還差的遠呢。」
老人笑著搖頭道:「尋常的玉璞境神仙,只要不是劍修,對上這種鳳毛麟角的怪胎,確實要頭疼不已,可換成劍仙,或是仙人境修士,拿捏起來,一樣遊刃有餘。」
袁宣的想法十分羚羊掛角,直接跳往別處的十萬收飛劍的臭王」更加巨大的網,先前那兩張不過是兒孫網,這一張才是祖宗網。
大網瞬間纏住那高如山嶽的白骨腳踝,將其狠狠往下一拽,姜尚真一掠而起,以一片柳葉開天地,竟是完全舍了那張價值數十顆穀雨錢的重寶大網不要了,飛出天幕窟窿之際,姜尚真轉頭笑道:「你這骨頭架子,來打我啊,來打我啊,來啊,不來你就是我周肥大爺的乖孫兒……」
姜尚真嘴上撂著狠話,半點不耽誤腳底抹油就是了。
鬼蜮谷內,竺泉出刀,一道白虹從南往北,砍在巨大白骨的腰部。
更有一劍如虹,起始於白籠城,斬中白骨頭顱處。
竺泉咦了一聲,問道:「蒲骨頭,你這是作甚?其實垂涎我的美色已久,所以才婦唱夫隨?」
那青衫白骨淡然道:「我輩劍客行事,天地無拘束。」
竺泉和蒲禳一人出刀,一人出劍,阻攔那頭巍峨如山的白骨撕裂天幕屏障。
骸骨灘外。
陳平安一路御劍向披麻宗本山的那座祖師堂,抹了把額頭汗水,咧嘴一笑。
我也是一劍破開過天幕的人了。
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