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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九章禮物(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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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頭一場鬧劇,雷聲大雨點小。

    因為劍修祭出了本命飛劍,而且還是反常的兩把,到最後竟然不見血?

    看客們覺得不太過癮。

    渡船載了小兩百號人,一時間議論紛紛,對於青鸞國人氏而言,無論是下山遊歷的譜牒仙師、為利奔波的山澤野修,還是攜帶家眷拓展視野的達官顯貴,乘坐仙家渡船,並不稀奇,雲海滾滾、仙鶴翱翔之類的如畫美景,看多了也就是那麼回事,反而不如親眼目睹這種衝突來得讓人精神一振,各持己見,相較於當事雙方的一個雲淡風輕,一個藏頭露尾,他們聊得十分起勁,看法雜亂,到最後大致達成一致,都覺得那名年輕劍修,行事太霸道了,這麼點小事,何至於出手傷人,擺明了劍修身份就能解決,非要一腳踹得那名漢子倒地不起,不是仗勢凌人是什麼?

    只有一個被父母帶著遊歷山河的小姑娘,懵懵懂懂說了句不是那個被打的傢伙有錯在先嗎?

    附近看熱鬧說熱鬧的大人們,連同她那在青鸞國世族當中極為門當戶對的父母在內,都只當沒聽到這個孩子的天真言語。繼續猜測那位年輕劍修的來歷,是出了個李摶景的風雷園?還是劍氣沖霄的正陽山?要不就是冷嘲熱諷,說這傳說中的劍修就是了不起,年紀輕輕,脾氣真不小,說不定哪天碰上了更不講道理的地仙,遲早要吃苦頭。

    小姑娘又怯生生說,如果那個背劍穿白袍的大哥哥,沒有本事傍身,不就已經被那一大幫人欺負了嗎?

    大人們依舊沒理睬一個孩子的幼稚看法,屁大孩子,能懂什麼。

    沒人搭理她,小姑娘有些氣憤,跑到一處人少的船頭欄杆附近,踮著腳尖使勁向外眺望,那些雲朵,跟天底下最大的棉花糖似的,看得她眼饞,伸出手去,做了幾個抓取的手勢,然後往嘴裡塞,拍了拍肚子,心滿意足,就不跟那些大人生悶氣了。她其實挺想找那個長得仿佛小黑炭的同齡人玩的,只是那會兒她不太好意思,而且爹娘叮囑過她,上了這艘船就不能像在自家那樣隨意,後來出了那麼大的事情,她就更不敢湊過去。

    小姑娘突然發現不遠處的欄杆旁邊,那人長得特別好看,比之前護著黑炭丫頭的那個大哥哥,還要符合書上說的玉樹臨風。

    那人約莫而立之年,只是整個人依然給人一種模模糊糊的印象,年輕,朝氣。

    他轉頭與她對視一眼,小姑娘趕緊轉過頭,假裝賞景。

    那人笑了笑,學著小姑娘向渡船附近的形若山峰的一朵懸浮白雲,伸手一探,然後那座雪白山巒微微晃動,之後有一條陽光照耀下熠熠生輝的白線,游到了那人手中,給他雙手揉捏成一團線球,他笑著伸向小姑娘,像是在詢問要不要嘗嘗看,小姑娘使勁搖頭,那人便丟入自己嘴中。

    小姑娘大為讚嘆,張大嘴巴,佩服不已。

    是個長得好看的神仙唉。

    那人趴在欄杆上,無所事事。

    此次告假出門,他既是散心,也是想要近觀那位極有可能是法出同門的年輕人。

    他正是青鸞國大都督韋諒。

    既是當初設局圍剿黃牛、誘殺野修的地仙修士,也是本次青鸞國佛道之辯的京城看門人。

    佛道之辯尚未真正落幕,所以韋諒這位歲數比青鸞國祚還要大的大都督,青鸞國開國皇帝的左膀右臂,昔年的頭號謀士,這次跟現任皇帝陛下請辭,唐黎哪怕再不情願,畢竟沒有韋諒坐鎮京城,如今青鸞國形勢複雜至極,臥榻之側皆虎狼,可這位唐氏皇帝仍是只能硬著頭皮答應。

    青鸞國太祖皇帝立國後,為二十四位開國功臣建造閣樓、懸掛畫像,「韋潛」排名其實不高,但是其餘二十三位文臣武將孫子的孫子都死了,而韋潛不過是將名字換成了韋諒而已。

    這艘名為「青衣」的仙家渡船,與世俗王朝在那些巨湖大江上的戰船,模樣相仿,速度不快,還會繞路,為的就是讓半數渡船乘客去往那些仙家名山找樂子,在高出雲海之上的某座釣魚台,以奇木小煉特製而成魚竿,去垂釣價值千金的鳥雀、飛魚;去客棧林立的某座高山之巔欣賞日出日落的壯麗景象;去某座仙家門派收取重金購買種子、然後交由農家修士培育種植的一盆盆奇花異草,取回之後,是放在自家門庭欣賞,還是官場雅賄,都行。還有一些山頭,故意飼養一些山澤仙禽猛獸,會有修士負責帶著喜好狩獵之事的有錢人,全程隨侍陪同,上山下水,「涉險」捕獲它們。

    韋諒在青鸞國花團錦簇的歲月里,其實一直孑然一身。

    大都督府,每次明媒正娶的妻子,只是個幌子,故而也無子嗣。

    恍恍惚惚,這麼多年了。

    韋諒蹲下身,笑道:「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啊?」

    小姑娘猶豫了一下,「我叫元言序。」

    韋諒點頭道:「言必有物、序,這麼看來,你家中有長輩是當年桐城派『義法說』的推崇者,這一脈學問已經沉寂好些年,那麼我猜應該不是你爹取的名字,是你爺爺吧?」

    小姑娘瞪大眼睛,對這個人更加佩服了,這都猜得到?

    韋諒笑問道:「咱們聊聊?」

    小姑娘小跑幾步,蹲在他身邊,「先生你說,我聽好了。」

    遠處,小姑娘的娘親面有憂色,就要去將自己女兒帶回身邊。

    婦人的夫君,一位儒雅中年文士,也是這般打算,仙家渡船之上,就沒有誰是簡單人物。

    只是他們身邊那位隨行的家族老客卿,卻對中年儒士搖搖頭,輕聲說道:「說不定是一樁仙家機緣,我們最好靜觀其變。」

    夫婦二人這才稍稍放心,同時又有些期待。

    韋諒乾脆盤腿而坐,雙手撐膝蓋上,這艘仙家渡船駛入一片雲海上方,欄杆外如一條雪白長河,成了名副其實的渡船。

    韋諒先問了小姑娘元言序關於先前那場風波的看法,小姑娘便將自己的想法說了。

    看到這位神仙先生點頭,元言序就有些開心,終於有個認可自己看法的人了。

    韋諒緩緩道:「你們這些涉世未深的小孩子,都是……怎麼講呢,就像是一件最漂亮卻有最脆弱的瓷器,未來是登大雅之堂,還是淪為井邊破罐,就看教得好不好,教得好,形制就正,教不好,就長歪了。」

    「言傳身教,又以後者更重要,言傳為虛,身教為實,因為孩子未必聽得懂大人的那些個道理,但是對世界最好奇,要孩子耳朵里聽得進、裝得下道理,很難,孩子眼睛裡看見更多,更容易記住這個世道的大致模樣,比較淺顯,黑白分明,稚嫩卻尤為可貴,這麼潛移默化下去,自己都渾然不覺,點點滴滴,年年月月,心目中的世界就定型了,再難更改。」

    「所以好些個看似長大成人後,有違旁人印象的一些莫名其妙的舉措,其實早就有跡可循。在一個打磨器型的關鍵時刻,父母的言行,至關重要,一句做錯了事卻罵不到點子上的訓斥,或是做錯了,乾脆就覺得自家孩子年紀太小,選擇視而不見,最後可不就是害人害己害子女嘛。所以要賞罰分明,父母要學會給子女立規矩。仁義,理之本也。刑罰,理之末也。」

    韋諒說得語速平穩,不急不緩。

    小姑娘聽得認真,偶爾眨眨眼睛。

    韋諒繼續道:「所以在小的時候,父母以身教子女仁義,稍大一些,學塾先生教弟子書本上的仁義。兩者相輔相成,前者往實處教,後者往高處教,缺一不可,相互拆台更不行。」

    小姑娘始終默不作聲,也不知道聽不聽得懂。

    但是別人說話時,豎耳聆聽,不插話,小姑娘還是懂的。

    韋諒轉頭笑問道:「知道什麼人相對比較願意聽人講道理?」

    小姑娘搖搖頭。

    韋諒便自問自答,「一開始,孩子聽父母。隨後學生聽先生。長大後,弱者聽強者,貧者聽富者,臣子聽君王,又比如山下聽山上,山上聽山頂。那麼問題來了,強者若是說的不對,弱者卻將強者的所有言語道理,死心塌地奉為圭臬,怎麼辦?道德仁義,已經很難有效了,就需要有法,世上得有一種東西,比山上的所有仙家術法,更讓人感到敬畏,讓所謂的強者都束手束腳,讓這些人像犯錯的孩子畏懼父母的訓斥,像是教書先生的雞毛撣子和戒尺,一犯錯就會立即敲在手心,知道疼。」

    韋諒笑容燦爛,「聽不太懂,對吧?」

    她當然聽不懂,小腦袋瓜里一團漿糊呢,「嗯!」

    韋諒哈哈笑道:「你其實聽進去了,只是暫時不懂而已,可都放在了你心上,比好多大人都要厲害,他們往往吃過虧後,只是學了些為人處世的小聰明。小姑娘,你雖然修行資質一般,可如今家境好,衣食無憂,不太會有心性大變的事情出現,以後再嫁給好男人,這輩子不會差到哪裡去。」

    元言序有些害羞。

    嫁人這種事情,過家家的時候,倒是跟同齡人玩過,每次都會找出一塊紅緞子,給「新娘」蓋在頭上,如果「夫君」是隔壁劉府的那個小書呆子,她就會笑得多些,若是馬府那個小胖墩,她可就不願意笑了。

    韋諒伸出一根手指,「看在你這麼聰明又懂事的份上,記住一件事。等你長大以後,如果遇上了你覺得家族無法應對的天大難關,記得去京城南邊的那座大都督府,找一個叫韋諒的人。嗯,如果事情緊急,寄一封信去也可以。」

    元言序怯生生道:「先生,那是好多年以後的事情呢,還是算了吧?」

    韋諒搖頭笑道:「可不能這麼覺得,光陰如水嘩啦啦,一眨眼功夫,你就長大了,再一眨眼……」

    可能就已經老死了。

    只是這種不合時宜的言語,韋諒沒有說出口。

    韋諒微笑道:「人善被人欺,不做好人了嗎?惡人唯有惡人磨,就去當壞人了嗎?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就覺得欺負君子對嗎?這樣不對啊。」

    「只是論人之善惡,太複雜了,即便認定了對錯是非,怎麼處置,還是天大的麻煩。就像今天渡船上那場風波,那個背劍的年輕人,若是與那伙人耐著性子講道理,人家聽嗎?嘴上說聽,心裡認可嗎?那麼說與不說,意義何在?因為那伙人願意聽的,不是那些真正的道理,是當下的形勢,雙方分道揚鑣,形勢一去,江山易改稟性難移,一切照舊。說不定坐下來好好說了道理,反而惹得一身腥臊……算了,不聊這些,咱們還是看看雲海比較舒心。」

    這些其實更多算是韋諒的自言自語了,更不奢望小姑娘聽得明白。

    事實上,換成元言序的爹娘來聽,一樣沒用,不是聽不懂,而是覺得世道如此,聊這些,還不如已經夠離地萬里的清談玄理來得實在。

    韋諒在兩百多年前就已經是一位地仙,但是為了推行自家學問,打算以一國之地風土人情的轉變,同時作為自身證道與觀道的契機。於是當時他化名「韋潛」,來到了寶瓶洲東南部,幫助青鸞國唐氏太祖開國,此後輔佐一代又一代的唐氏皇帝,立法,在這這次佛道之辯之前,韋諒從未以地仙修士身份,針對廟堂官員和修行中人。

    如此一來,勞心勞力不說,而且進展緩慢,甚至在兩任皇帝期間,還走了一大截的回頭路。

    這讓韋諒很失望。

    韋諒最後笑著離去,只是提醒小姑娘在書信與都督府一事上,保守秘密。

    元言序的爹娘和家族客卿在韋諒身影消失後,才來到小姑娘身邊,開始詢問對話細節。

    小姑娘不敢隱瞞,但是一開始也想著要保密,答應那位先生不說都督府和書信的事情。

    只是不小心說漏了嘴,給那位家族客卿老先生抓住了蛛絲馬跡,一番神色和煦卻暗藏玄機盤問,元言序糾結許久,拗不過爹娘的殷切追問,只得和盤托出。

    老客卿開懷不已,與中年儒士竊竊私語,說那人必然是那座大都督的供奉修士!說不定還是韋大都督身邊的紅人!

    元家有福了!

    元家老客卿又叮囑那位儒士,這些山上神仙,性情難料,不可以常理揣度,所以切不可畫蛇添足,登門拜訪感謝什麼的,萬萬不可做,元家就當什麼都不知道好了。

    夫婦二人,激動萬分。

    只有小姑娘對那位神仙先生滿是愧疚,蹲在欄杆旁,覺得有些失落。

    已經走遠的韋諒嘆息一聲。

    這類小事,談不上讓韋諒失望,更不會因此就反悔,只是沒有驚喜罷了。以後在青鸞國京城只算二流世家的元家,一旦遇上麻煩,哪怕那封書信無法寄到都督府,他韋諒仍然會出手相助一次。

    不過那個名叫元言序的小姑娘,已經失去了一樁可以踏上修行路的仙家機緣。

    只是韋諒同樣知道,對於元言序而言,這未必就真是壞事。

    能在世間得一個安穩,已經殊為不易。

    上了山修了道,成了練氣士,一旦開始跟老天爺掰手腕,不提人道之善惡,只要是心志不堅者,往往難得善終。

    ————

    陳平安牽著裴錢的手返回渡船房間。

    裴錢破天荒說今天要多抄五百字。

    陳平安沒有阻攔,只是提醒今天多寫的,不能算是明天的。

    裴錢挺起胸膛,說那當然。

    抄書的時候,黃皮小葫蘆被她擱放在手邊。

    陳平安坐在桌對面,繼續翻看一本經由崔東山提醒後購買的法家書籍,不是什麼孤本善本,但卻是屬於那類支撐起三教百家的根本「正經」之一,關於讀書一事,陸台給了陳平安的建議,陳平安都記在心中。比如讀書之法的先厚再薄,以及「順藤摸瓜找親戚」,以及挑書的訣竅,別看諸子百家學問駁雜,汗牛充棟,書海無涯,其實便是書籍流傳最廣的儒釋道三教學問,真正需要當得起「開卷有益」四字的書籍,加在一起,不超過五十本,世間所有七十古稀年的凡夫俗子,都可以精讀細讀反覆讀。

    所以陳平安所選三本法家典籍,也就只是確保版刻無誤而已。

    今日之事,裴錢最讓陳平安欣慰的地方,仍是先前陳平安與裴錢所說的「發乎本心」。

    做錯事,先與人由衷道歉。

    再就是如今的裴錢,跟當初在藕花福地初次見到的裴錢,天翻地覆,比如從風波起到風波落,裴錢唯一的念頭,就是抄書。

    而不是在轉身就咒罵那伙人不得好死之類的。

    陳平安問道:「裴錢,給那傢伙按住腦袋,差點把你摔出去,你不生氣?」

    「氣啊。這不在來的路上,我就在肚子裡罵死他們了,八個大壞蛋,每個人的死法都不一樣哩,比如被師父教訓了的傢伙,出門不小心崴腳,掉下渡船,啪嘰一下,摔了個稀巴爛。那個按照老廚子交給我的面相說法,叫臥蠶厚而鼓者的臭娘們,突然跟人吵架,然後被人左一巴掌右一耳光,最後給人打得滿嘴牙都找不到,哈哈,還有那個尖嘴猴腮的,吃壞了肚子,渡船上沒有郎中救治,滿地打滾,嗷嗷叫……」

    裴錢忙著專心抄書,一不小心就說出了心裡話,驀然驚醒,苦著臉,「師父,敲板栗,還是扯耳朵,看著辦。」

    陳平安沒有如何生氣,笑問道:「那如果……」

    裴錢好似曉得陳平安要問什麼,挺直腰杆道:「師父你放心,我也就是想一想,讓自己樂呵樂呵,就算我哪天練成了絕世劍術和無敵拳法,碰到這些傢伙,也不會真拿他們怎麼樣的!至多就像師父這樣,踹他們一腳。」

    陳平安好奇問道:「為什麼?」

    裴錢一臉天經地義的神色,「我是師父你的徒弟啊,還是開山大弟子!我跟他們一般見識,不是給師父丟臉嗎?再說了,多大事兒,小時候我給人揍啊給人踹啊的次數,多了去啦,我如今是有錢人哩,還是半個江湖人,度量可大了!」

    朱斂剛好帶著石柔推門而入,伸出大拇指,「裴女俠的馬屁功夫,愈發爐火純青了。」

    裴錢繼續埋頭抄書,今天她心情好得很,不跟老廚子一般見識。

    陳平安對朱斂說道:「等下那伙人肯定會登門道歉,你幫我攔著,讓他們滾蛋。」

    裴錢突然問道:「師父,為啥不見,與他們講講道理唄?」

    朱斂笑道:「你懂個屁。」

    裴錢破天荒沒有頂嘴,咧嘴偷笑。

    上次在離開獅子園的小路上,她就抓個屁給朱斂和石柔猜,所以老廚子你才是真懂個屁呢。

    朱斂站在裴錢身邊,看她抄書,寫字的章法,應該是跟陳平安學的,如今寫得勉強算是端正了。

    朱斂一邊看她一絲不苟寫字,一邊說道:「少爺與這種人好好說話,他們當面肯定心悅誠服,嘴上說些以後肯定不再犯的屁話。轉過身去,就蹬鼻子上臉,指不定就會引以為傲,逢人就說與少爺不打不相識,下了船,繼續混他們的江湖,就有了個一渡船人都可以證明的劍修朋友,如何不讓人忌憚,你以為是小事?」

    裴錢抬起頭,疑惑道:「咋就是朋友了,我們跟他們不是仇家嗎?」

    朱斂坐在一旁,淡然道:「我們知道,江湖不知道。」

    裴錢停下筆,氣得她另外一隻手一拍桌子,「江湖咋這鳥樣呢!」

    陳平安笑道:「好好抄書,爭取要一鼓作氣寫完,中間最好不要磨磨蹭蹭。」

    裴錢哦了一聲,繼續抄書。

    果然。

    門外廊道響起一陣腳步聲,多是三四境的純粹武夫,只有一位五境。

    開始敲門。

    朱斂打開門後,一腳將其踹飛出去,「少來這邊打攪我家少爺的清淨,再來礙眼,我見一個拍死一個。」

    那伙人戰戰兢兢,低頭哈腰,一窩蜂告罪離去。

    這條廊道,附近房間差不多有半數打開,都很好奇接下來是一言不合的血濺三尺,還是書上所謂的江湖美談。

    結果是這麼個光景,所有人都覺得有些無趣。

    不過有幾位山澤野修,倒是心中好受些。

    若是真給那幫莽夫因禍得福,攀附上了這麼個深不見底的年輕劍修,他們還不得眼紅死。

    看著安安靜靜看著裴錢抄書、一筆一划是否有紕漏的陳平安。

    石柔突然有一種感覺,自己數百年的鬼物歲月,都活到了狗身上。

    他不是還沒有二十歲嗎?

    對於人心細微,不該看得這麼透徹吧。

    陳平安突然轉頭,笑問道:「你看我半天了,幹嘛?」

    石柔有些羞赧,搖搖頭。

    見陳平安臉色古怪,石柔便害怕他想岔了,誤以為自己有什麼非分之想,石柔愈發不自在,猛然起身,擰轉腰肢,走了。

    陳平安一頭霧水。

    他就是覺得給一個「杜懋」這麼盯著,他起雞皮疙瘩。

    朱斂幸災樂禍道:「少爺真是人中龍鳳,世間女子遇上了少爺這般人物,可不就是都要誤了終身?」

    陳平安嘆了口氣,「朱斂,有些時候,你的馬屁真不如裴錢順耳。」

    朱斂呵呵笑道:「畢竟拍馬屁這種事,裴錢天賦異稟,老奴只是後天努力。」

    裴錢抄書,頭也不抬,只是神色憤懣道:「老廚子,你等著,等我抄完書,還差一百二十五個字,到時候你就慘了。」

    朱斂笑道:「咋的,是跟我比吃屎啊,還是比罵人?」

    陳平安有些聽不下去了,乾脆就取出那張價值連城的日夜遊神真身符,和那塊篆刻龍宮的玉佩。

    因為被李寶箴「開門」,陳平安又不知道關門之法,所以兩者一直在靈氣流失,只是相較於符籙和玉佩本身的充沛靈氣,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如獅子園外那座蘆葦盪湖泊,有人以鋤頭鑿出一條小水溝放水。

    這就襯托出純粹武夫畫符的致命缺陷。

    一個烈火烹油,如四季輪轉,過時不候。

    一個細水流長,如仙家洞府,四季常青。

    朱斂嘖嘖稱奇道:「玉佩看不出名堂,但是李家二公子的這張寶貝符籙,應該算是……仙家法寶中的法寶?」

    陳平安點頭道:「符籙一脈,是道家一支大脈,千變萬化皆天機。運用純熟之後,足可以讓修士橫行四方。便是對上吃錢最多、殺力最大的劍修,一樣有井字符、鎖劍符可以針對,相對其他畏懼劍修如虎的練氣士而言,已經算是很好了。何況還能夠劾厭殺鬼神而使命之,所以一般修士都會隨身攜帶幾張符籙,以備不時之需,至於數量多寡、品秩高低,當然要看各自的錢袋子。」

    發現朱斂看向自己。

    獅子園一戰,陳平安除了以金漆畫符,可是還掏出一大把的上品珍稀符籙。

    陳平安笑道:「這裡邊的故事,到了龍泉郡落魄山,到時候再說給你和裴錢,總之,這差不多就是我沒殺李寶箴的原因。」

    朱斂不再多問,搓搓手,「少爺,給個餵拳機會?」

    陳平安點點頭,站起身,「這次你下手重一點,不用擔心我能不能扛得住,你朱斂是不知道我當年是怎麼給人餵拳的,見過了,才知道鄭大風當時在老龍城藥鋪給你們餵拳,真是……嗯,如果按照你朱斂的說法,就是男子給女子畫眉,手法溫柔。」

    朱斂笑道:「這敢情好。那會兒老奴就覺得不夠爽利,只是有隋右邊在,老奴不好意思多說什麼。」

    裴錢已經抄完書。

    陳平安說道:「回自己屋子,不然你到時候肯定要大驚小叫。」

    裴錢朗聲保證道:「不會的!」

    陳平安先拿出一張祛穢符,貼在房內。

    結果一炷香後,裴錢只是觀看兩人切磋,就看得滿頭大汗,心驚膽戰。到後來乾脆跑去牆角那邊,翻陳平安那個竹箱,將自己的多寶盒取出來。

    若是她也要這麼練拳習武,才能成為心目中的絕世高手,裴錢一定會假裝江湖不存在,天底下麼得江湖這東西,書上翻翻故事就好了。

    陳平安身穿法袍金醴,省去許多麻煩。

    與朱斂坐回桌旁,取出一壺從青鸞國京城買來的霧凇酒,給朱斂倒了一杯。

    朱斂一口痛飲而盡,不用陳平安倒酒,拿過酒壺給自己倒滿。

    裴錢提醒道:「老廚子你少喝些,酒喝多了傷身體,再說了一壺霧凇酒,要三兩銀子呢。」

    朱斂開始慢飲慢酌,小聲問道:「公子打算何時破開瓶頸,躋身六境?」

    陳平安心中早有定論,說道:「再等等吧,有份機緣,可以爭取爭取。」

    陳平安沒有細說機緣為何物,畢竟「最強」二字,比能夠顯化為氣象的一國武運,還要虛無縹緲。


    陳平安笑道:「要我去那些破碎後的洞天福地秘境碰運氣,搶機緣、奪法寶,希冀著找到各種仙人傳承、遺物,我不太敢。」

    但是靠著一拳一拳積攢出來的武道底子,這件事情,陳平安覺得試試看又無妨。

    不過陳平安也知道,只要曹慈還待在五境,別說是他陳平安,誰都沒有希望。

    老大劍仙都親口說過,曹慈的武學修養,拉開同輩武夫太多,每一境,都會是世間最強。

    當時寧姚還不太服氣,說即便曹慈師父是四座天下的武道第一人,武運也可以顯化具象,可天大地大的,每天都有不測之風雲,曹慈怎麼就一定是境境最強?難不成他曹慈祖祖輩輩是開鋪子的,一家獨大,壟斷了天下武運?

    陳清都當時說了一句讓陳平安記憶深刻的話。

    「人家曹慈就是這麼強,從根骨、天賦到性情、武運,皆是如此,沒道理可講。」

    陳平安那會兒剛剛連輸三場給曹慈,他自己倒沒覺得有什麼,寧姚已經氣得不行。

    看到那樣的寧姚,陳平安覺得挺開心,結果寧姚見他如此,更氣。

    這會兒朱斂下意識便脫口而出道:「少爺是洪福齊天的人物,豈有入寶山空手回的可能,如今老奴好歹是金身境,對那洞天福地破碎後的秘境仙府,也有些了解,知道上五境的修士進不去,一進去秘境就會不穩,容易崩碎,容易被那些無序的光陰長河裹挾,嚴重消磨道行。沒了上五境修士暗中覬覦,又有老奴幫襯一二,故而如今少爺是可以去碰碰運氣的,下次若是遇上了這類地兒,少爺不放帶上老奴,畢竟咱們純粹武夫,不打緊,不受這類約束。」

    陳平安思考片刻,點頭道:「有理,是我習慣了避開這些,現在看來,是得改改以往的心態。」

    裴錢原本一聽「洪福齊天」,立即就橫眉豎眼,只是聽到朱斂後來的言語,才眉頭舒展。

    朱斂略有所思。

    之後這艘仙家渡船上的光陰,悠悠而逝。

    許多掛著山上仙家洞府招牌的山水形勝之地,打造不出一座需要源源不斷消耗神仙錢的仙家渡口,所以這艘渡船無法「靠岸」,不過早早準備好一些能夠浮空御風的仙家舟子,將渡船上到達目的地的客人送往那些山頭小渡口。在途徑那座位於青鸞國北境的著名釣魚台,下船之人尤其多,陳平安和裴錢朱斂來到船頭,看到在兩座巍峨大山之間,有巨大的雲海飄蕩而過,流淌如溪澗,左右對峙的兩大釣魚台,就建造在大山之巔的雲海之畔,時不時能夠看到有彩色鳥雀振翅破開雲海,畫弧後又墜入雲海。

    裴錢看得入神,只恨自己沒辦法御風而行,不然嗖一下過去,手持行山杖,一棍子敲在那些鳥雀、飛魚上,抓了就跑回渡船,應該能賣不少錢,說不定多跑個幾趟,她就能買只多寶盒甚至是多寶架了。

    朱斂是第八境武夫,但是跟著陳平安這一路,從來都是步行,從無御風遠遊的經歷。

    陳平安好奇問道:「朱斂,你就沒點想法?不會覺得虧待自己的境界?」

    朱斂搖頭笑道:「少爺,老奴在家鄉那邊,早就膩歪了旁人一驚一乍的眼光,實在是提不起那股子愣頭青心勁。」

    石柔在一旁沉默賞景。

    對於朱斂那些個迥異於常人的想法,她已經見怪不怪,習以為常。

    ————

    在陳平安一行人賞景的時候。

    韋諒正坐在一間屋內書桌旁,正在寫些什麼,手邊放有一隻古色古香的紫檀木匣,裡邊裝滿了「君子武備」的裁紙刀。

    從中取出了一把竹黃刻刀,作為當下的鎮紙。

    韋諒雖然離開京城,用了個遊山玩水散散心的理由,其實這一路都在做一件事情。

    與青鸞國關係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他在幫一個人編撰寶瓶洲譜牒仙師的品第,需要做一份提綱挈領的東西。

    韋諒制定了一份九品制的初稿框架。

    第一品,唯有寶瓶洲上五境中的仙人境,可以躋身此列。

    第二品,上五境中的玉璞境。或是對於大驪宋氏鐵騎南下,建立滅國之功。

    第三品,元嬰境。或是功勞相當於開疆拓土一州之地。

    第四品,金丹境。

    漸次往下,直到最末尾的第九品。

    具體劃分,頗為複雜。與練氣士的境界並不是絕對掛鉤,需要參考大驪朝廷、尤其是軍方在此次馬蹄南下途中,記錄修士的功勞大小。

    其中龍泉劍宗的阮邛。既是第二品的第一人,還是如今這份將來會被大驪宋氏作為功勞簿的仙人譜,暫時位居第一高位。

    此外,真武山和風雪廟兩座兵家祖庭,以及風雷園和正陽山兩座劍修大派。

    再往下,是大驪長春宮,雲霞山,清風城許氏之流。

    都需要有一兩個名額,板上釘釘要榮登此譜,而且品第肯定不會低。

    至於擁有大驪刑部頒發太平無事牌的修士,必然入列。

    此後率先投誠大驪的各路仙師,不論出身,譜牒仙師,山澤野修,都可以躋身其中。

    韋諒最近一直在完善細節,這需要那個人提供給他大量的諜報,甚至是涉及到一國國祚、帝王生死的內幕。

    韋諒將手中毛筆擱在筆架山上,站起身,在屋內緩緩踱步。

    之所以願意做此事。

    並非韋諒迫於大勢,不得不投靠那頭繡虎,事實上以韋諒的脾氣,如果崔瀺無法說服自己,他韋諒大可以舍了青鸞國兩百多年經營,去別洲另起爐灶,比如更加無法無天的俱蘆洲,比如相對格局穩固的桐葉洲,有了青鸞國的基礎,無非是再折騰一兩百年。

    但是這次崔瀺親臨青鸞國,第一個找到的人,就是他韋諒。崔瀺與他有過一番坦誠相談,韋諒得知這位大驪國師、以及大驪王朝的既定國策大方向後,韋諒決定合作。

    合作,而非投誠。

    韋諒沒有委曲求全,沒有討價還價,崔瀺同樣對此沒有半點質疑。

    不可否認,崔瀺所求,比韋諒更為深遠,所以韋諒很期待崔瀺所說的那幅畫面,有一天出現在自己眼前。

    「將大驪國法篆刻碑文,立碑於寶瓶洲群山之巔!」

    韋諒來到窗口,眼神炙熱,心中有豪氣激盪。

    猶勝腳下那座在寥寥兩座大山中流淌的滾滾雲海。

    大丈夫當如此,方能不枉此生走一遭,不辜負一身所學!

    ————

    陳平安已經坐過三趟跨洲渡船,知道這艘渡船「青衣」本來就慢,不曾想繞了不少彎路,故意沿著青鸞國東北和北方邊境線航行之後,放下好幾撥乘客,好不容易離開了青鸞國版圖,本以為可以快一些,又在雲霄國北邊的一個藩屬國境內停停留留,最後乾脆在今天的正午時分,在這個小國的中嶽轄境懸空而停,說是明天黃昏才起航,客人們可以去那座中嶽賞賞景,尤其是恰逢一年四次的賭石,有機會一定要小賭怡情,萬一撞了大運,更是好事,承天國這座中嶽的燈火石,被譽為「小雲霞山」,一旦押對,用幾顆雪花錢的低價,就開出上等燈火石髓,只要有拳頭大小,那就是一夜暴富的天大好事,十年前就有一位山澤野修,用身上僅剩的二十六顆雪花錢,買了一塊無人看好、石墩大小的燈火石,結果開出了價值三十顆小暑錢的燈火石髓,通體赤如火焰。

    當然若是渡船客人不願下船,可以留在渡船「青衣」上休息。

    陳平安聽到渡船婢女的解釋後,一時間無言以對,在那位婢女離開後,陳平安走到窗口,看了眼不遠處那座所謂的一國中嶽,哭笑不得。

    說是中嶽,別說跟家鄉那座披雲山媲美,就連獨屬於他陳平安的那座落魄山,都要比這座山雄偉許多。

    陳平安只好帶著三人準備下船,等著一艘艘小舟往返,帶著他們去往那座承天國中嶽「大山」。

    陳平安用屁股想都知道這座中嶽的神祇,跟「青衣」渡船的主人,是互惠互利的生意夥伴。

    在陳平安他們等待小舟接人期間,四周渡客們下意識避讓開來,倒是沒有公然指指點點,竊竊私語是免不了。

    先前那撥在「年輕劍修」手上的吃虧的江湖人,在登門致歉無果後,早已灰溜溜下船,不敢久留。

    眾人心態各異。

    譜牒仙師無論年紀大小,多是對溫養出兩把本命飛劍的陳平安,心懷嫉妒,只是隱藏極好。

    山澤野修,則懼怕無比。

    世俗有錢人,經過渡船各方人士的談論渲染後,大多覺得劍修果然跟傳說中一樣驕橫跋扈。

    唯有渡船這邊,最近對陳平安一行人相當畢恭畢敬,專門挑選了一位俏麗女子,時不時敲門,送來一盤仙家蔬果。

    渡船上還有一棟美其名曰「仙氣齋」的小閣樓,專門是讓乘坐過青衣渡船的某些貴客們,留下一幅墨寶。

    陳平安婉拒了,只是讓朱斂去對付著寫了幅字。

    乘坐一艘底部篆刻符籙、金光流轉的掠空小舟,來到了那座中嶽的山腳。

    真正的香客不多,當下還是以來此賭石的承天國權貴子弟和江湖豪客居多。

    只是這些在俗世王朝習慣了鼻孔朝天的人物,碰到了那些從小舟走下的渡客,走路說話的嗓門都要比平時小許多。

    在渡船上,就有三位隸屬於中嶽不同祠廟的遞香人,為了爭搶客人,差點沒打起來,中嶽神廟的香火販子,脾氣最暴躁,其餘一座半腰道觀和山腳寺廟的香火販子,雖然看著避其鋒芒,但言語間也是軟刀子亂飛,反正三人各展所長,都有收穫,此次乘坐小舟登船攬客,都帶了些有燒香意願的渡客一同下船。

    渡船管事專程領著那位中嶽山神廟的遞香人,來到陳平安一行人這邊,介紹了一下。

    那漢子聽說陳平安暫時沒有請香的想法後,依舊笑臉相向,說了一大通例如陳公子大駕光臨、便已是蓬蓽生輝的客氣話。

    等到陳平安雙腳落了地,還在渡船上的那位香火販子,站在欄杆旁,往外邊狠狠吐了口唾沫。

    朱斂笑眯眯道:「少爺怎麼說?不如老奴這頭一回御風,就打賞給這位壯士了?」

    陳平安擺擺手,「說不定一輩子就打這一次照面,無恩無怨的,計較這些做什麼。」

    裴錢好奇問道:「咋了?」

    朱斂笑道:「有人在你頭頂拉屎撒尿,快抬頭看看。」

    裴錢翻了個白眼。

    山腳有一條專門提供賭石的長街,大大小小數十座鋪子。

    鋪子內外都堆滿了灰色的燈火石,最小的不過巴掌大小,最大的等人高,重達萬餘斤,這樣的巨石,多是各個鋪子的鎮店之寶。這種承天國中嶽特產石頭,之所以被命名為燈火石,在於傳說中品相最高的燈火石髓,鮮紅如血,極為濃稠,毫無雜質,而且會如燈火搖曳,手持一塊,能夠天然震懾邪祟鬼魅。

    而出奇之處,在於開石之前,連地仙修士都看不穿內里成色。

    陳平安對這些不感興趣,給了裴錢三人各自十顆雪花錢,讓他們自己去揀選、開石。

    他則獨自登山,想要去山頂中嶽祠廟看看,約好了黃昏時分在山腳一家客棧碰頭。

    裴錢有些扭捏,問能不能不買石頭。

    陳平安笑著捏了捏她的黝黑臉蛋,「反正十顆雪花錢歸你了,愛怎麼花就怎麼花。」

    裴錢哦了一聲。

    等到陳平安走遠,開始往山上行去。

    裴錢立即雀躍得一個蹦跳起來,張牙舞爪,耍了一通瘋魔劍法。

    朱斂還沒逛完兩家鋪子,就買了一塊順眼的燈火石,當場剖開一看,血本無歸。

    氣得裴錢差點跟他拼命。

    朱斂一手按住裴錢腦門,任由裴錢手腳亂動。

    石柔手持十顆雪花錢,看得仔細,聽得用心,一家家鋪子逛過去,經常一顆燈火石拿起端詳半天又給放下,遲遲沒有花去一顆雪花錢。

    朱斂讚嘆不已:「真是會過日子。」

    裴錢跟在石柔身邊,每次盯著大小不一的燈火石,恨不得把眼珠子貼上去。

    屁股蛋挨了朱斂好幾次踹,還被朱斂嘲笑掉錢眼裡也就算了,掉石頭堆里算哪門子事。

    朱斂很快就後悔沒有跟隨陳平安一起登山。

    石柔和裴錢這兩大小娘們,真是逛起鋪子來毅力卓絕,不但非要一家一家逛盪過去,還要一顆一顆燈火石打量過去,再加上只要有顧客買了燈火石讓店鋪幫忙開石,兩人必然要駐足不前,從頭到看到尾,神色肅穆,好像比一擲千金花錢買石的豪客們,還要在乎結果。

    朱斂走路是不吃力,可是心累啊。

    結果等到朱斂抬頭看了眼天色,估摸著連陳公子都快下山走到山腳了。

    石柔總算買了一顆巴掌大小的燈火石,按招店鋪標價,花了兩顆雪花錢。

    開出來的石頭,竟然有拇指大小的鮮紅石髓,連店鋪掌柜都由衷感到震驚。

    不是這麼點燈火石髓有多麼價值連城,而是這麼點大的燈火石,能夠開出這麼多石髓,確實很罕見。

    石柔微笑,沒打算賣掉那塊鮮紅濃稠的燈火石髓。

    走出鋪子後,裴錢突然扯了扯石柔袖子,小聲開口道:「石柔姐姐,你借我八顆雪花錢好不好?」

    石柔好奇道:「你又不買石頭,借錢做什麼?」

    裴錢一本正經道:「我買石頭啊!」

    石柔更疑惑了,「這都逛完了,這麼多鋪子,你還記得住是那顆?」

    裴錢使勁點頭。

    石柔便笑著將剩餘八顆雪花錢交給裴錢。

    裴錢深呼吸一口氣,開始撒腿飛奔。

    石柔和朱斂相視一眼,快步跟上。

    不知道這個裴錢到底葫蘆里在賣什麼藥。

    最後兩人發現裴錢在一家各色燈火石堆積成山的大鋪子裡邊,站在一個角落,很吃力地「拔出」一顆燈火石,她雙手都未必能夠抱住,燈火石估計得有

    燈火石雖然看不出裡邊光景,但是數百年的開採歷史,中嶽那幾條山根石脈也有講究,加上不斷開出石髓的豐富經驗,各個鋪子的掌眼人,大致會有個估計,難免有些偏差,但一般都不大,小漏偶爾會有,卻幾乎不會讓人撿個大漏。

    所以不少燈火石雖然大,價格卻極低,有些石頭不大,價格反而高。

    蹲著的裴錢,腳邊這塊燈火石,個頭挺大,就只標價二十顆雪花錢。

    已經在鋪子裡邊擱置了一百多年,始終無人問津。

    裴錢開始跟掌柜正兒八經砍價,說她只有十五顆雪花錢,是辛苦積攢多年的所有的積蓄了。

    老掌柜覺得這小丫頭片子有趣,瞧著半點不像是富貴人家的孩子,長得黑不溜秋的,卻能擁有十五顆雪花錢,這可是一萬五千兩白銀,在承天國的郡縣城池,都算富家翁了。

    老掌柜其實覺得砍掉五顆雪花錢,十五顆雪花錢,這個價格不虧,不然這麼塊掌眼師傅私底下估算為十顆雪花錢的大燈火石,可能再放個一百年,鋪子都已經傳到自己孫子手上了,還賣不出去。

    不過老人仍是跟裴錢一個漫天要價,一個就地還錢,勾心鬥角了約莫半炷香功夫,老掌柜就想看看這小閨女為了省下下五顆雪花錢,能想出哪些藉口和由頭來。

    最後老掌柜哈哈大笑,答應下來,結果看到那黑炭丫頭掏出一大把雪花錢後,撿出三顆放回自己袖子,剩餘十五顆都交給他。

    看得老人嘴角抽搐。

    小姑娘你這就有些不厚道了啊。

    裴錢裝傻扮痴,咧嘴笑著。

    石柔假裝不認識裴錢。

    朱斂則朝她豎起大拇指,「不愧是開山大弟子。」

    老掌柜倒是不生氣,反而覺得鬼靈精怪的小姑娘,是個會做生意的好胚子,便笑問道:「要不要我們鋪子幫你現場開石?」

    裴錢點頭道:「要開的,不然這麼重我可抱不動,按照你們這邊的規矩,二十顆雪花錢以下的燈火石,無償開石的。還有,如果開出了好石頭,給不給鋪子彩頭,是買家自願,我到時候不給老先生你彩頭,可不許生氣。」

    老掌柜樂不可支,點頭答應下來。

    裴錢突然要老掌柜等會兒,轉頭望向朱斂。

    朱斂心有靈犀,點頭道:「開吧,少爺不在,有我在。」

    裴錢歪了歪腦袋,燦爛而笑,驀然轉頭,對老掌柜大手一揮,「開石!」

    然後她將剩餘三顆雪花錢,還給石柔,輕聲道:「還欠你五顆,以後還你啊。」

    一炷香後。

    山腳整條長街都震撼不已。

    本來就斜挎包裹的裴錢,又多了一個沉重行囊。

    身後那家店鋪的老掌柜,捶胸頓足,悔恨不已。

    百年難遇的燈火石髓!

    價值三顆穀雨錢!

    朱斂雙手籠袖,笑眯眯慢悠悠,跟在大搖大擺的裴錢身後。

    石柔只覺得太過匪夷所思。

    陳平安剛好下山,來到街道盡頭那邊。

    看到那個被萬眾矚目的裴錢,陳平安一頭霧水。

    裴錢一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立即飛奔過去,跑得氣喘吁吁。

    陳平安笑問道:「怎麼了,是朱斂還是石柔撿漏了?」

    裴錢就只是笑。

    朱斂和石柔來到師徒二人身邊,朱斂輕聲笑道:「少爺,這個賠錢貨,用十五顆雪花錢,開出一塊最少價值三顆穀雨錢的燈火石髓。」

    陳平安笑了,摸了摸裴錢的腦袋,「這麼厲害啊。」

    高興是高興,但是談不上如何震驚或是驚喜。

    裴錢一雙眼眸,眯成月牙兒,歪斜腦袋,有些吃力地摘下那隻包裹,遞給陳平安,「師父,送你了哦。」

    陳平安笑著擺手道:「自己留著吧,以後等你攢錢買了多寶架,放在上邊最顯眼的地方,不挺好,誰看到了都羨慕,曉得你是個小財主。」

    裴錢使勁搖頭,解釋道:「我想起來了,我逮著山跳又給放了的那天,原來剛好是師父你生日呢,剛好這個當做我送師父的生日禮物。」

    陳平安愕然,沉默許久,手心放在裴錢小腦袋上,竟是難得也笑眯起眼,「這樣啊,那師父就收下了?」

    朱斂是第一次看到這麼開心的陳平安。

    當初陳平安與張山峰和徐遠霞重逢,自然也很開心,但不是陳平安當下的這種開心。

    裴錢點頭,歉意道:「可是師父,明年的五月初五,我可不一定能送這麼好的禮物了哦?」

    陳平安接過那隻包裹,放入背後竹箱中,然後牽著裴錢的手,一起走在街上。

    裴錢興高采烈說著開石後所有人瞪大眼睛的光景。

    陳平安微笑聽著裴錢的絮絮叨叨。

    夕陽西下。

    餘暉拉長了一大一小的身影。

    朱斂依舊雙手籠袖,石柔眼神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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