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某年的雜花生樹(1 / 1)
落魄山頂,白也和君倩一坐一站,閒聊起了紅燭鎮的三條江水,其中就有玉液江。
小米粒已經告辭離去,蹦蹦跳跳,肩扛金扁擔,手持綠竹杖,斜挎著的那隻心愛棉布包,裡邊暫時沒有兵力啦。
白也聽過一些故事,笑道:「你那個陳師弟,倒是好說話。」
君倩解釋道:「朱斂在玉液江出過拳,小師弟也去水府做過客,落魄山這邊再不依不饒,就有咄咄逼人的嫌疑了。」
白也一笑置之。
君倩說道:「最關鍵的,還是小米粒自己會心裡過意不去,落魄山做得越多,捅婁子越大,鬧得沸沸揚揚,她在山中獨處時沉默的次數就越多。膽子小,覺得外邊的江湖有些兇險,所以導致不太敢出門,與膽子不小,只是不願意出門了,心境上,還是有區別的。所以小師弟在這件事上,其實考慮頗多,必須掌握好分寸,不能太過一廂情願。要知道這場風波,從一開始,小米粒就想著藏掖起來,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的,只是不湊巧被裴錢撞見了。事實上,小米粒一直想要說點什麼,但是擔心自己說不好,讓裴錢他們傷心,就只好一直擱在心裡了。」
白也點點頭,「也是。將心比心,比較難了。」
由此可見,先前白也說陳平安把她保護得很好,不算說錯。
君倩笑道:「後來,朱斂給小米粒打過一個比方,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講了個道理,才讓小米粒徹底解開心結,據說聽過之後,小米粒捧腹大笑,開心得滿地打滾,覺得老廚子的某些說法,說到自個兒心坎上去了。」
白也好奇道:「小姑娘的這種心結也能解開?」
君倩點點頭,從袖中摸出一壇不知名的仙家陳釀,緩緩道:「能。朱斂先跟她說了個家鄉的山水故事,來形容這場風波,說江湖上有個家世顯赫的女子,受了情傷,她就害得某個負心漢家破人亡了,男子自己也被打斷了條腿,負心漢歷經千辛萬苦找到她,滿臉眼淚鼻涕訴說著自己的慘事,女子柳眉倒豎,咬牙切齒,說你只是瘸腿拄拐杖,我卻是心碎了,誰更可憐?小米粒起先聽著揪心,就問老廚子是真事嗎,朱斂說是胡編的,小米粒這才放心。然後朱斂就問小米粒還生不生氣,如果生氣,我就讓那位水神娘娘一瘸一拐來落魄山跟你道歉,小米粒被嚇了一跳,趕忙讓老廚子發誓可不能做這種壞事。然後朱斂才問小米粒,是不是這件事,如果咱們落魄山始終揪著不放,其實早就翻篇的右護法,才會在自己心裡一直不過去,但是呢,又不敢說什麼,怕被誤會是沒良心,所以根本不敢說什麼。小米粒使勁點頭,於是朱斂就跟她解釋,返鄉的山主為你打抱不平,專程去水府敲打那位水神娘娘一次,可不是睚眥必報那麼簡單的,除了幫你討要一個必須得有的公道,還想著讓她和整座水府都長點記性,那麼以後再有所有像小米粒的外鄉人,走在玉液江水府地界,不管是誰,身份、境界高不高,就都不會再被他們隨便欺負了,他們再不敢仗勢凌人,所以可以這麼說,小米粒你是有功勞的,沒有白受委屈白吃苦,如果這次公子不好好管上一管,將來可能就會有很多個小米粒在玉液江那邊,水府還是會一錯再錯,偶爾踢到一塊鐵板了,他們也不覺得是事情上邊錯了,至多只是覺得自家水府招牌不夠響亮,水神娘娘拳頭不夠硬。小米粒,你覺得這樣好嗎?小米粒大聲道不好不好。朱斂笑道那麼公子上次帶你一起去水府做客,就有些學問了,既不與水神娘娘氣勢洶洶興師問罪,卻也沒有輕拿輕拿,一筆揭過,公子就像留了一隻靴子在水府,既然遺落了靴子在別人家裡,那麼早晚有一天是要取回的,水神娘娘和玉液江水府,就得悠著點了,上次陳山主沒大發雷霆,不曾與水府過多計較,那麼下次登門呢,會不會來個新賬舊賬一起算,來個兩罪並罰?小米粒讚嘆不已,好人山主厲害唉,老江湖,真是老江湖。最後朱斂笑著說小米粒,你如今膽子小了些,不太敢去落魄山之外的地方閒逛了,你以為那位水神娘娘就敢隨便離開祠廟和水府啊,她膽子都沒有米粒大,何況除了我們,聽說作為頂頭上司的魏山君,好像也曾提點過她一句,讓她不必多想,罪不至死嘛。小米粒,你聽聽,是不是笑裡藏刀,殺氣騰騰,可把水神娘娘嚇壞了。如果故事只是發展到這裡,也沒什麼,小米粒在朱斂院子開心過後,當天就壯起膽子,偷偷跑去披雲山一片小竹林數竹子去了,至於小米粒與那位急匆匆現身的魏山君聊了些什麼,好像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變了,是個謎。」
白也笑道:「難為你一口氣說這麼多,內容有了,題目呢?」
好友君倩,可不是善於言辭之輩,昔年共游名山,君倩既不喜歡聊遠古事跡,也不願多聊文脈求學事。
君倩說道:「只要不是十五境,就都會一葉障目。」
白也扶了扶虎頭帽,感嘆道:「十五境啊。」
君倩突然笑道:「帶你去一處村塾,你不能白嗑瓜子吃魚乾,得幫小師弟一個小忙。」
然後白也就被君倩縮地山河,拉到一處溪畔學塾的整潔書房內,君倩開始拿出一本手稿,嫻熟翻到一頁,書上的山水故事講到了一處江湖遊俠和啞巴湖大水怪誤入仙山,故事梗概就是他們遇見三位各具風采的得道高人,雙方斗詩一場,大勝而歸。白也環顧四周,猜出此地是陳山主當教書先生的地方,君倩攤開手稿書頁,讓白也別傻站著了,趕緊湊近瞧瞧。
白也走過去一看,掃了幾眼,就想置身事外,結果被君倩按住虎頭帽,氣笑道:「還講不講江湖義氣了,麻溜的,我來幫忙研墨,你別想跑。」
原來這本手稿上邊,寫那斗詩內容的篇幅不算短,但是那位陳姓少俠每次「吟詩」,在冊子上邊,所有關於詩篇的內容,都是空白的。
不過每當主公人吟詩之後,那三位山野精怪出身、卻喜好附庸風雅的山中仙師,「聽聞」陳少俠即興作出一首首文采斐然的詩篇過後,他們如何從最初的不以為然,到不由得收斂輕蔑神色,到各自捻須沉吟不語,內心震動不已,再到如何遮掩不住的讚嘆,驚為天人,最後心悅誠服,甘拜下風倒是寫得十分仔細,不吝文字,讓白也、君倩這倆翻書人見字如面。
這個陳山主,就這麼沒有詩詞一道的才情嗎?十幾首詩,手稿上邊都空著。
作詩有何難?
君倩已經開始取來一方硯台,在旁滴水研墨,白也搖頭說道:「說了不作詩,不是玩笑話。」
君倩笑道:「用你的舊詩。」
白也無奈道:「你又不是不清楚,作過的詩,我自己絕大多數都忘了。沒忘記的,多被好事者編成詩集流傳天下。我抄自己的,跟陳平安抄我的詩集,有什麼兩樣?他還不如換個名氣不大的詩人抄些冷僻詩篇。」
君倩說道:「你那些廢棄不用的詩篇,我都記著呢,我說內容你來抄錄就是了,至於詩題你得自擬。」
白也隨手翻了幾頁手稿,再翻到最後新篇章所寫內容,發現竟然從頭到尾,都是那位江湖少俠跟啞巴湖大水怪的山水故事,並非是陳平安在夫子自道,或是偶爾興起,學那位文廟韓副教主寫篇。白也記起先前在山頂,小米粒說起她第一次出門走江湖,好像就是找個欠她一個故事的過路讀書人?
如果不是看在小米粒的面子上,白也不願意做這種事情,瞎胡鬧,跟頭上戴兩頂虎頭帽何異?
白也坐在椅子上,接過君倩遞過來的毛筆,思量片刻,說道:「記得那次遊歷廬山,好像有兩篇古體詩和七絕,寫得還不錯。」
君倩提醒道:「可不能一上來就拿出巔峰的詩情,前邊幾首詩篇,記得稍微收著點,總計這十二首詩,文采功力,必須循序漸進,尤其是壓軸一篇,必須對得起書上那三位仙師的驚嘆和美譽」
白也抬起頭,廢話這麼多,你來寫?
君倩笑呵呵道:「氣性還不小,我要是小師弟,就拎一青磚站在這裡了。」
白也落筆之前,問道:「這場觀道,欠了陳平安一個大人情,怎麼算?」
若是陳平安早有謀劃,卻被自己一個外人捷足先登,所欠人情就更大了。
君倩報出一首舊詩,然後說道:「你是我的好朋友,他是我的小師弟,那就按照老規矩,我兩不偏幫,你們自己商量著辦。」
白也剛要落筆,君倩突然說道:「崔師兄當年就說過,你寫草書,筆格尚可,畢竟詩名擺在那裡,後世書家,誰都願意吹捧幾句違心話。不然只說那幅如今是否真跡都存疑的字帖,崔師兄就說他拿腳指頭夾著一塊隨便從簸箕裡邊撿來的木炭,都寫得比你好。而小師弟這本手稿卻是既有功底的簪花小楷,你可別露怯了,實在不行,就換我來?我寫小楷,肯定比你強幾分。」
白也就要擱筆,愛寫不寫,不伺候了。
君倩學自家先生招牌式唉了一聲,「不說了不說了,你繼續寫你的鬼畫符。」
白也突然問道:「崔瀺真這麼說過?」
君倩點頭笑道:「崔師兄從不說大話,你不愛聽就憋著。」
白也忍了忍,最終還是沒忍住,憋出一句三字經。
君倩自顧自推開窗戶,瞥了眼白也,一首詩寫完了,又報了一首舊詩,笑道:「這邊竟然還跑了三個的蒙童,中途退學去隔壁村學塾了,難怪我們小米粒會說一句火大嘞。」
白也低頭「抄詩」,隨口問道:「村塾這邊總共幾個蒙童?」
君倩笑道:「好像攏共才十個出頭一點,虧得前不久收了個寧吉當學生,不然估計都要不足雙手之數了吧。」
白也聞言笑了起來。
我輩讀書人的糗事,不足為外人道也。
山中,原本關起門來只是打算小酌的哥仨,等到白登終於曉得山頂那個魁梧男子是誰,以及那個虎頭帽少年又是誰
這頓酒,一開喝,可就擋不住了。
如今他們仨,實在是投緣,已經認了結拜兄弟,輩分按道齡排下來,分別是白登,曾錯,高耕。
白登聊起三千年前本族的昔年崢嶸歲月,銀鹿聊到了蠻荒家鄉仙簪城的自家祖上如何闊綽,高耕也說了些青宮山的勾心鬥角,如何表面光鮮如何一肚子委屈,說下宗宗主之位,本來唾手可得,當初師父都點頭同意了的,卻被敬重的師兄和心愛的師姐暗中從中作梗,寧予外人不幫師弟兄弟們俱是聊到了各自傷心處,喝得興起,高耕就問要不要喊來陳靈均一起喝,桌旁原本倆醉醺醺的好友,瞬間酒醒幾分,讓高耕克制,莫要衝動。
聊起改名為「曾錯」和如今「字日章」一事,高耕與白登皆是讚嘆不已,大為嘆服,一個說銀鹿道友確有真才實學,一個說不愧是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君子韜晦深遠謙退難知,唯有遇事則日見彰明,當仁不讓
銀鹿悻悻然,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告訴兩位結拜兄弟那個真相,先前被年輕隱官拘押起來,每天都要寫點什麼,後者常來這邊點檢內容,告訴銀鹿既然如今當了半吊子的家,那就拿出那種「做一行愛一行、行行出狀元」的端正態度,每日都儘量多寫點文章,長短篇幅不計,首重心誠,每個字都不可隨便敷衍了事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的宅子相距不遠。
今夜既無酒喝,也無心修行的陳靈均,坐在台階上發著呆,突然站起身,鬼鬼祟祟從庭院內撿起一顆石子,就往別家宅子那麼一拋,丟在了房頂上邊,石子翻滾作響。很快就響起那個笨丫頭的心聲訓斥,陳靈均,你煩不煩?!陳靈均一臉茫然,以心聲詢問,暖樹,你咋回事,可不興你這麼誤會人的,家裡遭賊啦?暖樹怒道你再這麼無聊,我明兒就跟山主老爺說去!陳靈均天不怕地不怕,唯獨就怕這個告狀,只得悻悻然辯解一句,我剛剛在院內翻看一本專修水法的靈書秘笈,看到了會心處,就忍不住有樣學樣,抖摟了一手尚未成熟的道法不等陳靈均說完,那個脾氣暴躁的笨丫頭又開始訓人嘍,編,你繼續編,最好把那本道書的名字和道訣內容一併編出來!
虧得姜尚真恰巧就坐在他那府邸的屋頂上邊,笑問道:「暖樹,景清,你們吵啥呢。」
暖樹與周首席施了個萬福,回屋子去了,她那書桌上都是些專門記錄瑣碎開支的賬簿,沒空搭理陳靈均那個不務正業的傢伙。
陳靈均腳尖一點,飄向周首席那邊屋頂,有點尷尬,壓低嗓音說了句,周首席,小姑娘家家的,這麼凶,以後怎麼嫁人,是吧。
姜尚真後仰躺著,腦袋枕著一隻玉瓷枕,雙手疊放在腹部,笑道:「我看暖樹不愁嫁啊。」
陳靈均轉移話題,「既然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周首席咋個沒喝酒。」
姜尚真睜著眼睛看天,微笑道:「我是在想亂山高下,雲腳上懸,看情形是要下一場滂沱大雨了,身為劍修,是該檐下躲雨呢,還是一手拎個大水桶、一手拿著大臉盆出去接雨。」
陳靈均聽得如墜雲霧,但是輸人不輸陣,開始胡說八道,「這還不簡單,要是雨水能當錢用,看我不在院內擺滿鍋碗瓢盆!」
姜尚真笑道:「魏山君還是有點東西的,換成我是山君,能夠想到的最好神號,估計也就是『靈澤』了。」
其實在姜尚真看來,披雲山魏檗如果自擬神號「靈澤」,這個選擇,其實相當不差,短期收益要比「夜遊」更大,因為最為契合那場萬年未有的「天時」。當然,長遠來看,可能還是夜遊更為穩妥,大道裨益,細水流長。
陳靈均躺在屋頂上,姜尚真突然伸手抓住青衣小童的胳膊,笑眯眯道:「景清,我在酒桌上誇讚長命掌律的那幾句誠摯之言,是誰泄露出去的?」
陳靈均趕忙坐起身,非但沒有絲毫的心虛,反而滿臉得意洋洋,雙臂環胸,與周首席邀功道:「必須是我拐彎抹角說給小米粒聽的啊,再讓她這個小耳報神捎話給掌律長命的,周首席你想啊,你都打光棍多少年了,模樣好,家底厚,除了年紀大了些,挑得出啥毛病麼?必須沒毛病!咱們掌律長命也單著呢,何況她一看就不喜歡那種臉嫩不穩重的小年輕啊,如此說來,你們倆,男未娶女未嫁,咋個就不能走到一起了?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層紗嘛,我這不是覺得周首席你不好意思開口,萬一換成長命掌律有那麼點心思,她再與小米粒透露些風聲,我再聽見了,給周首席你這麼一說,嘿,不就成了?!一個掌律,一個首席,你們這就叫天作之合,親上加親!」
饒是見過大世面的姜尚真,也是長久呆呆無言,心有餘悸,顫聲道:「我謝謝你啊。這麼會做媒,以後別做了啊。」
陳靈均壓低嗓音問道:「咋的,是覺得不合適啊,還是周首席眼光高,覺著我們長命掌律她性子冷淡了些,你瞧不上眼,嘿,這就是你不懂事了吧,老廚子跟大風兄弟這倆色胚,可是都說了一個差不多的道理,書上好些個看似面若冰霜的女俠和那些瞧著拒人千里之外的仙子,等到她們動了心再」
頭皮發麻的姜尚真趕忙一把勒住青衣小童的脖子,再伸手捂住他的嘴巴,求求你了,景清大爺,求你別再多說一個字了。
不遠處一間燈火溫暖的屋子裡邊,來這邊串門的小米粒,她站在小板凳上邊,貼著窗戶豎耳聆聽,終於聽不見那邊的響動了,小米粒轉頭好奇問道:「暖樹姐姐,真是這樣麼?」
正在翻賬本的暖樹伸手按住算盤,啐了一口。
姜尚真捂住陳大爺的嘴巴,問道:「喝不喝酒?聽說你多了幾個新朋友,不幫忙引薦引薦?是就點個頭,不喝就搖頭。」
陳靈均趕緊小雞啄米,姜尚真這才敢放開陳靈均,瞥了眼不遠處的府邸,關起門來喝酒,燈光微亮,都沒敢划拳,真能喝痛快?
姜尚真笑道:「那幾個好像撇下你喝酒了。」
陳靈均愣了愣,感嘆道:「怪你啊周首席!」
姜尚真一頭霧水,「怎麼就怪我了?」
陳靈均咧嘴笑道:「先前我與那幾個朋友,不小心提著了錢,連累他們現在都不敢找我約酒了,不怪你怪誰?」
姜尚真會心笑道:「確實怨我。」
一起飄落在青石板道路上,姜尚真雙手抱住後腦勺,陳靈均將兩隻袖子甩得劈啪作響。
姜尚真微笑道:「鴛鴦交頸千歲,比翼合歡彩羽,琴瑟和諧百年,白首共老煙霞。過來人偶爾會嫉妒你們這些過來人。」
陳靈均難得沒有調侃周首席,並且一下子就聽懂了那兩個「過來人」的不同意思。
青衣小童輕聲道:「等會兒老弟陪你多喝幾個。」
姜尚真點點頭,突然問道:「陳老弟,你覺得我主動讓賢,讓小陌先生來當首席供奉怎麼樣?」
陳靈均霎時間頭大如斗,這可是一道送命題?!
我把你當自家好兄弟,兄弟拿我人頭換酒錢?
酒桌上的過命兄弟,碗裡江湖道義何在?!
陳靈均眼珠子急轉,說道:「周首席,我嚼著吧,你當得好好的,就別讓賢了,首席供奉可不是誰都能當好的。」
不等姜尚真說什麼,青衣小童三步作兩步,一腳踹開白登所在府邸的大門,叉腰笑道:「兄弟們,大晚上躲起來喝早酒呢,確實有點早,哈哈哈」
山腳,頭別木簪的看門道士,抬手蘸了蘸口水,借著月光作燈光,慢悠悠翻過一頁書,大晚上的,人少,適宜看好書,禁書。
不愧是周首席鼎力推薦的一本「兵家」書籍,確實打架次數多,戰場地點多,都是之前聞所未聞的香艷正經廝殺,寫得很好啊,虛實相間,偶爾留白處,餘味綿長啊。
青衣棉布道袍暖,窸窸窣窣翻書聲,木簪常惜階前水,吾心安處即吾鄉。
一個冷不丁的拍打肩膀,差點沒把咱們心虛的仙尉道長,嚇得當場陰神出竅遠遊。
仙尉也不管有用沒用,雙手掐訣,念念有詞,使了個據說可以定魂魄的道訣,再趕緊轉頭一看,才發現是拎著一條竹椅站在身後的自家大風兄弟,仙尉埋怨道:「嘛呢,神出鬼沒的,嚇死我,你重新來當看門人啊!」
鄭大風笑著將竹椅放在一旁,「都會掐三關鎖門束縛訣了,嚇不死你的。」
仙尉道長驚訝道:「我花了十幾文銅錢從渡口路邊攤買來的道書,當真不騙人?」
鄭大風說道:「當然是騙錢的,但是騙不了你。」
仙尉笑了笑,沒當真。
鄭大風雙手抱住後腦勺,翹起二郎腿,就那麼癱在竹椅上邊,突然挪了挪屁股,打了個激靈,整個人一哆嗦,自怨自艾道:「畢竟不是年輕壯小伙兒,竟然覺得凍屁股。擱以前,天寒地凍的時候,赤條條躺在被窩裡,就跟火爐似的,人心滾燙,都不用燒木炭。」
仙尉笑道:「好漢不提當年勇,大風兄弟這一點就不如老廚子了。」
朱老先生就不喜歡說過往的家鄉事,從小米粒那邊道聽途說而來,朱斂在蓮藕福地,曾經在江湖上,被譽為謫仙人、貴公子。
鄭大風自言自語道:「吃飽穿暖,天不負我。學無長進,何以對天?」
仙尉隨口笑道:「想來老天爺沒那么小氣。」
鄭大風笑了笑,拍了拍道士仙尉的肩膀,「你我同病相憐,都是門外漢。」
仙尉點點頭,誤以為鄭大風是說自己修道不精,同時自嘲一句,未能成為武學登頂?
鄭大風瞥了眼仙尉手上的那本「兵書」,「下冊呢?」
仙尉鬼鬼祟祟轉頭望向山路那邊,見沒有人,這才從袖中摸出另外一本書籍,笑問道:「不看上冊就看下冊?」
鄭大風接過書籍,開始擺起了前輩架子,「讀這種打打殺殺的兵書,上冊上冊沒啥兩樣,你暫時火候不到,還差了點意思。」
落魄山有藩屬山頭之一,名為照讀崗。
李槐在這邊有屬於一座自己的私人府邸,其實落魄山那邊也有私宅,只是「婢女」韋太真在那邊,好像很拘謹,每天都是臉色微白的可憐模樣,李槐就乾脆搬來了這邊,當時還是陳靈均帶的路,一路上青衣小童朝他擠眉弄眼,把李槐臊得不輕,用心聲解釋一番,陳靈均就只說我懂我懂,李槐也很無奈,你懂個屁的懂。
李槐在照讀崗這邊住下的時候,林守一和董水井帶著暫時落腳桃葉巷的石嘉春,也來這邊逛了一次,反正山中府邸,他們都是人人有份的。
不過他們倆一個是腰纏萬貫的董半洲了,一個是視金錢如糞土、山上神仙輕王侯的林玉璞了,估計都沒打小就想著自己有棟大宅子的李槐這麼當回事?
昔年的羊角辮小算盤,好像是同窗裡邊變化最大的一個,不過都是嫁為人婦、早有一雙兒女的人了,財迷依舊財迷,等她聽說照讀崗這邊也有掛在她名下的一棟宅子,就專程跑過去轉了一圈,連連問這麼一大座宅子值多少錢啊,按照如今咱們家鄉槐黃縣這邊的行情,若是轉手一賣,賣給山上的仙師,怎麼都該用神仙錢、甚至是那種小暑錢結賬吧,還有她不住這邊的時候能不能租出去,每年租金,不老少吧?以後一年年的,等到她年紀大了,哪天不在了,能不能過繼給自己的家族和子女呢
聽著前邊的絮叨,李槐他們三個都是帶著笑意,還能隨便開石嘉春玩笑幾句,只是聽到她的最後一個問題,就不約而同都沉默了起來。
石嘉春當時停步,看著他們幾個的表情,昔年同窗的他們,一個個的,還是很年輕,嗯,不說小時候就模樣俊俏的林書呆子,沒長歪,如今愈發玉樹臨風了,曾經每天當悶葫蘆的董水井也蠻有男人味了,就連小時候虎頭虎腦穿著開襠褲經常被惹哭的李槐,身上都有些書卷氣,像個正兒八經的年輕書生了。
婦人伸手捋過鬢角髮絲,柔聲笑道:「大老爺們,像話麼,我都不傷心,你們替我傷感個什麼,說,是不是其實早早就暗戀我了?林守一,董水井,你們喜歡李槐的姐姐,是障眼法?還有李槐喜歡李寶瓶,也是裝的?」
林守一跟董水井對視一笑,難得聊起李柳,沒有互罵窩囊廢,出籠小雞互啄。
李槐無奈道:「別胡說,要是被李寶瓶聽著了,她不跟你計較,非要讓我吃不了兜著走。」
小時候李槐的褲衩經常掛到樹上,蹲在地上嗷嗷哭,紅棉襖小姑娘早就跑得沒影了。聞聲趕來的齊先生,約莫是次數多了,後來好像都懶得詢問緣由了,就得用一根長竹竿幫忙挑下來,小寶瓶年紀不大,氣力不小,某次直接將李槐的褲衩丟到樹頂了,竹竿都夠不著,學塾外都是看熱鬧的蒙童,腦袋湊在一起合計著,幫齊先生出了些餿主意,一向不愛說話的董水井難得主動開口,說自己會爬樹。齊先生笑著搖頭,說看我的,撿起地上的一顆石子,掂量了幾下,再轉動胳膊幾次,再那麼朝天空丟出。
可惜落了空,那顆石子只是穿過樹梢,傳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透過樹葉灑落在地上的金色光影,隨著樹葉的搖晃,地上的陽光便細細碎碎,晃悠起來。
伸長脖子看著的學塾蒙童們都嘆息一聲,齊先生只差一點呢。
齊先生就又去撿了一顆石子,這一次果真成功砸中了高高的樹枝,那條褲衩便飄落下來,李槐趕緊穿回褲子,那次屁顛屁顛的回家路上,他格外高興,哈,這條褲子,今兒出息大發了,跟放紙鳶似的。半路遇到瘦瘦弱弱長得半點不好看的那個姐姐,她來接他回家呢,李槐就與姐姐說了今天的豐功偉業,說明天還要穿這條褲子,那就不用怕那個小寶瓶了,李柳牽著弟弟的手,少女只是眯眼而笑,耐心聽著弟弟那些色厲內荏的絮絮叨叨。
孩子的一點委屈好像比天大,總會哭得撕心裂肺,都能把嗓子哭啞。
但是往往片刻之後,委屈就不見了,就像那些永遠不知道被孩子掉到哪裡去的家門鑰匙。
今夜李槐放下一本聖賢書,走出書房和宅子,一路走到崖畔觀景台,有亭翼然。
最近又搜集了些問題,想要與陳平安請教答案。
比如那句「得道之士,外化而不內化」,李槐暫時就只能理解字面意思。
韋太真翩然而至。
本來慵懶躺在涼亭長椅上的李槐立即坐起身,韋太真便有些愧疚,她又打攪主人清淨散心了。
李槐坐起身後,笑問道:「那位被譽為人間最得意的白先生,如今就在落魄山中,你要不要見上一見?想見的話,就跟我一起登門拜訪,但是見了面到底能聊幾句,甚至會不會像魏山君一樣吃閉門羹,我可不作保證。」
他跟小米粒關係很好,小米粒也覺得李先生很厲害,好人山主那麼心寬的一個人,好像就是因為李先生當年小小埋怨了一句,以至於好人山主如今都「過不了那個坎」,總想要大伙兒都認為自己的廚藝其實半點不差。
可惜落魄山上除了小米粒和老廚子,好像都沒人樂意違心捧場幾句嘞。
韋太真使勁搖頭,「公子,我不敢見白先生,也不用見,想著能夠與白先生共處一山中,奴婢就已經很知足了。」
那可是白先生,萬年以來,只此一人的白先生!
取青媲白,鐵骨柔筋。詩身到此,冰魂雪魄。
李槐打趣道:「虧得我連馬屁話都打好草稿了。」
其實平時李槐在韋太真這邊,言行舉止,還是很誠心正意的,就怕韋姑娘誤會自己,是那種心術不正嘴花花的浪蕩子,尤其擔心壞了一個女子最要緊的名聲。只是回了家鄉,到了落魄山,李槐整個人都是放鬆的,才敢稍微隨意幾分。在大隋山崖書院,李槐畢竟是頂著個賢人身份,在書院之外,李槐也是文聖一脈的再傳弟子,所以處處事事都會比較注意。
看著一雙眼眸眯成月牙兒、掩嘴嬌笑的韋姑娘,李槐好奇問道:「笑什麼呢?」
韋太真笑道:「奴婢只是想像一下公子與人溜須拍馬的場景,就覺得很好玩。」
李槐赧顏,「跟你說說我小時候求學路上的事情吧。」
韋太真眼神明亮,雀躍不已,趕忙正襟危坐,雙手輕輕疊放在膝蓋上邊,「好呀。」
「這可是一個不短的故事了。」
李槐想了想,潤了潤嗓子,說道:「那就從我剛認識陳平安說起吧,是在一個草長鶯飛的早春時節,如果沒記錯的話,當年我是七歲,陳平安是十四歲。」
李槐是很後來,才從大白鵝那邊得知,為了在自己生日那天能夠吃頓好的,臨時曉得此事的陳平安,就偷摸著夜釣了一整宿,還埋怨一旁崔東山不早說來著。
但是第二天,連自己都忘了這天是自己生日的李槐,還埋怨總是吃魚肉喝魚湯,沒啥滋味,陳平安你這個廚子是怎麼當的,咱們就不能換換口味麼,紅燒雞腿,炒一盤麂子肉,燉一鍋爛熟爛熟的蹄膀
韋太真猶豫了一下,小聲問道:「公子,書上說的雜花生樹草長鶯飛,不是指代暮春時節嗎?」
李槐藏好自己眼神中淡淡的傷感,笑道:「因為那年春天不一樣,跟我要說的這個故事一樣很長。」
蓮藕福地,狐國內沛湘的別業小院。
謝狗問道:「朱老先生既然都跟著劉羨陽他們回鄉了,怎麼不來我們這邊?」
陳平安笑道:「他沒臉來。這趟回鄉,必須藏頭藏尾,不敢見人。」
欠了一屁股情債,女子的唾沫就能淹死他。
沛湘深以為然。
與朱斂身在同一個時代的江湖男女,俱是不幸,男子,打不過那個武瘋子。
見過朱斂容貌的,據說十個女子,更是九個恨朱斂,還有一個是因為暫時不曾見過他。
沛湘久在福地之內,狐國封禁一事,這份規矩並不拘束她這位狐國之主,所以沛湘時常外出散心,便知道如今就有幾位山水神靈,就一直很「掛念」朱斂,其中一位,就是當年南苑國京城一役死在朱斂手下的女子武學宗師。她們曾是天地間的一點真靈不散,秉承靈氣成為女子鬼物,由天地英靈再承受香火浸染最終轉為神靈,這些獲得廟號、神主的「娘娘」們,這麼多年,就都在希冀著那個「十分風月,獨占九成」的貴公子朱斂,與她們一般,都死而復生了。
當然是再見面,好與那個薄情寡義的負心漢報仇,早就恨朱斂恨得牙痒痒,只要提及朱斂二字,她們恐怕都快要咬碎牙槽了。
在松籟國與北晉國接壤的邊境線上,蔡州境內有座秋氣湖,湖心有座山色青翠欲滴的小山,山上有座道觀,名為大木觀。
前不久這座巨湖方圓百里之內,都已經戒嚴,早已精心布置了層層關卡和暗哨。
岸邊停靠著幾條畫舫,其實能夠進入秋氣湖地界的,不管是練氣士,還是武夫,或是一眾神異精怪,都無需乘船登島,所以選擇撐船泛湖去往湖心島嶼,也就是個圖個雅致悠閒了。
今夜的秋氣湖上,大小三十餘座島嶼皆是燈火通明。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剎那之間,一雙眼眸變成粹然金色,凝視這座福地的天地中央某地「某人」,只是很快就恢復正常。
長命幽幽嘆息一聲,心情複雜,她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勸解公子。
謝狗本來想幸災樂禍幾句,只是想到自己如今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了,便佯裝為自家山主打抱不平,使勁跺腳,長吁短嘆。
貂帽少女轉頭瞧那掌律,措手不及,只能當啞巴了吧,再看自己的表現,就很得體了嘛,呵,過幾天誰官大官小,不好說。
陳平安坐回原位,微笑道:「我就說吧,命里八尺難求一丈。」
長命苦笑著以心聲道:「公子,雖說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但對方是他,好像也能勉強接受?」
陳平安點點頭,拿起茶盞,笑道:「喝茶喝茶,寬心寬心。」
老觀主的藕花福地,落魄山的蓮藕福地。新舊福地,各取一字,就是蓮花。大概這就是所謂的無巧不成書。
那份天地異象起自於南苑國京城的心相寺,如劍光畫弧,長虹橫天,轉瞬間就落在了福地的天地中央,宛如天象垂地之時,就在那邊憑空出現了第一位劍修,陳平安哪怕第一時間察覺到了這份天地異象,但是變化實在太快,讓那個差點瞪到眼睛發澀的符籙分身,根本來不及仔細「觀道」一場,就成定局。
郭竹酒視線低斂,不知道在想什麼。
沛湘是根本不清楚發生了什麼。
陳平安後知後覺,稍作思量,就有了個猜想,以心聲笑道:「定是老觀主故意為之,有心不讓我討到這個天大的便宜。也好,如此更心安些,可以趁早專注閉關一事了。」
長命點頭,只是語氣略帶幾分埋怨,「既然都已將藕花福地一分為四,那位老道長未免伸手也伸得太長了些。」
陳平安趕忙放下茶盞,咳嗽一聲,著急提醒道:「可不能這麼說,喝水不忘挖井人。」
青冥天下明月皓彩中。
老觀主呵了一聲,冷笑道:「真是好門風,一個比一個胳膊肘往內拐,教旁人聽著就要感動。」
小陌本來打算起身告辭,走一趟青神王朝去找那劍修,好奇問道:「什麼意思?是落魄山有誰聊到了道友?」
可別有什麼誤會。
老觀主笑道:「是那金精銅錢祖錢化身的婆娘,被你家山主帶出劍氣長城的那位長命道友,她嫌棄貧道伸手太長,管東管西。」
小陌卻懶得詢問具體緣由,只是問道:「道友在蓮藕福地那邊,猶有脈絡不曾提起?」
老觀主說道:「怎麼提,連根拔起麼,提起蘿蔔帶起坑的,我要真這麼做了,藕花福地就別想躋身上等福地了,光是填平那幾個大窟窿的山水氣運,你們落魄山需要砸進去的那筆神仙錢,別說錢,光是那個數字,就能夠讓某個財迷覺得牙齒發酸,只是想一想就頭大如簸箕吧。」
小陌伸手拿過一壇萬歲酒,再提起手中白碗,笑道:「道友跟我們長命掌律計較什麼,各為其主,她對我家公子又是死心塌地追隨的,想必總會說幾句沒辦法面面俱到的言語,就當我幫她與你道個歉,多坐一會兒,再陪道友喝一壇酒就是了。」
老觀主笑著點頭,「久別重逢,機會難得,一壇不夠,再喝兩壇。」
小陌看著桌上所剩不多的酒水,笑道:「喝得差不多了,余著吧。」
老觀主說道:「酒窖里還多,不差這一壇兩壇的。」
小陌點點頭,「釀酒是不如道友,喝酒又不曾輸過你,本來還想當著你倆徒弟的面,給你留點面子,這可是道友自找的。」
老觀主大笑不已。
當初若非落魄山的山門口那邊待客周到,否則陳平安就算得了其中一座藕花福地,呵,想要躋身中等、上等福地?可以是可以,不攔著你這個新主人砸錢,至於神仙錢的開銷嘛,就會讓這個喜歡當善財童子的「財迷」,真正見識到什麼叫丟下去的錢不夠、打水漂沒個聲響的尷尬處境,等到終於好不容易提升了福地的品秩,又要每每去一趟自家福地,陳平安就要忍不住肉疼一次了。
不然陳平安真以為淪為一幅白描圖的山河畫卷,當真花了點錢,就能夠真正「描金繪彩」的?任你拿刷子塗抹了一層,福地很快就會如層層紅漆悉數剝落,碑刻內容很快就會漫漶不清。
如你陳山主的家鄉市井坊間,老百姓以米漿張貼春聯在門牆上邊,照理說是牢固的,數年不換都無妨,但是福地這張春聯,卻是稍稍風吹雨打大日曝曬過後,便如志怪書上所言,山上才一年山下一甲子,蓮藕福地只需「一年」過後,春聯就會風吹即飄落。
等到甲子光陰一過,後知後覺的陳山主,要麼將膽敢擅自改名的福地視為雞肋,再不去花冤枉錢了,可陳平安和落魄山只要是想著徹底填補上這個坑,任你比起泥腿子少年時,多出了幾個嚇唬人的身份、頭銜,你還得乖乖來與貧道來拜個山頭,再看貧道當時的心情好壞,而且記得捎帶上那個青衣小童一同前來,先讓小王八蛋學會如何好好說話,多磕幾個響頭,再賠禮道歉,最後,當然是你們倆無功而返了。
反正你陳平安最喜歡護犢子,肯定不願讓青衣小童給貧道磕頭賠罪的,那就很巧了,貧道還挺記仇,沒什麼長輩風度。
有事相求登門賠罪,是你自找的,談不攏,大失所望就此打道回府,不也是你陳平安自找的?
談錢?當年白帝城城主不就親自走了一趟觀道觀,當時給出的「價格」,夠高了吧,他鄭居中不一樣失望而歸?
所以說,虧得在山門口那邊,某個小姑娘說了幾句她的無心之語,恰巧才是讓貧道覺著格外順耳的暖心言語。
才無形中幫陳平安和落魄山泉府節省了至少大幾千顆穀雨錢,不但不虧,以後從福地所掙取的,豈是神仙錢可以計算的?
王原籙今兒算是開了大眼界。
有這麼道歉賠罪的嗎?多喝一壇東道主的酒水,就當幫別人一筆揭過了。
今兒從小陌先生這邊學到的東西,有點多啊,得好好消化消化,以後外出走江湖,估計用得著?
記得多年之前,假冒自己老祖宗的孫道長,從他這邊騙了酒喝,喝高了,就開始指點江山,臧否天下各路豪傑,曾經說過,浩然天下那邊有一位落寶灘碧霄洞主,德高望重,那是出了名的心眼極大,肚量極寬,最有山上前輩風範了!
孫道長就是個鬊鳥,那麼只需將這番話反著聽就是了。
老觀主以心聲道:「觀道福地劍修一事,白也無意間得手了。」
小陌想了想,「既然是他,也能接受。」
老觀主問道:「先前你只是說了自己心目中的人選,陳平安那邊是怎麼想的?」
小陌照實說了,「我。然後是周首席。接下來兩位學生弟子並列,曹晴朗,郭竹酒。」
老觀主捻須笑道:「果然如此。」
小陌揭了泥封,最終喝過兩壇萬歲酒,臉色通紅,打著酒嗝,醉醺醺站起身,今天真是酒水喝飽了,伸手扶住桌子,「走了。」
老觀主跟著站起身,道袍飄拂,酒氣散盡,微笑道:「閒來無事,陪著你逛逛人間也好。」
暴殄天物!遠古歲月,人間道士釀酒飲酒,最忌諱煉酒水為靈氣,屬於根本沒酒品,然後就是才喝過酒就打散酒氣。
小陌拍了拍老觀主的肩膀,「碧霄道友,有句話我早就想說了,你這個傢伙,真心酒品不行。」
老觀主笑道:「酒友道友難尋見,桌外世道多少人,敬酒不喝喝罰酒。小陌,別撐著了,吐去。」
小陌喉嚨微動,胃水翻湧,仍是強行咽下一大口酒水。
王原籙瞅見這一幕,下意識打了個寒顫。
這個乾瘦道士又懂了,這位和藹可親的小陌前輩,犟著呢,好面兒!
老觀主難得有些傷感神色,輕聲說道:「小陌,你應該猜到了,藕花福地最早這樁機緣,是我幫你量身打造的一條劍道脈絡,早年想著是不是能夠幫你的劍道,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只是在那東海觀道觀等了太久,不得不更換這條脈絡。」
小陌笑著點頭,「早就猜到了。道友心意到了就成,至於事情結果如何,於你我而言,又能算什麼。不然你以為我今天強撐著喝這麼多酒,當真只是酒好便貪杯啊?」
老觀主笑道:「若無交心摯友一二,人間索然無味至極。」
小陌笑道:「那下次我來做東,拉上你和公子一起喝酒。」
老觀主便又是轉頭啊忒一聲。
小陌倍感無奈。
難得遺憾自己劍術境界不夠高,不然就要按著道友的腦袋喝酒。
老觀主感慨道:「小陌,你如今所見之人,到底不是曾經的那個存在啊。」
小陌笑道:「我知道不是。」
院內,連連打著哈欠,郭竹酒與師父請示一番,她便獨自逛盪看風景去了,謝狗跟那個尚無道號的丘卿「姐姐」聊得投緣,她就拉上少女一起跟著郭盟主月下散步,羅敷媚倒是想要多待一會兒,但是被沛湘用心聲將她趕走了,羅敷媚只好起身跟著師妹,一起陪著那個姓謝的貂帽少女離開院子,心中滿是遺憾,她總覺得都沒有跟陳山主聊一句話,何止是有點虧,簡直就是虧大了!
不然她連某個山水故事都編排好草稿了,這個故事的大綱,就是羅敷媚年少無知,於某年某月某夜與年輕隱官月下論道一場,不知天高地厚,無禮衝撞了陳山主幾句,結果對方火冒三丈,疾言厲色,她挨了頓訓斥,但是她沒死,活下來了!
如此一來,在狐國之內,以後誰還敢跟她橫?比什麼境界,要比膽識和氣魄!
沛湘笑道:「山主,高君此次返回湖山派,嘗試了一次陰神出竅遠遊,跟以前相比,終於可以算是名副其實的一場遠遊了,一路遠遊到了北晉國京郊地界。我當時其實就不遠不近跟在她的陰神後邊。」
修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福地歷史上的頭兩位地仙,都出自松籟國湖山派。
既是高君自身修道資質極佳,其實也是一樁此方天地,無形中給予俞真意的一種大道饋贈。
從成為練氣士,到結金丹,登山每一步,每一個境界台階,都是嶄新風景。
所以至今蓮藕福地,都沒有具體的境界劃分。
尤其是那種玄之又玄的陰神出竅,就連俞真意當年成了元嬰境,都還是慎之又慎。
這位返老還童的得道之士,只是在「飛升」之前,才與高君傾囊相授,口傳秘授,在湖山派內沒有留下任何文字記錄。
「我猜高君先前之所以不敢隨便嘗試陰神出竅,是當師父的俞真意當時自己都尚未塑造出一具陽神身外身,所以覺得不宜太過涉險行事。這雙師徒哪裡知道,地仙陰神出竅,其實很簡單,在浩然天下,是很平常的事情,哪裡需要翻看黃曆挑選黃道吉日,更沒有天光白晝不宜陰神出竅的忌諱。」
長命神色淡然道:「我們覺得簡單,只是因為我們有太多山上前輩積累下來的過往經驗,他們師徒覺得困難重重,是因為一切都是從無到有,全憑自己一點一點琢磨出來的門道,這是真才實學,是真正意義上一座仙府開山立派而來的家學和師傳。說句難聽的,如果你們狐國沒有落魄山作為靠山,再過三五百年,至多千年,根本沒資格與湖山派掰手腕,說不定湖山派祖師堂內,除開掌門高君,至少有三五把椅子的主人,單獨拎出其中任何一個,就可以將整座狐國一掃而空。」
沛湘頓時臉色難看。
只因為對方的落魄山的掌律祖師,所以沛湘不好說什麼。
陳平安笑著打圓場道:「長命道友說的,多半是事實,不過你們狐國有靠山也是事實嘛。」
沛湘嫣然一笑,轉移話題說起了好話,「山主,傳聞人間總計七十二福地,其中躋身上等品秩的福地,本就屈指可數,而且不一定都能夠形成一種擁有好似稚童靈智的大道雛形,不管怎麼說,我們蓮藕福地,還是很幸運的,先前由人間文運凝聚而成的那位女子,便是徵兆?」
陳平安點頭道:「有利有弊,要麼針鋒相對,各自給對方穿小鞋,要麼志同道合,一起增添和穩固天地氣運。不過總體而言,哪怕退一萬步說,鄰里不睦,雙方無法和氣生財,可結果,肯定還是利遠遠大於弊。」
長命笑道:「肯定是好事。」
任何一座福地小天地,終究受限於山河版圖疆域和有靈眾生的數量,加上又分屬於不同的幾座天下,故而就算有幸大道顯化而成靈,氣象都不會太大。
庭院中央,畫上懸畫,是那秋水湖全貌的一幅俯瞰圖,女子湖君,正是《人間美艷篇》上邊,那位小拇指戴有長甲的貌美女子。
關於這場能夠決定一座天下形勢走向的秘密議事,只是議事地址的選擇,就爭論不休,既有希望在自家山頭舉辦的,好打響一塊金字招牌,方便爭取更多的修道胚子。也有希望最好選址在別家道場,還是擔心談不攏,一言不合就開打,這種神仙打架,一旦殃及自家道場的天地靈氣和山水氣數,沒有幾百年的修繕、經營,就別想要恢復原貌了。
最終選在了秋氣湖,至於那位自封「橫秋湖君」的淫祠水神娘娘,她是怎麼想的,天曉得。
陳平安笑問道:「你們說魏良會下山迎接嗎?」
長命也詢問一句,「高君是否會泄露天機?」
沛湘搖頭,「不好猜。」
哪怕百般不情願,與落魄山各色人等混熟了,沛湘如今不得不捏著鼻子承認一點,猜算人心,非她所長。
陳平安雙指併攏,輕輕擰轉,將那橫秋湖心島嶼的道觀「擺在」眼前,笑道:「好像是朱斂的字跡。」
沛湘掩嘴笑道:「是那位觀主精心篩選,辛苦集字而來。」
陳平安嘖嘖道:「懂了懂了,難怪難怪。」
果然又是貴公子朱斂當年欠下的一筆情債。
沛湘小心問道:「山主是在擔心高君會藉助這次議事,導致整座天下與我們落魄山貌合神離,或是乾脆與落魄山公開為敵?」
陳平安笑了笑,沒說話。
掌律長命微笑道:「小孩子過家家,除了沙土泥巴隨處可見,隨便折騰,嬉戲打鬧,此外雞毛毽子竹蜻蜓,鳩車紙鳶陀螺,撥浪鼓連環畫,木劍竹刀等等,這些玩具,不都得大人幫忙備著?」
沛湘笑容尷尬,心中悚然,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與先前的尷尬不語還一樣,沛湘此刻竟然察覺到一種幾乎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上次出現類似感覺,還是沛湘離開狐國,首次參加霽色峰祖師堂議事,她跨過門檻的那一刻。
隔著兩張椅子,那個一年到頭看誰總是面帶微笑的高大女子,其實給沛湘的感覺,就是陰惻惻的,所以她對這位霽色峰的祖師堂掌律,從來沒有半點親近之心,每次在山中或是朱斂院子與她碰頭見了面,沛湘她就像大冬天用指尖捻起一顆冰冷的銅錢,仿佛每多聊一句,就是將銅錢攥在手心,而且這顆銅錢還註定捂不熱。
沛湘用眼角餘光小心翼翼瞥了眼身邊的青衫男子,長命道友是掌律不假,可畢竟陳平安才是一宗之主。
但是出乎沛湘的意料,對於掌律長命的這個說法,他好像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沛湘立即收起視線,心中幽幽嘆息一聲,她直到這一刻,才真正想明白朱斂說的那個道理,以及對道理的一番「批註」解釋。
近看風景不壯觀,人與事都平平。
山主在落魄山上的時候還好說,等到哪天山主又出門遠遊去了,我們所有人,山里山外,誰都別不把掌律長命不當一山掌律。
故而某種意義上,長命的存在不存在,只看山主在不在山中。
不過女子就是女子,沛湘心悸之餘,便開始琢磨起一個問題了,這個長命,該不會是喜歡陳平安了吧?
不曾想長命眯眼而笑,一如既往的嗓音溫婉軟糯,單獨以心聲與沛湘說道:「我喜不喜歡陳平安,跟沛湘道友有關係嗎?」
被猜中心思的沛湘,尷尬得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會不會被對方記恨,記賬?好像落魄山不少人都有這個傳統?
陳平安回過神,收斂思緒,問道:「你們剛剛是不是用心聲聊到我了?」
原來方才陳平安心湖漣漪陣陣,一陣叮咚作響,卻不是什麼具體的話語聲音,宛如一場魚兒咬鉤後的遛魚。
魚鉤即是名字,咬餌的便是與之相關的修士言語,那麼陳平安只要提起魚竿,就可以看到那條魚的真身,或者說是一串文字。
本來是不想問的,但是身邊兩位,掌律長命和狐國沛湘,竟然都極為難得對自己直呼其名,所以陳平安才忍不住好奇詢問一句。
長命身體前傾,再轉頭望向狐國之主,微笑道:「沛湘道友覺得湖山派的高君,有可能喜歡公子,我覺得可能性不大,對吧?」
沛湘連忙點頭稱是。
陳平安氣笑道:「都什麼跟什麼啊。」
長命笑道:「誰說不是呢。」
沛湘滿心苦澀,自己又能解釋什麼。
畢竟按照朱斂所說的那個道理,循著那條脈絡稍加推衍幾分,沛湘就可以輕鬆得出一個更直觀的驚人結論。
陳平安在家,掌律長命就退居幕後,隱而不顯,掌律一職形同虛設。
但是等到陳平安遠遊,她就是唯一一個能夠代表整座落魄山的存在。
我們陳山主何等老辣,就覺得掌律長命跟沛湘之間氣氛不對,有那麼點劍拔弩張的意思,因為暫時境界不夠,外人言語顯化為自身文字,支撐不起太久,故而先前兩條魚兒宛如已經脫鉤遁走,等到此刻再提竿遛魚,陳平安便恍然大悟,她們原來是聊這個,這有什麼好遮掩的。
落魄山,除了自己這個當師父的,還有誰誰能讓裴錢心生敬畏?確實就只有掌律長命了。
陳平安就笑道:「沛湘,你的這個看法沒錯啊。」
沛湘先是如遭雷擊,只是很快心中瞭然,她神色複雜,山主大人唉,你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長命霎時間滿臉漲紅,今夜只是喝茶,卻如飲醇酒,恰似來時路上風景,一樹桃花倚東風,臉頰淺紅轉深紅。
虧得陳山主臨時起意,想到了一事,確實還不是什么小事,已經轉頭跟沛湘聊到了一樁狐國秘事,但是陳平安沒有直說緣由,而是旁敲側擊,問起了丘卿和羅敷媚以及某些少女狐魅們的生辰八字,前提都是修道資質好的,或是誕生時類似有某些異象祥瑞、修行路上福緣深厚的。沛湘雖然不明就裡,還是一一照實回答,只是看著那個伸手出袖掐指作算卦狀的陳山主,沛湘有些奇怪,啥時候山主都會給人看相算命測八字了?
掌律長命以心聲解釋說道:「沛湘。有些事情,與你所想的,其實是有偏差的。」
沛湘立即以心聲答道:「從這一刻起,我什麼都沒聽到,什麼都不知道!」
掌律長命微笑道:「那就好,發誓就不用了,我信得過你。」
沛湘背脊發寒,還不如自己發個毒誓呢,真是要了命了!
她打定主意,以後都要離著這位掌律遠遠的,就當是求個沒有虧心事不怕夜敲門。
只要對這位掌律祖師敬而遠之,想來還是好相處的。何況只要山主不在落魄山,她就儘量待在狐國嘛。
再說了,自己好歹是狐國之主,在霽色峰祖師堂不也有一把座椅?你這個當掌律的,總不能想著公報私仇吧?
陳平安站起身,「我去找劉羨陽和顧璨,你們都不用跟著,謝狗也不用,至多一個時辰,很快就會返回狐國。」
剎那之間,青色身形化作數十道凝練若絲線的劍光,拔地而起,劃破夜空,轉瞬即逝。
最終在天幕處與那副已經無需繼續觀道的符籙分身重疊為一,低頭朝人間定睛一看,身形傾斜一線墜向大地山河,期間青影與劍光聚散不定。
等到陳平安飄然落定,就又是一位青衫男子的姿容,現身熙熙攘攘的京城街道,如入無人之境,道上憑空多出一個人,路上行人卻渾然不覺。
來到滿街高樓紅袖招、脂粉氣比酒香更濃的兩人身後,陳平安嘖嘖笑道:「膽子都這么小,喝個花酒而已。」
顧璨轉頭望向陳平安,再扯了扯嘴角,朝身邊劉羨陽抬了抬下巴,「我是無所謂,某人三條腿都慫了。」
瞧見陳平安,劉羨陽眼睛一亮,霎時間就豪氣干雲起來,事後被追究起來,擺出顧璨估計是不頂事的,但是不還有在這類事上有口皆碑的陳平安嘛,劉羨陽先伸手勒住顧璨的脖子,再拽過陳平安,一手環住一個這些自稱膽大的,大步向前,哈哈笑道:「走,喝酒喝酒,顧璨花錢請客,陳平安作陪,可憐我劉某人一身正氣,今兒算是栽了,被倆損友強拉硬拽,威脅我不喝酒就當不成朋友,實在是不去不成啊」
只得低著頭的顧璨,看了眼下場一般的陳平安,陳平安使了個眼色,急什麼,拭目以待,就他?借他仨膽都不敢進去喝酒。
果不其然,都「被」倆朋友「拽」到了「酒樓」門口,劉羨陽卻是越走越慢,停下腳步,一跺腳,鬆開手,轉身就走,瞧著背影落寞,怪可憐的。
陳平安笑著跟上,顧璨健步如飛,躍起就是一腳,踹在劉羨陽屁股上,笑罵道:「就你這慫樣,還跟我裝不裝大爺了!」
劉羨陽身形踉蹌,拍了拍屁股,轉過頭,朝雙手籠袖笑眯眯的某人抬了抬下巴,只是不等他開口辯解什麼,陳平安就已經使勁點頭,「對對對,是的是的,如果不是替我考慮,早進去了,看似倚紅偎翠不醉不休,滿身正氣端坐花叢中,實則如坐針氈,好不容易等到酒局散去,走出來,站在街上,回望一眼,再告訴自己一句,畢竟來過。」
顧璨故作驚訝道:「不能夠吧,劉大爺不得過個夜?」
劉羨陽早已轉身大步前行,抬起雙手,豎起兩根中指。
陳平安憋著笑,與身邊顧璨幾乎同時說了一句,「我找地方。」「我掏腰包。」
劉羨陽轉過頭,罵罵咧咧,「咋個走得這麼慢,陳悶葫蘆,小鼻涕蟲,你們怎麼不用三條腿走路?」
昔年同鄉卻不同齡的三人,不管如今各自變成了什麼樣的人,是不是如自己曾經心中所想,終究他們還是如當年一般要好且真心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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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某年的雜花生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