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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四十三章 誰敢立教稱祖(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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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古水火之爭的收官之地。

    姜赦身形轉瞬即至,劈頭蓋臉便是一拳。

    陳平安並未著急出劍,身形不退反進,如前去就山再撼山,單手硬接姜赦此拳。

    只是一遞拳一接拳,雙方頭頂,天空便出現一處光陰漩渦,這是雙方拳意與光陰長河碰撞、激盪而起的異象。

    光陰漩渦之內,猶有種種奇異場景,一一生發,層出不窮,顯現出各種古戰場的廝殺過程,如一幅幅靈動壁畫。

    畢竟是十一境武夫的一拳,陳平安身形倒退,一退再退,剎那之間,拉伸出一條長達十數里的青色長線,最終站定,雙袖鼓盪不已,似有一串串悶雷聲響。陳平安抖了個劍花,劍尖金光流轉,熠熠生輝。

    「有點氣力。如果是位氣盛武夫,膽敢硬接此拳,估計這會兒已經投胎去了。」

    站在陳平安原先所站位置,姜赦擰轉手腕,震散拳意,流露出幾分讚賞神色,微笑道:「比起上次在太平山接下半拳就倒地裝死,長進不少。」

    體內五份武運,以二打三,形同一處爭戰不休的戰場,在姜赦的人身小天地之內,如三股叛賊作亂,這讓姜赦難免有些煩躁,必須分心將其鎮壓,如皇帝不得不離京御駕親征平叛,兵力上還是劣勢。

    姜赦無需任何言語,甚至不必動用絲毫靈氣,只是招招手,先前被他一屈膝踩踏而出的大地裂縫,竟是一座「山脈」大陣,中央地帶便是祖龍之山

    ,其餘皆是由此延伸出去的龍脈。

    這一手,宛如後世雕刻印章的陰刻手法,等到姜赦敕令,大陣拔地而起,山巒起伏,除了呈現出漆黑顏色,與世間山脈形狀無異。陣法如大岳壓頂,向遠方陳平安那一粒芥子身形轟然砸去。如一方大小不輸倒懸山的山字印,將大地作為宣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那陳平安鈐印而去。

    陳平安紋絲不動,只是提起長劍,朝高處寫意一划,將其輕鬆斬碎。

    巍峨群山,隨之崩碎,陣法蘊藉的無窮道意,沒了樞紐支撐,化作一場磅礴大雨,迸濺開來,無數金色雨點紛紛落地,這一幕畫面,可謂炫目至極。

    天劫一般的大道壓勝。

    一劍說斬就斬了。

    姜赦笑了笑,若是技止於此,自己哪敢妄言做掉半個一,再登天去會一會周密。只見那些金色雨點剛剛觸地,沾染了些許土性,便化身一尊尊金色力士,數十萬身披甲冑的,矗立而起,結陣圍殺陳平安。猶有那些不曾徹底破碎的條條山脈,在半空顯化為身披各色甲冑的魁梧神將,身高百丈千丈不等,手持兵器,或使出一門門神通,或祭出一道道攻伐術法,數以千計的神通術法,堆積如一陣密集箭矢,亂鬨鬨向陳平安攢簇而去

    陳平安面帶笑意,手持長劍,心念微動,劍光流溢,如編織起一輪皎皎光亮的滿月。

    這輪圓月驀然擴大,團團月相裹了長劍,籠

    罩了頭別玉簪的青衫劍客,劍氣強盛無匹,月光如水,一瞬間漫溢整座人間。

    什麼神通什麼術法,什麼大地之上的力士,懸空的金甲神靈浩浩蕩蕩的殺伐聲勢,悉數被劍氣一氣洗掉,悄無聲息的消散。

    陳平安微微皺眉,低頭望去,只見心口處,橫插著一支五彩寶光的短戟,不知何時穿透了心臟和後背。

    將那並非實物的短戟緩緩拔出,手指稍微加重力道,輕輕捏碎。只見被短戟洞穿的心臟處,一團濃稠如水銀的金光而已,並無半點鮮血,故而算不得致命傷,說是受傷,估計都有點勉強。這便是這副神性身軀的強橫所在,無垢無暇無缺漏,大道自行循環不息。

    確實,能夠與天庭周密遙遙抗衡的人間半個一,一旦陳平安不再藏掖,當真有那麼好殺?

    姜赦站在遠處,伸手握住那杆長槍「破陣」,一隻手抵住臉頰,氣笑不已。

    方才竟是一個不小心,被一把神出鬼沒的碧綠飛劍給戳穿了腮幫,不過傷口癒合極快,姜赦當然並無大礙,就是丟了些面子。

    可仍是被飛劍蹭走了一滴鮮血,陳平安抬手將飛劍十五收入袖中,雙指搓動那份戰利品,神色間有些遺憾,可惜無涉本命元神,不然若是能夠像鄭居中追殺大妖胡塗那般,就有賺頭了。陳平安將那滴鮮血往地上一甩,身邊便多出個用處不大的「姜赦」。

    這尊被陳平安以符?手段臨時

    鑄造而出的假相,就殺力而言,雖然雞肋,卻別有用處,宛如一份用以探究人身天地洞府數量、經絡走勢、所煉本命物等的拓本,能夠讓陳平安順勢看到一些姜赦的內景氣象。

    只是不等陳平安多看一眼,那「姜赦」便造反了,不知姜赦用上了何種手段,竟然能夠讓它臨陣倒戈,一拳直擊陳平安面門。

    陳平安便伸手擰斷了它的脖頸,癱軟在地,身軀如雪消融,重歸一粒鮮血,想要遁地逃竄,陳平安攤開手掌,便有一道袖珍陣法困住它,再將它拘押至掌心上空一隻無形白碗內,一粒鮮血滴溜溜旋轉不停,到處碰壁,如日月在盤內走丸狀。

    姜赦突然鬆開長槍,問道:「敢不敢來一場堂堂正正的武道之爭?」

    陳平安笑容如常,「敢不敢來一場光明磊落的學問之爭?吟詩作賦,比拼文采?」

    言語之際,輕輕晃動手腕,手心上方懸空的粗胚「碗內」,一粒鮮血演化出「姜赦」「元神」、「兵家」,「武」,總計七個文字,蠅頭小楷,如以硃筆題寫於一隻雪白瓷碗內壁,只等拿去窯內燒造。

    看架勢,陳平安是想要幫助這位兵家初祖仿造一件本命瓷?

    那隻粗胚白碗雖然尚未燒煉,便已胎薄如紙,晶瑩剔透,只見碗內七個文字排列成陣。

    姜赦眯起眼,是故弄玄虛?還是有的放矢?難不成在那天外戰場,作為合力更改了青道軌跡的報酬,避

    免兩座天下相撞的慘劇,大功德一樁,三山九侯先生便破例傳了這手秘術給陳平安?

    陳平安單手抓碗,高高舉起,看那還是空白的碗底,似乎在猶豫要刻上什麼底款才算應景。

    北斗七星高。

    姜赦搖搖頭,「原來是裝神弄鬼,你缺了『火候』。」

    哪怕是學青冥天下那個復戡小姑娘,在殷州境內,擺弄出一座紫薇垣大陣也好,畢竟陳平安是半個一,自然要比鬼物徐雋更加名正言順,自身就可以成為陣法樞紐。這處水火之爭的戰場遺址,確實留存兩種道韻不少,是天然的窯口,可要說這北斗,「注」字不成。姜赦又非妖族,並未被年輕隱官縫衣承載真名,何況陳平安也不是躋身十四境的火龍真人。

    山巔鬥法,大修士誰都有幾手壓箱底的殺手鐧,怕就怕一些個出奇制勝的偏門招。

    修道路上,姜赦為此吃虧不小,多次被一些怪招,灰頭土臉,消磨道行頗多,當然,與他為敵的,吃虧更大。

    陳平安故作恍然,好似被拆穿伎倆,果真沒有書寫題款再將其丟入龍窯燒造,鬆開手指,一隻紅字白碗順勢滑入袖中。

    先凝聚水運作碗,再以火運煉化,就是一場陳平安藉助天時地利的模仿水火之爭,牽引天地氣機,本地流轉萬年的殘餘天道,都會將姜赦視為必須誅殺的大道仇寇。

    環環相扣。

    顯而易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陳平安也算是用

    上了兵法。

    陳平安一雙粹然金色的眼眸,直勾勾盯著姜赦。

    人生在世,置身於一條不知所起、不知所終的光陰長河,都在?水。

    有不少的相似之處。

    修行道路,雙方都是武學兼術法神通。

    姜赦是那遠古人間,憑藉一己之力,第一位手刃神靈、打破金身者。憑此得到一份「人道」大氣運庇護。

    陳平安則是驪珠洞天小鎮之內,第一位手刃鍊氣士者。因此重回那張賭桌,天井內一炷香火,光亮暴漲。

    皆是大逆不道,皆是異端。

    他們今天的對峙,好似一種命定,就像互為討債和還債。

    人的名樹的影。

    遠古天下十豪之一,人間第四,兵家初祖,武道十一境。

    隨便拎出哪個頭銜,都足夠讓一位十四境修士都覺壓力。

    陳平安也與小陌學了一手,與誰問劍都不必太當回事,怕他個卵,再厲害,頂天也是個人。

    姜赦問道:「選擇這裡作為戰場,你小子是不是早有預謀?」

    陳平安微笑道:「忘了。」

    確實有過一些假想敵,比如夜航船打過一架的吳霜降,作為陸台兩位傳道人之一的裴?,與田婉合謀、對寶瓶洲劍道氣運謀劃已久的白裳,還有那個極有可能對陳平安來一場「襲殺奪寶」的吾洲。

    為了關押自身神性,必須選擇遺忘,以此打造牢籠,壘砌層層關隘,畫地為牢,用以自囚,自我流放。

    姜赦望向陳平安手持長劍,面露譏諷神色,嘖嘖道

    :「認了主,便分出了規矩森嚴、不可逾越的主次。何苦來哉,還不如當初平等結契。」

    簡而言之,如今才是仙人境劍修的陳平安,他的道心和境界,就是一種對持劍者的最大掣肘。

    上次「登山」重逢,表面上持劍者也曾與姜赦遞出幾劍,看似隨心所欲,不受拘束。事實上,作為主人的陳平安,當時並無任何殺心,準確說來,是沒有什麼強烈的道心起伏,故而持劍者才會顯得格外自由,一如她在天外斬殺披甲者,只因為身為主人的陳平安不在身邊。一旦陳平安遇見披甲者,不起殺心還好,只要起了殺心,持劍者就得退位,必須讓出主位給陳平安,轉變身份,讓後者成為持劍者。

    姜赦搖搖頭,眼神憐憫,「真是替你們這對狗男女倍感惋惜,更覺尷尬。」

    不然陳平安身邊有個殺力高如持劍者的存在,當那打手和護道人,陳平安就算只是個玉璞境劍修,橫行人間作逍遙遊,有很難?

    哪怕神位高如持劍者,終究不是那位遠古天庭共主,終究無法得到真正的純粹的大自由。

    只因為其餘四位至高神靈,依舊高不過天道。

    姜赦冷不丁說了句怪話,「光陰長河畔那場議事,我相信你第一眼見到持劍者的那個瞬間,一定會很絕望,還會帶點憤怒?」

    陳平安置若罔聞,自顧自說道:「我不去找你的麻煩,你倒是主動送上門了。」

    「關鍵是連

    理由都幫我找好了,無需過心關。」

    沉默片刻,陳平安神色複雜,喃喃道:「我這師兄」

    不知如何評價,真是教人無語。

    ――――

    蠻荒天下。

    這是一支很奇怪的遊歷隊伍,古怪神異凡俗兼有。

    蠻荒的無名氏,作那領路,作為唯一的本土人氏,帶著一幫外鄉人遊山玩水,介紹沿途的風土人情,由他帶路,可以省去諸多不必要的麻煩。隊伍氣氛還挺融洽,反正本就無冤無仇的,無名氏就當是結下一份可有可無的香火情了,說不得將來哪天去了青冥天下,就要投靠他們,好歹有個落腳地。

    在蠻荒這邊,往往是交了一個山上朋友,就會無緣無故樹起一片敵,這點倒是跟浩然天下的山下官場差不多。

    就是不知遍地道官的青冥天下,又是何種光景。與張風海並肩而行的無名氏,瞥了眼身後隊伍,笑了笑,既然好奇,一去便知。

    青冥天下這撥屬於自立門戶的私?道士,祖山閏月峰,地界轄境極小,不過是祖師堂所在的山頭,外加一條弱水中游。

    宗主張風海,是一位新十四境修士,新取的道號很土氣,「泥塗」。

    副宗主兼首席供奉,陸台。

    陸台屁股後頭,還跟著一條被他取名「陸沉」的土狗。

    浩然天下的書院賢人李槐。本是最普通的一個,在這支隊伍里便顯得十分異類了。

    陸台就走在李槐身邊,問東問西,反正話題繞來繞去,總能

    跟陳山主、隱官扯上些關係。

    無名氏感慨道:「實在好奇,那位鴉山林師到底有多強?」

    張風海說道:「殺力之高,我只能說不能以尋常十四境視之。」

    無名氏點頭道:「於我輩武夫而言,這幾乎是能夠得到的最高評價了。」

    張風海疑惑道:「前輩內心始終以武夫自居?」

    無名氏笑道:「私心使然,武道一途,畢竟不比修道鍊氣,坐斷津流的老天爺,數量要少些,機會自然就更大些。」

    張風海雖然跟著位無名無姓的蠻荒遠古大妖相處不久,卻覺頗為投緣,事實上,無名氏何嘗不是如此,必須反覆暗示自己靜觀其變,才能不讓自己一個衝動,就投了張風海所在宗門的金玉譜牒。緣聚緣散如潮起潮落,潮退時何等悄然靜謐,潮起時何等氣勢磅礴。

    無名氏穩了穩心神,直截了當問道:「道友如今算是攢夠了道行,功德已滿?」

    既然對方敢有當面此問,張風海便願意回答這種比較犯忌諱的問題,直白無誤給出答案,「尚有一劫要渡。脫身煙霞洞之際,與道祖有過約定,我需要參加三教辯論。一劫才剛結束一劫就又起。」


    無名氏說道:「論道一場是天大風波,定風波也是修道一場。」

    張風海笑道:「決然是此理。」

    人生在世,無論仙凡,修道還是不修道,都是各有各的劫數和起運。

    「小人」跟著自家命理走,「大人」卻被天運牽

    著跑,概莫能外。

    像那扶搖洲如斗城祖師、道號虛君的王甲,便自言有三場刀兵劫要渡,一洲陸沉,宗門覆滅,自身兵解。

    寧姚當初離家出走,過倒懸山遊歷浩然天下諸洲,一直走到驪珠洞天的小鎮才停步,也是此理。

    無名氏抱拳說道:「那容我小肚雞腸賣個乖,等到辯論結束,再去閏月峰拜訪道友,看看能否藉助寶地,選定大道方向。」

    張風海點頭說道:「趨利避害是天性,不必如何矯情修飾。」

    無名氏問道:「那麼何謂天心?」

    張風海微笑道:「等道友到了閏月峰,小道可以姑妄言之,道友可以姑妄聽之。」

    無名氏揉了揉下巴,想起一樁煩心事,「白老爺未必肯放行啊,道友走得出煙霞洞,我卻未必離得開蠻荒天下。」

    張風海說道:「此行本就想要拜訪白先生商量一事,想必蠻荒總要個可有可無的退路,一旦大勢糜爛不堪,可以存續香火。」

    無名氏到底是一位修道有成之士,畢竟不笨。瞬間聽明白了張風海的言外之意,很簡單,如果蠻荒天下被浩然打崩了,甚至白澤竭盡全力,不計代價和後果,也無力彌補什麼,那麼蠻荒天下就需要一二香火、道種,能夠在某地延續光亮,或落地生根,自然生發,有朝一日再返家鄉這就類似劍氣長城的飛升城,浩然天下的南婆娑洲齊廷濟和龍象劍宗,以及如今置身於青冥天下

    的護道人程荃、舊刑官豪素他們。不一樣的歸途,同樣的過程和良苦用心。

    無名氏沉聲道:「不管此事成與不成,先行謝過。」

    張風海笑道:「『趨利避害是天性,不必如何矯情修飾。』這句話本就是為我們雙方說的。」

    無名氏爽朗大笑不已。若是聰明人還有趣,那就妙了嘛。道上緣分一事,委實妙不可言。

    他們的對話,十分隨意,都沒有用上心聲言語,李槐這一路聽了幾耳朵,也只當聽了些雲霧在天不落地的仙家話。

    陸台鬼鬼祟祟說道:「宗主今兒笑臉比平時一年還多了,怎的,月老牽繩,紅鸞星動啦?」

    師行轅瞥了眼無名氏,她忍不住啐了一聲,只覺陸台這個說法噁心,「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呂碧霞驚訝道:「不料宗主能夠在這種未開化的蠻夷之地,遇見相談投機的道友。」

    若是張風海真能從蠻荒拐了這位大妖去閏月峰,確是一大臂助。是否可以擔任那護山供奉?

    無名氏突然以心聲問道:「林江仙跑去你們青冥天下立足,總要有個經得起推敲的理由吧?」

    張風海默不作聲,心中只是有個猜測,要比先前在煙霞洞內更加清晰,卻不好與暫時還不是自家譜牒修士的無名氏一語道破。

    白玉京與林江仙,各自等個「陳」?

    白玉京等待大掌教寇名的合道成功。

    劍氣長城的末代祭官燕國等待隱官?

    問題在於,後者等到了

    ,又該如何?

    ――――

    不可言說的禁忌之地,見過了鄭居中,不虛此行,確定他暫時不會對白玉京出手,陸掌教就可以放心打道回府了,奇功一件!

    人逢喜事精神爽,哼著不著調的鄉謠小曲,兩隻道袍袖子摔得比頭頂所戴道冠還高了。

    陸沉咦了一聲,停下腳步,攤開手掌遮在眉眼間,舉目望去,竟然遠遠瞧見一道身影,陸沉踮起腳尖,定睛望去,喜出望外,竟有活人,在此地,誰不是同命相憐的異鄉人,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陸沉腳尖一點,施展遁術,往那道友掠去,不忘開口出聲,與對方提醒自己的存在,免得被誤認為是心懷不軌之輩,白白傷了和氣。

    只見有個年少面貌的修士,明明是那種幾近功德圓滿的得道之士,卻如一截了無生機的枯死老木,在此慢慢腐朽。

    修士盤腿而坐於虛空中,手持拂塵,正在做那吐納課業。

    每次呼吸,便有兩縷夾雜五色的氣機,從鼻孔中噴出,如一條浩蕩江河,川流不息。

    光憑這一手,擱在任何一座天下,給旁人瞧見了,都要驚呼一聲老神仙,仙風道骨。

    只是在那蒲團周邊,滿地灰燼凝聚不散,日復一日,經年累月,鋪了厚厚一層。

    細看之下,才發現那張蒲團,便是這類灰燼堆積而成,猶如古木年輪,一圈又一圈。

    陸沉見對方並不搭理自己,只得伸手擋在嘴邊,「道友,道友,能否

    一敘?」

    修士緩緩撐開眼皮子,手背處又有一片灰燼飄落,修士幽幽嘆息一聲,輕輕呼了口氣,那灰燼便飄落在一層蒲團年輪某處。

    「道友來此何事?」修士沙啞開口,所說言語,陸沉剛好嫻熟,是某地的上古雅言。記起來了,是那碧霄師叔的蔡州道場?

    陸沉心有戚戚然,多半是那惹惱了師叔的道友,好像躲哪裡都不放心,只好來此避難。

    敢招惹碧霄師叔的,相信道行差不到哪裡去。

    陸沉規規矩矩打了個稽首,「小道陸沉,特來此地拜見前輩。」

    修士眼神深沉,掃過一眼年輕道士的衣冠裝束,沉默片刻,問道:「那位別號蔡州道人的碧霄洞主,如何了?可有十五?」

    見對方說話的口氣,中氣十足,觀其面相,神意飽滿,估計是個剛來此地沒多久的新人。

    在這邊待著的,不管根腳道脈如何,多是來此避劫,卻要受天磨。

    陸沉點頭說道:「十五了,剛回青冥天下沒幾年,就十五了,普天同慶的大好事,白玉京那邊都要主動跑去道賀。」

    修士聞言道心一震,情難自禁,面露懼色。

    再顧不得什麼,修士抖了抖袖子,連忙抬手掐訣起來。

    隨著老修士的掐算推演,手指間流光溢彩,光暈層層漾開,顯現出諸多妙不可言的異象,修士臉色逐漸陰沉起來,死死盯著這位滿嘴謠言的年輕道士,「故意誆騙,耗我心神,好玩嗎?」

    陸沉盤腿

    坐在不遠處,笑問道:「前輩就不順便算一算『陸沉』的運勢?」

    修士臉色陰晴不定,終究歸於無奈,滿臉疲憊,愈發暮氣沉沉,「你到底是誰,有何境界,什麼身份,與我何干。」

    陸沉點頭道:「有道理的。」

    那位修士頗為意外道:「不曾想道長也精通技擊之術?」

    陸沉也覺意外,赧顏道:「精通二字,萬萬算不上,會一點皮毛。沒法子的事,常年走南闖北,掙的,都是出賣腳力的辛苦錢,風餐露宿,不懂些拳腳功夫,沒有武藝傍身,路上遇到歹人,剪徑的蟊賊,怎麼辦?老哥,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修士點頭道:「道長說的在理。出門在外,道理只能說給講道理的人聽,拳腳卻是誰都能聽的結實道理。」

    至於什麼靠腳力掙錢,聽聽就好。不算此地道齡增長,修道三千載雲水生涯,見過各色人等,各種脾性,如眼前這位「年輕」道士這般,確是少見。

    修士到底喜好清靜,便下了一道措辭委婉的逐客令,試探性問道:「既然只是偶然相逢,道長短暫休歇過後,此行去往何處?」

    陸沉斬釘截鐵道:「覺著餓了就回家吃飯啊。」

    ――――

    落魄山中,先陪著右護法大人一起巡山,白髮童子腋下夾著一本冊子,一手振臂高呼,「跟著隱官老祖混,一天吃九頓,升官又發財!」

    巡視完了集靈峰的後山,分道揚鑣,白髮童子說要

    去趟拜劍台,督促愛徒練劍,與小米粒各自抱拳作別,道一聲「江湖再會」。

    「高徒」姚小妍,哈哈,與師父一般個兒高嘛。

    被隱官大人暗贊一聲「行走武庫」的白髮童子,已經教給姚小妍的三門劍術,分別對應三把本命飛劍。

    白髮童子不著急御風去往拜劍台,獨自走在山路間,蘸了蘸口水翻看冊子,是本副冊的副冊,詳細記錄著山中的雞毛蒜皮和恩怨情仇。

    比如溫仔細那廝膽大包天,竟敢在鄭大風那邊給隱官老祖下眼藥,說某些山水邸報上邊有些牢騷,質疑隱官大人為何不去蠻荒。

    想起此事,白髮童子合上冊子,嘴上碎碎念,氣煞我也,氣煞我也。

    就在此時,一個嗓音在心扉間響起,「不去自然有不去的理由。」

    白髮童子如同挨了一記悶棍,心弦緊繃起來,站在原地不挪步了,就像被施展了定身術。

    從它眉心處激射出一粒金光,吳霜降現出身形,徑直向前走去,「跟上。」

    白髮童子耷拉著腦袋,病懨懨跟著,怕啊。

    以陳平安的性格,既然答應了吳霜降要照顧好白髮童子,就一定會竭盡全力,絕不含糊。

    其實吳霜降一行人問道白玉京的大致結果,陳平安說不定要比青冥天下的山巔修士知道更早,比如當那位落魄山編譜官跌境至幾近「無境」之時,便是這位箜篌道友體魄神魂最為孱弱之時。陳平安當時就心知肚明,吳霜

    降在白玉京地界,肯定已經「身死道消」。

    於情於理,於公於私,落魄山都該立即給白髮童子安排一位護道人。比如謝狗,或者是老聾兒。反正至少得是一位飛升境才行。

    可既然陳平安沒有這麼做,那本身就是一個答案。這個答案,並不需要去過夜航船、蠻荒天下和五彩天下的吳霜降告訴陳平安。

    以吳霜降的才情,自有秘術,開闢出一條神不知鬼不覺的「通天」道路,讓白玉京和文廟都無法立即察覺行蹤。

    換境。

    當然,若說文廟和白玉京有心,假定存在一種可能,吳霜降能夠「借屍還魂」,再藉此反推真相和過程,盯著落魄山,想必也能尋見蛛絲馬跡。可問題在於禮聖去過大驪京城了,幾位至聖先師的得意學生,因為封正一事,更是去過落魄山既然他們都沒有說什麼。那麼文廟對待此事,態度就很值得玩味了。

    先前持劍者現身青冥天下,並非是陳平安對白玉京的某種示威,而是對吳霜降的一種提醒。

    按照約定,可以動手了。

    ――――

    劉饗伏地叩拜,起身後略作思量,一步跨洲,來到桐葉洲。

    很快劉饗身邊便多出一位神色木訥的「桐葉」道友。

    只見他頭戴一頂碧玉冠,一雙金色眼眸,腰懸一枚玉圭佩飾,形容古貌,有王侯氣象。

    但是滿臉疥斑,而且身上裝束變化不定,或是青袍玉帶,或是縞素披麻,或是披掛甲冑。

    這就是桐葉一洲氣運流轉導致的合道,或者說是顯聖。

    劉饗說道:「文廟聖賢對皚皚洲充滿憂慮,那我就偏愛幾分。北俱蘆洲最不服管束,所以我便青睞。你桐葉洲一向最為閉塞,所以我才肯讓你顯化。將來他哪天去蠻荒戰場,不管是以何種身份,你就都跟著,就當是一起還禮蠻荒。」

    ――――

    不知為何,姜赦覺得眼中陳平安變得陌生起來,竟是讓他這位兵家初祖心中,沒來由起了一種大道之爭的殺機,以及壓力。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終於記起來了。三教祖師已經散道,萬年未有之變局,人人爭渡,得道者一。原來崔師兄早就算好了。」

    「讓小師弟來統率兵家。」

    「由陳平安來立教稱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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