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六章 有人敲鼓(1 / 1)
蠻荒天下,金翠城。
一座八面攢尖的亭子,匾額「月眉」。
天漏月稀明,地偏風自雜。
一位青衫長褂、頭戴碧玉冠的中年文士,輕輕攥拳,手心中握有黑白兩枚棋子,咯吱作響。
隨著這位金翠城客卿修士的動心起念,這座涼亭內,隨之異象橫生,氣象萬千,卻沒有絲毫天地靈氣流瀉至亭外。
先是有一串金色文字飄蕩而起,如何是第一句第二句第三句?
很快便因為這十幾個文字,涼亭內響起了一陣雷鳴聲,青磚地面如陸地,青磚紋路便如水文,掀起了波濤萬丈。
好個佛門禪宗一脈的秘傳心印,要識吾家宗風麼,青天轟霹靂,陸地起波濤。
在其中某塊宛如一洲山河陸地的青磚之上,風波驟然停歇,在天清氣朗中,好像有兩位小如芥子的僧人登高,一師一徒聯袂登山,年輕僧人,神色莊嚴肅穆,問師尋常教人行鳥道,未審如何是鳥道?老和尚大步流星,健步如飛,在險峻山道上邊如履平地,聞言笑曰四字,不逢一人。登山途中,兩位僧人依次遇見道旁崖刻榜書,皆只有一字,祖,是,親,普,要。依次見字如過關,不作任何停歇,年輕僧人突然又問如何是本來面目?不料老和尚又答,不行鳥道。年輕僧人默然。老和尚驀然大喝一聲,如何是佛?年輕僧人緩緩答曰丙丁童子來求火。老和尚又道,好語,丙丁屬火,以火求火,可惜猶未到底,可更說看。兩位僧人腳下此山,實則由正、續道藏數以億計的文字內容煉造而成,而這座「道山」的山道崖外,有飛鳥驀然劃破長空,振翅繞山,一座青山開始同時旋轉,最終旋山與飛鳥仿佛皆靜止,故名一枝鏃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時,兩位登高而不覺山轉的僧人,如見山外飛鳥猶如一枝懸空靜止的箭矢。年輕僧人沉吟不語,老和尚嘆了口氣,檐下團露矣。年輕僧人霎時間心有靈犀,自問自答,如何是佛?丙丁童子來求火。老和尚輕輕點頭,重重跺腳踩地一下,最後笑言一句,莫露賊贓
在當年終於想明白某件事後,這位在金翠城修道多年的中年文士,更大心思,放在了佛家各脈浩瀚如海的經律論上邊。
涼亭外,金翠城的女子城主,她姍姍而來,停步後,看了片刻,由於那位「先生」並未刻意遮掩景象,她才得以瞧見涼亭裡邊的奇異人事,等到那位「先生」轉過頭,望向自己,她這才儀態萬方,施了個萬福,笑語嫣然,柔聲問道:「先生,這是作甚?」
城主清嘉,道號「鴛湖」,是一位仙人境妖族女修,她其實擁有一件仙兵品秩的法袍「水煉」,只是在這些年金翠城內,不舉辦各類慶典的話,她都會穿著身上這件顯得極為樸素的碧綠法袍「蕉葉」,略施淡妝而已。
那位被清嘉尊稱為「先生」的金翠城清客,站起身,微笑道:「閒來無事,隨便想想,聊以解悶。」
姓改名正,是個外鄉修士。
他在金翠城擔任客卿已經將近百年光陰,深居簡出,幾乎從不拋頭露面,就算是清嘉的那撥嫡傳弟子,都不曾知曉金翠城有這麼一號古怪人物。
改正偶爾會悄然出門遠遊,從不與清嘉打招呼,她也不從不過問。
清嘉神色誠摯道:「先生不必如此在意繁文縟節。天下規矩,就是給我們這些俗人設置的條條框框。以先生的學究天人,何必」
中年文士笑道:「入鄉隨俗,禮不可廢。」
清嘉由衷讚嘆道:「先生律己有秋氣。」
中年文士搖頭說道:「不是翻過幾本書的讀書人,就可以被稱呼為先生的。」
先生一說,其實要比遠古時代的「書生」更早,意思更大,足可與「道士」比肩。
清嘉始終乖乖站在涼亭台階底部,試探性問道:「今天其實無事請教先生,可以去涼亭裡邊落座嗎?」
女修雙肩分別停著一隻畫眉鳥和名為紡織娘的花木精魅,私底下,清嘉對這位化名改正的客卿,一直敬稱為「先生」,都不加姓氏。
何況,金翠城真正的主人,早就不是她了。
只不過最讓清嘉覺得「好玩」、而不是恐懼的某個真相,是除非她親眼見到涼亭內的這位先生,否則她關於此人此事的全部記憶,就像被鎖在了某間屋子裡邊,身為主人的她,卻是沒有鑰匙的,鑰匙只掌握在這位先生手中。
故而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此事,那麼整座蠻荒天下,又有誰能知曉這個真相?
清嘉覺得很有意思,就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暗藏著一個不願與任何人分享的秘密。
能夠將一位仙人境修士的道心,好似完全玩弄於鼓掌之中,恐怕就算是飛升境巔峰修士,都不敢說自己一定可以做到,要說讓對方明知此事,依舊心甘情願,就更是匪夷所思了。而金翠城女仙「鴛湖」,可不是什麼性格軟綿之輩,光憑一位仙人境,也無老祖師可以依靠,她又天生不擅長廝殺,就能夠護住數百女修和整座金翠城,就可以知道鴛湖道心定然極其堅韌。
中年文士也沒有撤掉那份涼亭異象,笑道:「當然是客隨主便。」
清嘉聞言,咬了咬嘴唇,一雙極其靈動的秋水長眸,既幽怨,又嫵媚。她拾級而上,拎起裙角,進了涼亭,才察覺到小小涼亭的廣袤程度,小心翼翼繞過某些道氣縈繞的地面青磚,最終坐在那位先生對面。
一位名動天下的女子仙人,此刻正襟危坐,如面對一位學塾的教書先生。
清嘉落座後,流露出幾分自慚形穢的神色,自嘲道:「先生打發光陰的隨便想想,得出的結論,可能就是我們這些魯鈍之輩窮其一生都無法理解的玄之又玄。」
中年文士搖頭道:「鴛湖道友謬讚了。一個人的知識越多,就會面臨更大的未知。凡俗夫子,在於知道什麼,修道之人,在於知道自己不知道什麼。」
清嘉無言以對。
中年文士,坐姿端正,笑容和煦,但是在清嘉眼前,對方卻是高若神明。
沒辦法,眼前此人,是那位敢在托月山、也能在托月山隨便殺人的白帝城鄭居中啊。
清嘉欲言又止。
就像她自己所說,原本沒打算聊什么正事,只是等到她進入涼亭,與鄭居中面對面而坐,好像不說點什麼,她就會覺得有點暴殄天物了。
至於涼亭「小天地」內的兩位僧人繼續登高與對話,清嘉看了也等於白看,聽了也白聽,一則完全不懂,再者道不同。
清嘉強行壓下心中那個念頭,換了個話題,亦是心中好奇已久的問題,「敢問先生,會覺得什麼事情,是真正有意思的嗎?」
鄭居中微笑道:「很多啊。」
例如在一處中等品秩的福地之內,鄭居中曾經讓某個自己,白手起家,從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在短短二十年間,變成一位成功輔佐帝王一統天下的軍師。同時又添加了兩個嶄新身份,其中一個,是武學天賦極好的草野莽夫,揭竿而起。另外一個,成為了山上練氣士,修行資質一般,下山後去當了縱橫家。
三者各有一條潛在的主要心路脈絡,牽引三人走向不同的道路,分別負責三件事,創建,摧毀,修補。
鄭居中低頭看著那座山頭,突然說道:「鴛湖道友,是該為金翠城作長遠計了。」
清嘉如釋重負,沉聲道:「懇請先生賜教。」
金翠城在在蠻荒天下的處境,與酒泉宗相仿。
兩座宗字頭的立身之本,分別是煉製法袍和釀造仙釀。
在外界看來,金翠城因為曾經幫助舊王座大妖仰止,將那件墨色龍袍提升了一層品秩,才得到了仰止的庇護,倒也不假,畢竟蠻荒天下的那撥飛升境大妖,極少侵擾金翠城,卻非全部事實,仰止確實對清嘉青眼相加,可不過依舊是想要將其吞併,作為一隻財源廣進的聚寶盆,之所以沒有成事,還是清嘉堅持己見,甚至不惜撂下一句狠話,仰止似乎有些不為人知的顧慮,才沒有與清嘉一般見識,反正此間辛酸,不足為外人道也。
由於金翠城的法袍,煉製門檻高,難以大規模量產,上次攻伐浩然天下,金翠城與仙簪城在內幾個宗門,都屬於破財消災,給出了一大筆神仙錢,而金翠城這邊,也搬空了密庫儲藏千年之久的法袍,一併折價交付給甲子帳。
所以在劍氣長城那邊,金翠城這邊也沒有任何修士現身戰場。而城主清嘉,只是在之後的托月山議事中現身,與那撥參加文廟議事的浩然大修士,遙遙對峙,事實上,當時對面仔細打量這位金翠城女仙的視線,不在少數,當然還是因為她身上那件水路分陰陽、擁有日月更迭、斗轉星移大道氣息的「煉水」法袍。
鄭居中瞥了眼女子仙人,點頭說道:「桃亭道友的建議,大方向是對的。」
看人道心、翻檢記憶如隨手翻書。
清嘉沒有感到任何不適,只是追問道:「以先生之見?」
金翠城能夠數千年來始終屹立不倒,在於擁有兩座所謂的靠山,分別是明處的仰止,暗處的蠻荒桃亭。
可惜舊王座大妖仰止,未能返回蠻荒,被柳七攔阻,已經被文廟囚禁,桃亭也早就在那十萬大山當看門狗多年,如今更是在浩然天下那邊,搖身一變,成了那個在鴛鴦渚一舉成名的嫩道人。
所以托月山大祖的嫡傳弟子之一,同為女修的大妖新妝,先前曾讓金翠城全盤交出煉製法袍的秘法、道訣。
金翠城沒有什麼可討價還價的餘地。作為交換,托月山允許金翠城隨便揀選兩地,建造兩座下宗。
只是對清嘉來說,這種華而不實的好處,意義何在?根本就是毫無意義。
金翠城即便立起了下宗,又守不住,金翠城內嫡傳皆女修,除了煉製法袍,根本不懂如何與人廝殺。
所以那桃亭,先前曾經偷偷寄來一封極其隱蔽的密信。
大致意思,無非是暗示清嘉,樹挪死人挪活。
不如將金翠城搬遷去往浩然天下,在那邊混口飯吃,雙方也好有個照應。桃亭在信上拍胸脯保證,到了那邊,不敢說讓金翠城更好,只說維持當下的家業,與文廟討要一個宗字頭身份,不在話下。
對桃亭來說,金翠城清嘉,就是個小姑娘,屬於半個自家晚輩。
因為金翠城若是往上追溯,有兩條道脈,一條類似正宗法統,一條屬於旁門秘傳,而桃亭與清嘉某位身份隱蔽的傳道人,確實極有故事,道侶稱不上,可要說是姘頭就又難聽了點。
而清嘉的這位不納入金翠城譜牒的傳道人,曾經為金翠城留下一道遺囑法旨,說在那輪明月皓彩當中,有位按照輩分清嘉可以喊一聲太上師祖的古老存在,但是何時得見這位祖師爺,具體時日,說不定,耐心等著就是了。
清嘉本以為金翠城可以憑此多出一座巍峨靠山,結果天上一輪明月,直接被那些劍氣長城陰魂不散的劍修,給聯手搬遷去了青冥天下,這讓清嘉哭笑不得,這讓她還怎麼認祖歸宗?只是失望之餘,又有幾分輕鬆,畢竟金翠城內,已經有了一位自己甘心託付生死的鄭先生,就足夠了,真要讓那位道齡悠悠的祖師重返人間,再來到金翠城,說不定反而是一樁禍事。
大驪王朝,在那寶瓶洲戰場,曾經大肆搜刮一切出自金翠城的法袍,可惜未能成功捕獲幾個精通煉製技藝的金翠城嫡傳修士。
三百年前城主鴛湖躋身仙人的慶典。
除了仰止親自參加觀禮。桃亭也曾偷偷溜出十萬大山。
在避暑行宮秘檔那邊,對此都是有明確記錄的。
顯而易見,浩然天下與蠻荒天下,已經是如箭在弦的形勢,隨時都有可能爆發大戰,而金翠城,如果不是鄭先生,其實沒任何選擇可言,要麼主動依附托月山,要麼被浩然天下攻破,淪為階下囚。
清嘉發現這位先生好像有點心不在焉,她也不敢打攪對方的神遊萬里,耐心等待下文。
鄭居中很快就回過神,只是與她說了句言簡意賅的話語,「無非是將托月山新妝換成中土文廟,金翠城主動要價減半,去扶搖洲紮根,再在別洲,類似皚皚洲,挑選一處地盤作為下宗。」
清嘉顯然對此並無異議,沒有任何驚訝神色,能夠適宜浩然水土的蠻荒宗門,數量稀少,恰好金翠城就位列其中,她小心翼翼問道:「怎麼搬遷走金翠城所有家當呢?再就是如何挑選修士?」
鄭居中說道:「跟我走就是了。」
約莫是擔心對方聽不懂,鄭居中笑著解釋道:「整座金翠城已經被我煉化為本命物,為了瞞過托月山,不露出馬腳,連累鴛湖道友,在這件事上,確實耗費了我不少時日。」
方才鄭居中之所以會分心,是在考慮一件與雙方議事離題萬里的事情。
而這件事,鄭居中只與崔瀺聊過。
雙方的觀點是差不多的,有靈眾生,在修道之人的率領下,鋪路搭橋,往天外走,是一條肉眼可見的出路,要將那些天外星辰作為橋樑、或是「宗門飛地」,只要棋盤夠大,就可以脫離勝負之爭,減少整個既定天地的內部消耗,可能是以人族為首,與各族修士精誠合作,在那些天外星辰,揀選宜居之地,繁衍生息
但是光有這條暫時難說是嶄新「去路」、還是老舊「來路」的通天道路,是遠遠不夠的,以防萬一,還得用某條前所未有的路徑,「往內走」,讓天地眾生皆有另外一種活法,則是一條必須未雨綢繆早作謀劃的退路。
繡虎崔瀺窮其學問,終於打造出瓷人一事,就是為了與鄭居中,也是與三教祖師,證明這個「萬一」的恐怖意外。
現成的例子,就擺在眼前了,你們三位,總不好視而不見了吧。
鄭居中篤定,人族若是既沒有找到一條出路,又未能找出足可保全自身的退路,那麼遲早有一天,會被自己毀滅。
就像曾經高高在上的神靈,毀滅於親手造就出來的大地眾生。
每一個我們不敢承認的自己。
就是一頭徘徊籠中的困獸,就是一尊高坐大殿的神靈。
絕大部分的所謂得道之士,根本不知道所謂的立教稱祖,立教之根祇是要做什麼,稱祖所求何事。
眼已不高,手自然更低,是註定伸手夠不著「那道簾幕」的。
涼亭內,一個在想著金翠城的生死存亡。
一個在考慮整個有靈眾生的生死存亡。
大概這就是差異了。
難怪玄都觀孫道長會笑言一句,人與人之間的差距,比人與豬的差距更大。
鄭居中一揮袖子,收起涼亭內的那份異象,彎曲雙指,輕輕叩擊亭柱。
人間木作,以卯榫為關鍵。
在家門戶。在外學塾。修行在山。
靠何物來相互銜接人心?
鄭居中站起身,微笑道:「我們都是一盞燈火,在天地間忽明忽暗。」
言行互為卯榫,人心共作燈火。
搭建屋舍,抱團取暖。
之後鄭居中率先走出月眉亭,帶著清嘉散步金翠城內,大雪時節,金翠城的殿閣極為壯麗,美若琉璃境界。
跟在鄭居中身邊的清嘉,無法施展道法,便一併隱匿身形了,在那好似一處皇宮大殿,有梳靈蛇髻的少女,正在那兒踮起腳尖,伸長腰肢,手持長竿,敲打冰凌,墜地有一串碎玉聲響,少女們的笑聲,婉轉如鶯歌燕語。
走出宮殿,鄭居中帶著清嘉來到金翠城外的一條護城河,河面寬闊,橋下冰凍結,有許多孩子在上邊飛奔嬉戲。
鄭居中沿著河流一直往上游散步而去,來到一處河邊堤壩,腳下由瘦長條石堆砌而成,遍地攢簇密集,石縫間澆築糯米漿,再以鐵鋦和榫使勁夯實,如同魚鱗層層疊疊,又如老者之瘦骨嶙峋。
鄭居中這些年一直好奇,齊靜春當年在驪珠洞天,到底是怎麼做到的,齊靜春又到底看到了什麼。
真正讓鄭居中覺得有意思的事,就是有人做到了不管他如何花心思、依舊做不到的事情。事情本身有大小之分,只是在鄭居中心中,也不一定就有高下之別。如果一顆山上的雪花錢,突然間只能在山下折算成一百兩銀子,天下形勢又會如何?又比如天地間突然所有的三種神仙錢都消失無蹤了,事態又會如何發展?
聽說崔瀺年幼時,有個家族長輩,不許看那江湖演義和才子佳人。
以及不許崔瀺下棋,因為覺得聰明人容易痴迷此道,白白消磨大好光陰,耽誤治學,不務正業。
清嘉轉頭看著鄭先生,片刻之後,她自顧自笑起來,壯起膽子開口問道:「先生,如何看待男女情愛一事?恕我冒昧,先生可曾有過心儀的女子?」
鄭居中笑著搖搖頭。
清嘉這輩子還不曾有過道侶,她也不覺得需要找個道侶,但是她有個極為寵溺的嫡傳弟子,跟隨閨中好友,那位大妖官巷的一位家族嫡出晚輩,她們再喊上一撥相熟的女修,乘坐一架極有來頭的車輦,那撥各有背景來歷的鶯鶯燕燕,共同北游劍氣長城,據說未能成功登上城頭,卻遙遙見到了那位鮮紅法袍的年輕隱官,車輦還挨了一道雷法呢,沒白跑一趟。
成功見著了那位名動天下的年輕隱官。
讓她們雀躍不已,如出一轍的觀感。
就倆字,真俊!
回鄉之後,清嘉的這位嫡傳,便死去活來,痴心一片,好似魔怔了。
鄭居中神色淡然道:「愛欲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清嘉便不敢多問什麼了。
鄭居中緩緩而行,先前在那黥跡渡口,另外一個自己,與歲除宮吳霜降,雙方確實見面了。
浩然天下白帝城,青冥天下歲除宮。
都是公認對宗門掌控力最強的兩個地方,所有修士,都對那各自宗主敬若神明。
當時鄭居中開門見山說道:「吳宮主不該這麼早來的。」
吳霜降微笑道:「破甑不顧。」
可既然吳霜降還是來了,也就意味著繡虎在某種程度上,開始收網了。鄭居中會按照事先約定出手一次。
吳霜降當時就看著劍氣長城那邊的天幕,一輪明月被拖拽去往青冥天下,隨口問道:「好像打不起來?」
鄭居中說道:「因為陳平安還是不夠心狠。」
最終陳平安的那個選擇,也不算太過讓人意外。
白玉京三掌教陸沉,差點死在一個死人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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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冥天下,天地中央,一山獨高閏月峰。
與林江仙在山路上邊分別,碧霄洞主只留下戚鼓一人,帶著剛來這邊拜山頭的嫡傳弟子王原籙,和那個道號金井的燒火小道童,一起離開閏月峰,去往明月皓彩中的簡陋道場。
作為收徒禮,老道士拿出了一件巴掌大小的宮殿袖珍模型,丟給王原籙,瞥了眼小道童,「此地歸屬王原籙,金井,只要王原籙沒意見,你將來可以在裡邊修行煉丹。」
至於拜師禮就免了,王原籙當然巴不得沒有這套山上的繁文縟節。
王原籙雙手接過那座來歷不明的「仙宮遺址」,珍稀異常,毋庸置疑。
小道童謹遵老爺法旨,不敢有任何怨言,各人有各命,既然羨慕不來,何必羨慕他娘的,瞧著真眼饞啊。
老道士不理睬兩個各懷心思的傢伙,自顧自走入屋內,只是讓金井繼續盯著那爐子丹藥的火候,順便讓他傳授王原籙一門煉丹道訣,能教多少,能學多少,各憑本事。
王原籙將那件重寶收入袖中,落袋為安再說,這才開口問道:「金井師兄,此物來歷,給說道說道?」
看在那一聲「師兄」的份上,小道童白眼道:「聽沒聽過一句話?」
結果等了半天,也沒等著下文,王原籙給整懵了。
小道童這才大搖大擺跨過門檻,坐在丹爐一旁的板凳上,笑道:「有句老話,龍潛淥水坑,火助太陽宮。曉得吧?」
王原籙蹲在一旁,搖頭道:「從沒聽說。」
小道童嗤笑道:「井底之蛙!」
王原籙笑呵呵不反駁,誰是井底之蛙還不好說呢。
小道童繼續說道:「相傳是遠古五至高之一的」
說到這裡,小道童連忙止住話頭,伸手指了指天花板,「那淥水坑,是遠古水神的避暑行宮,只能算是其中之一吧。可這太陽宮,是誰的地盤,你自個兒猜去,反正要比那淥水坑品秩更高一籌,相傳曾是鑄劍地之一,外邊的修士,知道個什麼,只會以訛傳訛瞎傳,都說給打碎了,其實就在我家老爺這邊擱放著呢,算是極好極好的寶貝了,能排在我家老爺前五的家當,被你得手,就偷著樂吧。」
王原籙感慨道:「金井師兄懂得真多。」
小道童盯著丹爐的火焰,一張稚嫩臉龐被火光照耀得熠熠生輝,撇撇嘴,說道:「有個屁用。」
王原籙雙手籠袖,輕聲道:「比沒屁用強多了。」
小道童聞言勃然大怒,誤以為對方是在說怪話譏諷自己,只是等他轉過頭去,卻看到一張面帶傷感的真誠臉龐。
青冥天下,甘州,歲除宮。
山中一座建造最高處的宮殿觀景閣內,四人相約飲酒。
他們當下正在傳閱一本宮主親筆撰寫的冊子,以蠅頭小楷,詳細記錄著五彩天下那邊的風土人情。
在這裡,既可以看到鸛雀樓,也可以鸛雀樓外江水中央的中流砥柱,其實是一塊歇龍石。
他們幾個,都是鸛雀客棧的「舊人」了,昔年一座籍籍無名的鸛雀客棧,在浩然天下那邊的倒懸山,開了兩三百年。小小客棧,藏龍臥虎,一飛升兩仙人,外加兩玉璞。年輕掌柜之外,客棧廚子、雜役四人,化名都姓年,而且都是以陰神之姿,遠遊浩然天下倒懸山。其中化名年窗花的「少女」,更是宮主吳霜降的嫡女,她道號「燈燭」。
而那個年輕掌柜,正是被吳霜降暱稱小白的白落。歲除宮真正全權處理庶務的二把手。
此刻除了守歲人白落,其餘四個,就都在這邊了。
道號洞中龍的仙人張元伯,是個酒糟鼻的白髮老翁,將那本翻完了的冊子,輕輕拋給隔壁案幾那對正在打情罵俏的道侶。
修行之餘,閒暇無事,要是給這個老人一壺酒,一碟下酒菜,就能夠喝上一整天。
就像每端碗喝上一口酒,就往碗裡吐回一大口。
酒桌三板斧,呲溜一口,眯眼陶醉狀,打個哆嗦。
以前張元伯的道場,就在那座歇龍石之上,後來來了個劍修程荃,張元伯就主動挪地盤了,都不用祖師堂議事,如果這種瑣碎事都需要勞煩宮主定奪,傳出去還不被外人笑掉大牙。
山上君虞儔,伸手接住那本冊子,神色認真,翻書如飛,書頁嘩啦啦作響,雖然看得快,卻不敢錯過任何一個字。
畢竟是宮主親筆。
當初青冥天下三千道官,進入五彩天下。名義上,白玉京只有千餘人,距離半數,還差了四百多人。
可事實上,白玉京的天君仙官,在外邊開枝散葉的,不在少數,千絲萬縷的關係,其實真要寬泛來算,白玉京道官,還是差不多占了半數名額。
這個漢子的山上道侶,名為謝春條,婦人身材健壯,姿容實在是很不仙子,她喜歡喝烈酒,說葷話。
謝春條頭別一根翠竹髮簪,默默喝酒。
至於身邊的道侶,是個喜歡毛手毛腳的,簡直就是個色鬼投胎。
對於修道之人而言,那種床上打架,有個屁意思,可既然是道侶,就隨便他折騰吧。
漢子將那本冊子交給身邊的道侶,不忘輕輕捏了一把婦人的白膩手腕,結果被謝春條一手接過冊子,一手摔在對方腦殼上邊,打得漢子差點原地轉圈圈。
張元伯皺眉說道:「怎麼會在這個關頭,比預期早了七八年,冷不丁冒出個天下十人的榜單?」
虞儔嬉笑道:「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去,反正老子也沒在榜單上邊,就不關我卵事。」
謝春條一邊看書,一邊說道:「關鍵是仙杖派那邊聲明,這份榜單根本不是他們的手筆,這就很玄乎了。」
化名年窗花的「少女」,她作為吳霜降的嫡女,真名吳諱。只是這個名字,好像取得有點吃虧。
因為諧音都不是特別美好,污穢,誤會,無悔
當初那場陰神出竅的聯袂遠遊,他們足足跨越兩座天下,並非完整魂魄,真身和陽神都留在了歲除宮。
當然是被宮主吳霜降用上了某種秘法護持,否則以他們的境界,陰神無法在倒懸山那邊待那麼久,而且各自還能夠繼續修行。
年輕女修腰間懸掛一把小巧玲瓏的撥浪鼓,彩繪鼓面,畫工繁複,以龍皮縫製,桃木柄墜有紅線系掛的一顆琉璃寶珠。
以少女的修為,又是一件被她煉製為本命物,竟是無法完全遮掩 的寶光氣象,由此可見,這把小鼓不但是件仙兵品秩的重寶,而且在仙兵當中,註定都是上乘的。歲除宮這邊每年的除夕夜,都有那遍燃燈燭照虛耗、和擊鼓驅逐疫癧之鬼的舊風俗,負責住持這兩事的,便是吳諱。
吳諱在鸛雀客棧那會兒,化名年窗花。
是因為年少時,有次她與父親一起守歲。
吳霜降喜歡看雜書,尤其喜歡翻閱那些掌故類的文人筆記,吳諱曾經聽父親說過一句書上言語。
窗內人於窗紙上寫字貼花,吾於窗外觀之,極佳。
可能是書上看到的,也可能是有感而發,誰知道呢。
吳諱說道:「回頭我問問父親?」
虞儔趕緊搖頭,「吳諱,克制,要克制啊,千萬別連累我們在宮主那邊挨訓。」
三百年來,青冥天下十人,變動極小,幾乎都是些老人。
白玉京那邊,占據了前三的席位,沒有任何異議,大掌教寇名,二掌教余斗,三掌教陸沉。
第四,是那地肺山華陽宮的掌門老真人,道號「巨岳」的高孤。
第五,玄都觀孫懷中。第六,鴉山林江仙,是唯一上榜的純粹武夫。
之後幾個,也都是個個名字、道號如雷貫耳的老面孔。
其餘像歲除宮吳霜降,兩京山女子祖師,道號「俯瞰」的朝歌,因為他們各自閉關太久,登評過,又都曾退出了天下十人之列。
至於吾洲,閉關歲月更為長久,這位道號「太陰」的散修女冠,原本幾乎都快被青冥天下徹底遺忘了。
關於以往的天下十人,四人除外,各種名次高低,都還算讓看客們爭論不休的說頭,這四人,當然是三位白玉京掌教,外加一個玄都觀的孫道長。
但是這一次,不知是誰搗鼓出來的榜單,最新的天下十人。
充滿了玄妙,甚至是一種暗流涌動殺機!
高居榜首之人,是白玉京,二掌教余斗。
第二,白玉京三掌教,南華城城主陸沉。
第三,道場暫時位於明月皓彩之中的碧霄洞主。
第四,祖籍雍州,散修,鍊師,女冠吾洲。
第五,蘄州,玄都觀觀主,孫懷中。
第六,汝州,赤金王朝,鴉山林江仙。天下武道第一人。
第七,歲除宮吳霜降。
第八,幽州,地肺山華陽宮,高孤。天下第一煉丹宗師。
第九,并州,青神王朝,雅相姚清。
第十,是兩人並列。玄都觀道號「空山」的女冠,王孫。閏月峰純粹武夫,辛苦。
另有候補十人。但是相比前十人,已經讓看客們提不起太多興趣了。
首先,這份十人榜單,再沒有那位白玉京大掌教寇名!
這就已經是足夠驚世駭俗的消息了,說是晴天霹靂都不誇張。
其次,吾洲再度現世,等於坐實了她的十四境,她擠掉高孤的位置,並不意外,但是為何高孤並未緊隨其後,難不成玄都觀孫懷中是那雷打不動的第五人,當真成為了青冥天下的一條鐵律?還是說孫觀主其實已經同樣躋身了十四境?玄都觀是道門劍仙一脈,孫懷中可是那十四境純粹劍修?!
此外,玄都觀那邊除了孫道長,如今還多出了一個師姐王孫,而玄都觀與白玉京的恩怨情仇,誰心裡沒點數?難不成?
謝春條剛要將那本冊子歸還吳諱,後者搖頭道:「你們留著好了。」
張元伯想起一事,捏著下巴,疑惑道:「當年桂夫人臨時反悔,沒有跟我們一起來到青冥天下,是不是早就察覺到了這邊的不對勁?」
虞儔想到那位氣態雍容的桂夫人,與自家婆姨的那種搔首弄姿,可是截然不同的風韻,漢子忍不住嘿嘿而笑,結果立即挨了謝春條一肘,打得漢子額頭當場冒冷汗。
謝春條沒來由感嘆道:「還是無法相信,那個少年能夠當上隱官,還可以城頭刻字。」
當年那位背劍少年的清澈眼神,實在讓人記憶深刻。
曾經的背劍少年,後來的末代隱官,是客棧的老主顧了。
兩次遊歷倒懸山,都下榻於小巷盡頭的鸛雀客棧,很捧場。
張元伯笑著點頭,看了眼吳諱,「我覺得董畫符,瞧著也不錯。」
吳諱只當沒聽出其中的言外之意。
當年倒懸山重返青冥天下,董畫符曾經和晏琢一起跟著程荃來到歲除宮,一起瀏覽歲除宮景象,大好風光,不看白不看,又不需要花他一顆銅錢。期間他們遇到了那個道號燈燭的「丫頭片子」,修道有成,看著年紀不大罷了,與他們倆說話陰陽怪氣的。
可惜碰到了祖師爺。
吳諱確實罵不過那個董黑炭。
吵架最怕聽不懂對方在講啥。
所幸雙方都沒動手,只是約了一場架。
她嫌棄倆外鄉人境界不高,又是歲除宮的客人,就沒有跟他們一般見識。
但是至今吳諱還不清楚,那是董畫符幫陳平安約的架,跟他董畫符無關。
歇龍石上,吳霜降親臨此地。
吳霜降與少年面容的納蘭燒葦閒聊幾句修行事,最後就只剩下一個程荃,陪著宮主散步河邊。
作為劍氣長城十六位遠遊劍修的領頭人,老元嬰程荃,背著一隻棉布包裹的劍匣,裝著納蘭燒葦的一盞本命燈。
程荃加入了歲除宮的祖師堂山水譜牒,卻沒有授籙,不曾獲得正式道牒。這就意味著,老劍修至今還不是一位道官。
雙方腳下這塊歇龍石,本該隨水遷徙,不會長久紮根某處。但是被吳霜降親自施展了數重禁制,強行拘押在此。
其實除去歇龍石本身價值之外,吳霜降此舉很不划算,屬於一筆虧本買賣,要是擱在其它宗門、道觀,可能就會開鑿出一條環形河道,讓一座隨波逐流的歇龍石,可以不斷增添水運,就是一筆源遠流長的收益了。只不過歲除宮底蘊深厚,吳霜降的暴殄天物之舉,多了去,不差這一樁。
在歷史上,歇龍石總計四座,一座在那場水火之爭的戰事中,被徹底打碎,一座後來被某位上古仙人煉化為本命物,再就是曾經被淥水坑澹澹夫人視為禁臠的那座海中巨石。最後,便是歲除宮這處道場。
傳聞,僅是傳聞。
昔年宮主吳霜降的道侶,她修道資質平平,喜好搜集天下奇珍異寶,吳霜降就帶著她雲遊天下,她所有喜歡之物,都會被吳霜降帶回歲除宮。
程荃得知那一連串事跡後,試探性問道:「吳宮主,有無山水畫卷,可以觀看一二?」
吳霜降停下腳步,歇龍石外邊的那條河流中,便水霧升騰起來,江水如鏡,那幅水紋畫卷中,只見一位狀若瘋癲的女修,狂笑不已,抬起一條如灰燼簌簌而落的腐朽胳膊,她拍了拍腦袋。
失心瘋了一般,對那年輕隱官揚言,宰掉她便是,就當是多出一筆戰功,但是她竟然請求年輕隱官,一定要做掉元兇,打崩托月山
隨後便有一條金色雷電,將那仙人境女修的身軀打作齏粉。
由於這幅畫卷被掐頭去尾了,故而看得程荃一臉茫然,這是咋回事。
至於那頭仙人境大妖,程荃當然認得對方,女修道號繁露,也曾是在蠻荒天下割據一方的一宗之主。
看樣子她是只能靠著一盞續命燈,折損了一部分魂魄,再去借屍還魂了,可這屬於最下乘的屍解,畢竟妖族修士,要遠遠比人族練氣士,更重視「真身」。許多術法,大道根本,都與真身體魄,戚戚相關。所以妖族修士跌境之多,要遠遠多過人族修士。
何況就算能夠重頭再來,卻是再難走前世修行的那條老路了,既然無法熟門熟路走舊道,以後修行豈能順遂?
所以對蠻荒天下的任何一座宗字頭門派來說,祖師堂每供奉一盞續命燈,幾乎就是一筆註定賠本的買賣。
即便是那宗主,哪怕能夠靠著續命燈,接下來往往就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改朝換代了。
程荃雖然想不通其中關節,但是不耽誤老劍修滿臉笑容。
在托月山被人斬殺,就像道官在那白玉京給人砍死,儒家修士在中土文廟被外人打嘛,
痛快痛快。
咱們隱官大人,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憐香惜玉!
吳霜降微笑道:「確實憋屈,繁露若是堂堂正正,與年輕隱官廝殺,也不至於死得如此窩囊,只是這場托月山一役,太過詭譎,就像托月山大祖的開山弟子,元兇,與陳平安聯手,做掉了他們這撥留在托月山做客的蠻荒上五境修士。」
程荃震驚道:「這撥?!不止是繁露這個老妖婆?」
吳霜降點頭道:「比較多。」
老劍修哈哈大笑,「不枉我當年與隱官大人吵架不還嘴。」
吳霜降一笑置之。
老劍修感慨萬千。
這位隱官大人,確實從不讓人失望。
吳霜降突然笑問道:「程荃,你這輩子最恨誰?」
程荃默然。
當然會恨很多,只說那些妖族畜生,數得過來?
但是程荃最恨之人,其實是自己。
恨此生劍術稀拉。恨自己膽小,連那董三更、齊廷濟都敢罵,至於老聾兒之流,都不配程荃浪費唾沫,但是這麼一號劍修,這輩子,卻連喜歡兩字都不敢說出口。
有些事,不會等人。
有些人,也不等人。
程荃神色黯然。
吳霜降說道:「紅葉劍宗的劍修蕙庭,肯定記得吧?」
程荃眼神瞬間凌厲起來。
程荃與摯友趙個簃,曾經有過一個私底下的約定,下次蕙庭再出現在劍氣長城,如果再無法將蕙庭大卸八塊,以後雙方就當啞巴好了。可惜蕙庭在百年之前,戰場上破碎了那把本命飛劍「脂粉」,跌境後就在宗門內養傷,沒有參加最後那場大戰。
吳霜降說道:「還有一幅畫卷,自己看吧。」
原來是為了斬殺紅葉劍宗的元嬰境劍修蕙庭。
陳平安放走了一位仙人境妖族修士。當然後者經過托月山一役,也算元氣大傷了。
蕙庭選擇以命換命,為一個從來不曾去過劍氣長城的妖族仙人,換取一條生路。
在那戰場上,先是劍光直落,將那蕙庭當頭劈下,當場一切為二。然後是一道鋒芒無匹的劍光橫掃而過,將其攔腰斬斷。
再以一座懸空雷局,以五雷正法緩緩煉化修士魂魄。
最恐怖之處,在於那座道韻無窮的璀璨雷局當中,出現了兩個被強行剝離出來的金色文字,正是蕙庭的妖族真名。
一場足可讓旁觀者背脊發涼、毛骨悚然的虐殺。
劍氣長城多戰事,戰場之上,慘絕人寰的畫面,層出不窮的狠辣手段,茫茫多。
只說米裕,納蘭彩煥,齊狩,這些劍修,在蠻荒妖族眼中,何嘗是什麼善茬?
而這幅畫卷,之所以容易讓人倍感不適,因為出手之人,是陳平安。
但是程荃,絕對是例外。
絕對不會感到有任何不對的地方。
吳霜降收起秘法,畫卷隨水消散。
如那人生無常,萍蹤聚散不定。
吳霜降去往鸛雀樓。
老劍修與吳宮主道了一聲謝,然後獨自走在河邊,神色輕鬆,洒然一笑,是隱官大人做得出來的勾當。
昔年牆頭之上,並肩作戰的戰事間隙,竟然罵不過年輕隱官。
老人一轉身,好像還來不及收斂笑意,驀然間就已經老淚縱橫。
不小心。
鸛雀樓內。
吳霜降漸次登高,來到頂樓,大門自行開啟,他走入一間屋內。
在青冥天下歷史上,歲除宮曾經始終是一個勉強可算二流的門派,直到出現了一個吳霜降,他完全是憑藉一己之力,將歲除宮抬升為天下最頂尖的宗門。
除了吳霜降自身道法造詣極高,可以說是視各境瓶頸如無物,可是吳霜降真正讓天下修士忌憚的地方,在於他傳道授業的本事,獨一無二。
故而在歲除宮內,吳霜降更是出了名的說一不二。
屋內,除了守歲人白落,還有掌籍兼文學的道官,高平。
此外猶有三人。一個只是瞧著與高平差不多歲數的道官,弱冠之年的面容,極有英氣,他化名桓景,道號「無恙」。
還有一個私底下有個「大話秀才」綽號的老人,化名常幼,見著了那位跨過門檻的歲除宮宮主,也毫無畏縮神色。
最後一位是魂魄不全的鬼仙,姓楊,卻早已脫離了師門和家族,在歲除宮閉關多年,這是他第一次離開道場。
吳霜降率先盤腿而坐,微笑道:「都別客氣。」
鸛雀樓外,雲水悠悠,與君同愁。
鸛雀樓內,兵家豪傑,誰堪共坐。
有些人,好像只存在於書中。
然後某些人,就好像從書中走出來了。
而這本書,名為武廟。
————
浩然天下,桐葉洲,鎮妖樓。
樓外山水神靈共同敬香的天地異象,漸漸消散。
其中一炷水香和一炷山香,分別來自書簡湖的老先生,擔任仿白玉京的閽者,與純陽道人呂喦。
「既然對那幾個師兄留給你的那些功德,有了個決斷,但是我還得提醒你一句。」
至聖先師微笑打趣道:「功德散盡,出乎私心,是沒有任何回報的,可別心存僥倖啊。」
陳平安點點頭。
二話不說,陳平安祭出那把不屬於本命飛劍的「小酆都」,「有勞至聖先師幫忙打開禁制。」
至聖先師也不覺得意外,一個連繡虎都沒能搗爛道心的年輕人,腦子靈光,不奇怪。
只是沒有急於出手,至聖先師沒來由笑問道:「一個修道之人,至今還沒個道號,不像話吧?」
陳平安難得有笑容尷尬的時候,總不能在至聖先師這邊,說自己取名一事極其擅長、只因為候選道號一籮筐,反而因為實在太多而不知如何取捨吧?
至聖先師又問道:「將來去了青冥天下,化名想好了?」
陳平安愣了愣,搖搖頭,「還沒想過此事。」
要說化名,還真不少,北俱蘆洲的陳好人,桐葉洲的曹沫,五彩天下的竇乂。至於青冥天下那邊,有了!
只是至聖先師卻微笑道:「自己知道就好,不用跟我說了,免得泄露天機。」
隨後至聖先師才伸出手,雙指捻住那把飛劍,根本無需讓青同打開鎮妖樓禁制,只是將那把飛劍輕輕往鎮妖樓外一丟,便化做一條纖細流螢,瞬間遠去千萬里,在夜幕中消逝不見。
驀然間,如無數星辰漸漸墜落人間荒野,燈火輝煌,在大地之上,依次亮起,漸漸稠密,仿佛有那百千萬億,熠耀往來,不可計數。在那破敗城池,在那荒郊野嶺,若熒光點點,恍惚如有一燈獨行者,有好似結伴並攜雙燈者,俱是那死無葬身之所、只能在 徘徊不去的孤魂野鬼,有那燈火攢簇密集之地,是那桐葉洲破碎山河,無人收廢帳,歸馬識殘旗,大大小小的戰場遺址,在那連綿不絕的破敗城池內,是復國後猶然來不及做那水陸法會,無法被祭奠的亡魂,但是陰靈匯聚不散,執念深重,死後依舊希冀著庇護一方山水的各路英靈,披掛破敗甲冑,燈火匯聚,涓流雖寡浸成江河,爝火雖微能燎野。處處燈火倏合倏分,好似路上行人,終要各奔東西,在那眾多官府衙門、私家書院,好似響起書聲琅琅,如挑燈夜讀,有依稀燈火若渡江者,或迎風疾行,或踟躕不前,回首望去,有那市井鄉野,光亮寥寥,若寒窗爇燈熒熒然,有那燈火在道上相遇,駐足不前如逢舊人。有那太平山,扶乩宗,玉芝崗等宗門覆滅之地,好似有燈火,仿佛修士紛紛御風而起,在漆黑夜幕中帶起了一陣陣的流螢光彩,一洲各地,皆有燈火等高,好似夫婦,生生死死,皆不願離別,又有那些高低差距,幾乎,是那些大人牽著自家孩子的手,好像父母在低頭安慰那些孩子們,不怕不怕,爹娘就在身邊呢
至聖先師轉頭望向身邊的青衫客。
之前一直默然遠眺的年輕人,等到他看到最後這一幕景象時,便一下子淚眼朦朧,嘴唇顫抖,使勁皺著臉。
至聖先師安安靜靜等著身邊的年輕人, 一點一點收拾情緒。
年輕人轉過頭,數次深呼吸,再轉回頭,與至聖先師默然作揖致謝。
老人側過身,拱手還禮。
看時辰,馬上就要新的一年了。
於是等到陳平安直腰起身,才發現自己已經不在桐葉洲鎮妖樓。
而是重返大岳穗山之巔。
傳聞上古時代,穗山曾經設置有一座節氣院,其中架有報春鼓,敲響此鼓,便是為浩然天下辭舊迎新,為人間報春來。
但是不知為何,穗山已經太多年不曾有人敲鼓迎春了。
置身於節氣院高台上的陳平安,怔怔看著那架巨大的報春鼓,深呼吸一口氣。
陳平安開始擂鼓。
敲響報春鼓,天下共迎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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