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零四章 一人即半洲(1 / 1)
小龍湫祖山,龍脈山脊形似一把如意。
古松下,司徒夢鯨好像斷定陳平安會趕來此地,開始閉目養神,耐心等待那位年輕隱官的做客小龍湫。
黃庭有些無聊,就喊來令狐蕉魚,來這邊陪著自己嘮嗑,只是有龍髯仙君這位太玄師伯祖在場,少女哪敢造次,不管黃庭問什麼,只是點頭或搖頭,絕不敢打攪上宗祖師的清修。
作為下山修士,對於自家上宗大龍湫的種種奇聞異事,仙跡軼事,當然是耳熟能詳,津津樂道。
關於這位龍髯仙君的故事,更是有說不完的故事,與昔年中土十人之一的老劍仙周神芝是好友,參加過竹海洞天的青神山酒宴,百花福地的一位命主花神是他的紅顏知己,遊歷倒懸山,與那位手捧龍鬚拂塵、師祖是白玉京真無敵的道門高真,曾經有過「捉放亭雪夜論道」的美談,下榻於倒懸山四座私宅之一的水精宮,傳聞雨龍宗那位雲簽仙子頗為親近。與皚皚洲那位自號「三十七峰主人」的飛升境大修士,更是忘年交,在修行之初,雙方境界懸殊,就被老神仙暱稱為「龍髯小友」
直到司徒夢鯨運轉靈氣,循環一個小周天后睜開眼,神色和藹望向那個少女,主動開口道:「拂暑,你願不願意隨我去大龍湫,我那懸鐘師弟,近期打算收徒,你要是願意,我可以幫忙引薦。」
修士的山上道號,就如小字,長輩如此稱呼,當然是一種認可和親近。
令狐蕉魚趕緊起身,少女當然不願去大龍湫,只是她不敢照實說出心聲,便有些局促不安。
司徒夢鯨笑著伸手虛按兩下,「不用緊張,不願去就不去。以後哪天要是想要去中土神洲遊歷了,可以事先飛劍傳信大龍湫雲岫府。」
雲岫府,正是這位龍髯仙君的山中道場。
在少女身上,依稀可見某人的影子,似是而非。
令狐蕉魚趕忙稽首致謝。
這位中土仙人突然起身道:「大龍湫修士司徒夢鯨,見過陳山主。」
一位青衫刀客在崖畔飄然而落,微笑道:「落魄山陳平安,見過龍髯仙君。」
身後還跟著一個黃帽青鞋的扈從,手中青竹杖輕輕點地。
司徒夢鯨是在前不久,才收到了一封來自大龍湫的山水邸報,出自山海宗之手。
桐葉洲實在太過閉塞了,以前是眼高於頂,覺得中土神洲之外無大洲,如今卻是無心也無力關注天下大勢。
看到邸報上邊的內容,讓一位仙人都要感到匪夷所思,不敢置信。
令狐蕉魚跟著祖師一同站起身,有些犯迷糊,落魄山?陳山主?
怎麼自己從未見過,也未聽過,多半是自己孤陋寡聞了。
一張石桌,四條凳子。
暫為主人的龍髯仙君,黃庭姐姐,外加兩位客人。
令狐蕉魚就要挪步,將位置讓給那個陳山主的隨從。
只見手持綠竹杖的年輕男子,站在長褂布鞋的青衫刀客身後,這會兒朝她微笑道:「令狐姑娘坐著便是了。」
司徒夢鯨朝陳平安伸出一掌,一手扶袖,「請坐。」
陳平安落座後,笑問道:「不知龍髯仙君找我,是有什麼吩咐?」
司徒夢鯨似笑非笑,不愧是被說成文聖一脈最像老秀才作風的讀書人,臉皮不薄。
這位中土仙人,面容清癯,美髯,仿佛是一位隱居山林的清貧之士。
大龍湫在中土神洲,哪怕擁有兩位仙人坐鎮山頭,每天都在財源廣進,家底深厚,卻依舊屬於二流宗門,源於中土神洲版圖之遼闊,超乎想像,其餘八洲,一座宗門,能夠擁有一位仙人,就已經是當之無愧的「頂尖」宗門仙府了,可是在中土神洲,二流宗門能否躋身一線,存在著一道難以逾越的天塹,山中有無飛升境!
司徒夢鯨不願跟對方兜圈子,直截了當道:「相信陳山主對我們小龍湫已經十分熟悉了,先前我與黃庭所說之事,更是聽得真切,敢問陳山主,何以教我?」
陳平安卻答非所問,「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你們中土大龍湫,再加上這座下山,已經兩百多年未有新玉璞了。」
如今大龍湫的玉璞境修士,只有一人,便是道號「懸鐘」的那位大龍湫掌律,是宗主和司徒夢鯨的師弟。
此外,都是一些上了歲數的「老元嬰」,比如下山的林蕙芷。
權清秋還算稍微好點,並且資質不俗,有望躋身上五境,相信這也是大龍湫宗主和祖師堂的為難之處。
以司徒夢鯨的性情,是肯定不會擔任宗主的,那位懸鐘掌律,天生脾氣暴烈,更不宜繼任宗主。
所以一旦宗主仙逝,哪天兵解離世了,大龍湫綿延傳承三千年的香火,怎麼辦?一宗修士,何去何從?如何在中土立足?
總不能讓一個元嬰境修士擔任宗主吧。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司徒夢鯨點點頭,「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陳平安笑道:「所幸再青黃不接,只要有龍髯仙君在,也要好過那些被摘掉宗字頭的仙府,至多就是面子上有點過不去,會被外界笑話幾句。」
宗門道統傳承年月,又分周歲、虛歲之別,就看有無玉璞境。
文廟那邊,會給出一個三百年期限。若是一座宗門在三百年內無玉璞,就要按例摘掉宗字頭銜了。
只是大龍湫即便那位老宗主兵解了,有司徒夢鯨這位年輕仙人,和那師弟懸鐘,如何都不至於淪落到計算「虛歲」的程度。
令狐蕉魚其實一直在豎耳聆聽,看似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其實她壯起膽子,以眼角餘光偷偷打量了一眼身邊的青衫客。
這位年紀輕輕的山主,笑意笑語,再加上末尾一句「被外界笑話幾句」,真的挺欠揍呢。
黃庭看著那個翹腿而坐的傢伙,意態閒適,雲淡風輕。
她感慨不已,如果說自己是福緣好,這傢伙卻是命硬。
當年在藕花福地,陳平安其實就那麼點境界,卻能僅憑一己之力,殺出重圍。
不談那個「天下無敵」的丁嬰,只說周肥,陸舫,哪個是省油的燈。
其實黃庭在五彩天下,偷偷去遊歷過一趟飛升城,那裡的劍修在酒桌上,只要提起那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都會態度鮮明,絕無位於中間的那種「無所謂」。
陳平安看著桌上棋局,隨口說道:「所以如果龍髯仙君真要狠下心來清理門戶,一下子拿掉兩個小龍湫的元嬰境,確實太過大傷元氣了,親者痛仇者快,一個不小心,甚至還會連累宗門丟掉這塊別洲飛地,相信這也是龍髯仙君遲遲沒有動手的理由吧,不當大龍湫山主,已經對歷代祖師心懷愧疚了,如果再親手毀掉下山基業,換成誰都要揪心。」
司徒夢鯨默不作聲。
陳平安抬了抬袖子,探出一手,雙指作捻子狀,指尖憑空多出了一枚漆黑棋子,輕輕落子棋盤,剎那之間,棋盤之上,有那風捲殘雲的跡象,氣象跌宕,牽連之前所有棋子一併震顫起來,宛如一座占地不大的洞天天地,有蛟龍走水,翻江倒海。
再更換一手,雙指捻住一枚雪白棋子,再次落子棋盤,瞬間就又打消了先前的亂局氣象,所有棋子趨於平穩,仿佛復歸天清地明一般,陳平安自顧自說道:「好話總是會讓人難受,聽了讓人倍感輕鬆的道理,往往不是道理。」
在功德林,陳平安沒少翻書。此外,何況還有一個天下見識最為駁雜的熹平先生,可以隨便問。
所以對那玉圭宗,桐葉宗,三山福地萬瑤宗,作為小龍湫上山的大龍湫,可謂了如指掌,如數家珍。
許多大龍湫祖師堂裡邊,一些個相對年輕的供奉,他們都不知道的宗門秘聞,歷代祖師爺們諸多不宜宣揚的功過得失,陳平安都一清二楚。
司徒夢鯨低頭眯眼,凝視著桌上那局棋,緩緩道:「高妙好棋,就算師尊和韓絳樹在場,續下此局,各自無解。」
司徒夢鯨抬起頭,笑道:「陳山主不愧是崔國師的小師弟,同樣精通弈棋一道。」
人生星宿,各有所值。天之生我,我辰安在?
今夜月明星稀,在這位年輕劍仙落子之後,身為仙人的司徒夢鯨,方才窮盡目力,也只能是依稀見到兩道纖細「星光」,如獲敕令,被接引而至,從天而降落人間,最終落在棋盤之上。
這就意味著陳平安的這兩手精妙落子,不但冥冥之中契合大道「天意」,還順便完全壓勝了之前的整盤殘局。
小陌站在自家公子身後,面無表情。
其實是某天在那密雪峰,崔宗主得知有這麼個棋局之後,就掏出兩罐棋子,讓先生幫忙擺出棋譜,結果崔宗主掃了殘局幾眼,就收起所有桌上黑白棋子,重新一一落子,期間不斷提走黑白棋子,宛如親眼目睹了當年那場兩位仙人的松下對弈,崔宗主一邊落子提子,一邊罵倆白痴,臭棋簍子比拼誰下棋更臭呢,丟人現眼,貽笑大方最後便幫著下出了陳平安今天落子的兩手棋。
司徒夢鯨疑惑問道:「陳山主還是一位望氣士?」
劍修,純粹武夫,符籙修士。
陳平安笑著反問道:「可能嗎?」
司徒夢鯨嘆了口氣,開門見山問道:「你如何確定林蕙芷和權清秋的背叛浩然?」
令狐蕉魚瞬間臉色慘白。
陳平安笑道:「那我就姑妄言之?」
司徒夢鯨笑道:「那我就姑妄聽之。」
陳平安站起身,看了眼遠處那座由權清秋精心打造的野園,輕聲道:「龍髯仙君很快就會知道答案了。」
司徒夢鯨突然說道:「事先提醒陳山主一句,最終如何處置叛逆,是殺是關,大龍湫無需外人插手。」
上次陳平安造訪心意尖,與太平山黃庭在此重逢,在茅屋那邊待了片刻,司徒夢鯨察覺到了一股殺意。
就像一根直線,一條劍光,掠過小龍湫上空。竟是能夠讓司徒夢鯨感到一瞬間的道心冰涼。
陳平安轉頭笑望向司徒夢鯨,沒有任何言語。
小陌微笑道:「既然你們大龍湫不知道如何把事情做好,那就不要教我家公子如何做事了。」
陳平安說道:「不能這麼說,本就是大龍湫的家務事,我們作為外人,能夠幫上點小忙,已經十分榮幸了。」
小陌點頭道:「公子都對。」
司徒夢鯨卻沒有覺得半點可笑,心情沉重,緩緩起身後,說道:「若能幫助我們解決這個天大隱患,大龍湫必有厚報。」
陳平安移步走到崖畔,伸出一手,掌心抵住腰間兩把疊放狹刀之一的斬勘,面朝那座距離不算遠的野園。
山風輕輕吹拂鬢角髮絲,陳平安微笑道:「都好說話,就都好說。」
如今的浩然天下,除了屈指可數幾人,可能都不太清楚一個道理。
落魄山山主陳平安。
小陌,落魄山記名供奉,飛升境巔峰劍修。
首席供奉姜尚真,仙人。
下宗宗主崔東山,仙人。
落魄山掌律長命,可以視為一位仙人。
騎龍巷壓歲鋪子的某位雜役弟子,化外天魔,飛升境。
下宗首席供奉,米裕,玉璞境劍修。
落魄山大管家朱斂,山巔境圓滿武夫。
開山大弟子裴錢,止境武夫。
練氣士在玉璞境之下,純粹武夫在山巔境之下,以及上下兩宗的記名客卿,好像都不用去說了。
中土神洲之外,劍光聯手拳罡,足可橫掃半洲。
就像。
昔年大驪王朝,一國即一洲。
如今陳平安,卻是好像,一人即半洲。
陳平安說道:「勞煩龍髯仙君幫忙喊來權清秋和章首席。」
權清秋和章流注很快就各自匆匆御風而來。
權清秋不認識那個瞧著架子不小的青衫刀客。
但是章首席一看到那個青衫背影,就頭皮發麻,一顆道心如水桶,晃蕩得七上八下。
陳平安轉頭笑道:「章首席,好久不見。」
章流注神色緊繃,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不知如何作答。
其實沒有「好久」,太平山遺址一別,這才幾天功夫。
先前老元嬰與那虞氏王朝的內幕供奉,金丹修士戴塬,真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一起看的鏡花水月,喝的美酒,那戴塬,境界不高,為人很有一套,竟然能夠喊來一撥身姿曼妙、姿容出彩的仙子,自家門派的,別家山頭的,都有。她們一口一個章大哥、章上仙,喊得老元嬰的骨頭都要酥了,不是沒有見識過這般脂粉陣,可是一群鶯鶯燕燕,皆是譜牒女修,從無有過!
只是最後成了一雙難兄難弟,都被眼前這個心狠手辣的青衫劍仙,以歹毒秘法將他們的神魂剝離拘禁起來,最終章流注和戴塬一起在太平山遺址山腳處,就像當了兩尊看門的門神,期間滋味到底如何,真是苦不堪言,想都不願意去想。以至於活著返回小龍湫後,再當那首席客卿,見著誰都有了些笑臉,因為老元嬰每天都會提醒自己,好好珍惜當下的這份神仙日子。
當時在門口那邊,章流注被姜尚真拿走了那塊材質不明的黑色石頭,才算破財消災,勉強送走那兩位瘟神了。
事到如今,野修出身的老元嬰,尚且不知道,當年偶爾所得的那塊不起眼石頭,其實是那遠古「瀲灩堆」之一。
若是知曉此物根腳,在那中土神洲,遇到個識貨的,至少能賣出三百顆穀雨錢!可惜多年以來,只是被章流注拿來看遍一洲鏡花水月,暴殄天物。
陳平安偏移視線,望向那個腰懸魚竿的「年輕」元嬰,笑問道:「你叫權清秋?姓氏好,名字更好。」
權清秋看了眼師伯祖,沒有要提點一二的意思,只得小心翼翼說道:「正是權清秋,不知前輩是?」
陳平安笑道:「外鄉人,說了你也不知道。我曾經見過一個跟你同名的修士。隔著一道柵欄,一見如故,相談甚歡。那位『清秋』道友,與你算是筷子喝不了湯,勺子吃不了面,各有所長,各有所短。」
在老聾兒的牢獄內,曾經關押著一頭仙人境大妖,叫清秋,真身是條青鰍,曳落河四凶之一。
權清秋聽得一頭霧水,一個外鄉人,竟敢當著師伯祖的面,在這邊故弄玄虛,到底想要做什麼?
陳平安問道:「那座野園,不談那些尚未鍊形成功的,七十六位妖族修士的身份底細,你都查清楚了?」
一個野園,占地方圓數十里,將那些妖族悉數圈禁起來,幾乎都是下五境修士。
由首席客卿章流注住持大局,不過真正負責具體事務的,是一位小龍湫老金丹,還有一位前些年招徠的客卿,是位純粹武夫,亡國武將出身,金身境,家國破碎,復國無望,面對這些妖族餘孽,殺心極重。
小龍湫修士精心打造了一座符陣,設置出一道山水屏障,防止妖族修士逃竄出去,在符陣界線之上,還懸掛有數十把出自小龍湫鏡工煉製的照妖鏡,野園之內,居中地帶,有座小山頭,視野開闊,山頂臨時建造有一座府邸,那個叫程秘的武夫常住,權清秋和章流注偶爾會入駐其中。外鄉遊客,可以乘坐幾條符舟遊歷野園。
權清秋忍不住又看了眼師伯祖,可惜司徒夢鯨依舊沒有任何提醒。權清秋心中便有些怒氣,聽這廝的口氣,是真覺得自己已經鳩占鵲巢、反客為主了?
不過權清秋還是儘量以平緩語氣答道:「都仔細勘驗過了,通過妖族畜生之間的相互驗證身份,來自什麼山頭門派,隸屬於哪個蠻荒軍帳,一清二楚,詳細記錄在冊,不會有任何紕漏,藉此機會,還幫著書院找出了不少隱藏消息。」
只有一頭龍門境和幾個洞府境畜生,能有什麼紕漏?他權清秋只要願意,一隻手就可以殺乾淨野園全部妖族。
陳平安一腳踏出,縮地山河,直接來到野園上空。
明月夜中,一襲青衫御風懸停,手心輕輕敲打狹刀斬勘的刀柄,視線低垂,俯瞰大地。
小陌沒有跟隨陳平安去往野園,只是得了心聲吩咐,站在崖畔這邊,看著自家公子的神仙風采,小陌很期待將來與自家公子,一同聯袂遠遊浩然明月中。
在那天高地遠蒼茫遼闊的遠古時代,曾經有無數奇異景象,比如日宮金烏降絳闕,帝子乘風下翠微。
都是小陌親眼見過的光景。
甚至還有那場氣勢恢宏的水火之爭。
明月銷熔,山嶽崩碎,大瀆乾涸,大海開始燃燒,烈日開始結冰。
無需手持符陣關牒信物,青衫筆直一線,隨便破開陣法禁制,如入無人之境,落在山頂府邸外邊的廣場上。
章流注猶豫了一下,與龍髯仙君心聲一句,得了許可,立即御風前往野園府邸。
一個正在廣場上走樁的魁梧男子停下身形,臉色不悅,沉聲問道:「來者何人,報上姓名?!」
那個不速之客說道:「姓陳,名平安。來自仙都山,見過程將軍。」
武夫瞥了眼對方的腰間疊刀,眉頭舒展幾分,放緩語氣,問道:「可有小龍湫信物?」
章流注來到廣場,火急火燎道:「程秘,不得對陳山主無禮,陳山主是我們小龍湫的貴客。」
陳平安笑問道:「職責所在,盤查身份,怎麼就無禮了?章首席,咱倆朋友歸朋友,我還是得說你一句了,做人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啊。」
章流注立即彎腰點頭道:「陳山主教誨,必當銘記在心。」
老子是野修出身,跟我談什麼臉皮不臉皮的,到底是誰不要臉?
程秘對此習以為常了,對這位道號水仙的老元嬰,不喜歡,也談不上厭惡,反正就是矮個子裡邊拔將軍,在這小龍湫,還算是能夠喝上酒聊幾句的,程秘與那一年到頭冷若冰霜的山主林蕙芷,還有那個狗眼看人低的權清秋,反而沒什麼可聊的,估計對方也懶得跟自己聊,一個體魄稀爛的金身境,在山上又值不了幾個神仙錢。
陳平安緩緩抽刀出鞘。
一把狹刀斬勘,鋒刃現世。清涼如水,月光映照,無比瑩澈。
一襲青衫,等到拔刀出鞘後,並未愈發腰杆挺直,反而微微身形佝僂。
一股異常蒼茫渾厚的氣息,瞬間瀰漫籠罩住整座野園山水。
如天道落地。
那些尚未鍊形成功的妖族,如同各自見到了自身血脈的一個個初始存在,認祖歸宗一般,悉數不由自主匍匐在地,顫抖不已。
而野園之內的妖族修士,即便認不得那一襲青衫,卻認得那把早已名動蠻荒所有軍帳的著名狹刀。
是劍氣長城的那個變態存在!
面容、身形皆模糊不清,在那城頭孑然一身,拄刀而立。
只不過是一身鮮紅法袍,變成了一襲青衫而已。
陳平安眯起眼,望向一處,「找到你了。」
真是會藏,選擇躲在這裡,確實算腦子很好用了。
不然單憑自己那幾張風雨符,還真不一定能夠找出蛛絲馬跡。
可惜自己身邊還有個小陌。
祭出一把籠中雀。
陳平安再一步跨出,一手按住「下五境妖族修士」的那顆頭顱,狹刀橫抹,緩緩割下首級。
與此同時,已經將這位魂魄拘押成一團,攥在手心,隨手拋給站在心意尖崖畔的小陌。
小陌將其收入一把本命飛劍當中,片刻之後,與自家公子心聲言語一番。
除了權清秋,果然還有個林蕙芷。
這頭妖族修士境界不高,只是個元嬰境,但是卻是某個蠻荒軍帳相對核心角色之一,有個好師承使然。
它在老龍城一場大戰中還道心受損,真身殘破,返回小龍湫附近養傷,最終未能及時撤出桐葉洲。
即便被關押在此地依舊野性難馴的所有妖族,今夜卻沒有任何一個,膽敢靠近那個曾以無敵之姿守住半座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畢竟那些年與之對峙者,唯有舊王座之一的劍仙龍君。
陳平安收刀歸鞘,返回山頂府邸外的廣場,笑問道:「程將軍,願不願意挪個地方,我家山頭那邊,武夫頗多,不缺切磋機會。小龍湫欠我一個人情,不會阻攔的。」
程秘咧嘴一笑,搖頭道:「在這裡挺好的,每天看著那幫關在籠子裡的畜生,才不覺得自己還在做夢。」
文廟之上,骨鯁之臣,置身沙場,又是股肱之將。
出身簪纓世族,卻年少投軍,棄筆投戎,數十年戎馬倥傯,都在跟風沙、馬糞打交道。
故國京城,曾經被一洲仙師譽為無月城。
因為開國以來,便無宵禁。常年燈火如晝,故而就像一輪明月是多餘。
欲取去不得,薄游成久游。欲歸歸不得,他鄉成家鄉。
只是除了思念親人、袍澤之外,不知為何,如今最讓程秘心心念念的,竟是家鄉一個經常去的蒼蠅館子。
一碗拌麵,丟下一把蒜末,撒一把干辣椒,淋上熱油,嘖嘖。
陳平安笑著告辭。
程秘重重抱拳,神色肅穆。
章流注沒有立即跟隨陳平安離開野園。
容我緩緩,得先壓壓驚,才能挪步。
心情略微平復幾分後,老元嬰撫須而笑道:「程秘,想不想知道對方是誰?」
程秘呵呵一笑,撂下一句便繼續走樁。
「得見君子者斯可矣。」
章流注吃癟不已,別看程秘是個五大三粗的糙漢子,其實肚子裡有點學問墨水的。
程秘突然停下拳架,問道:「先前那撥妖族修士,好像都在用蠻荒鳥語說同一個詞彙,是什麼意思?」
章流注調侃道:「畜生瞎嘰歪,我哪裡聽得懂,聽得懂就怪了。」
陳平安返回如意尖松下。
司徒夢鯨已經與那個自稱小陌的修士心聲交流過,一位道心堅韌不拔的仙人,既如釋重負,又難免神色感傷。
司徒夢鯨重重嘆息一聲,正了正衣襟,與陳平安作揖道:「我替大龍湫,謝過隱官。」
直腰後,司徒夢鯨笑道:「我有個關係比較疏遠的親戚,返回浩然天下之後,曾經走過一趟大龍湫,對隱官極為推崇,希望隱官以後路過流霞洲,一定要找他喝酒。」
陳平安笑而不言。
知道司徒夢鯨在說誰,是位外鄉劍修,流霞洲的司徒積玉,玉璞境。
對方還是自家酒鋪的常客,關係很熟了。酒量差,酒品還不好,喝高了就喜歡說些有的沒的醉話,蹲在路邊一起醃菜佐酒那會兒,喜歡摟住自己的肩膀,就問納不納妾,敢不敢。還說他家族內,是個出了名的美人窩
到了流霞洲,找他喝酒?不砍他司徒積玉就很客氣了。
陳平安直接帶著小陌,重返仙都山。
先前小陌將果然他們送到仙都山地界,就告辭離去,身形化做一道劍光掠空而去,劍光轉瞬即逝。
果然本身就是一位仙人,又在鐵樹山這樣的大宗門裡邊修行,雖然不喜遠遊,但是由於師父受制於那個承諾的關係,都是大修士主動拜訪鐵樹山,故而果然根本不用出門,就見慣了各洲山巔修士的風采,就像那位號稱「天下火法第一、雷法第二」的火龍真人,曾經就在一次暢飲醉酒後,抖摟了一手罕見的水法神通。
因為師尊郭藕汀是在一問劍中落敗,又是輸給了那位有蛟龍處斬蛟龍的陳姓劍修,所以作為關門弟子的果然,對於劍修,極為了解。
相傳遠古時代,劍修劍光之盛,可與日月同輝。
談瀛洲問道:「師父,怎麼了?」
果然笑道:「這位小陌先生,當是一位大劍仙。」
鄭又乾咧嘴笑道:「隱官小師叔嘛,身邊都是劍仙,半點不奇怪。」
談瀛洲雙臂環胸,呵呵笑道:「你又懂了?」
鄭又乾有些無奈,自己小師叔一走,她就是這個德行了。
在即將完工的渡口那邊,瞧見了一位好像在監工的白衣少年,和一個身材修長的年輕女子。
鄭又乾喊道:「崔師兄,裴師姐。」
雖說自己的師父,是小師叔的師兄,可是自己入門晚,喊對方師兄師姐准沒錯。
他又不傻,人情世故,精通得很吶,書上白紙黑字都清楚寫著呢。
裴錢笑著點頭,「好名字。」
崔東山笑呵呵道:「又乾啊,下次再見著我們,記得先喊裴師姐,再喊崔師兄。」
反正都要被記賬,不如自己來。
談瀛洲好奇道:「你就是鄭錢?」
大概是覺得沒禮數了,小姑娘趕緊補上一句,「鄭大宗師!」
裴錢笑道:「喊我裴姐姐就可以了。」
鄭又乾跟兩位同門解釋道:「來時路上,剛好遇到了小師叔,小師叔說他去小龍湫砍問劍了,我覺得很快就會回。」
談瀛洲瞪眼道:「隱官哪有這麼說,只說是去做客訪友了,你少在這邊添油加醋!」
鄭又乾嘆了口氣,小師叔是我的小師叔,又不是你的算了算了,不跟女子吵架,想來總是對的。
兩道劍光離開小龍湫地界,在夜幕中南歸。
劍光相伴明月光,幾個星斗胸前落,十萬峰巒腳底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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