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七章 春山(1 / 1)
皇帝宋和說了句開門見山的言語,卻見陳平安好像根本沒有說話的意思,稍等片刻,宋和顯然沒有就這麼打道回府的想法,瞥了眼桌上的酒席碗筷,便挪動手邊一張椅子,稍稍更換位置,傾斜向陳平安那邊,問道:「陳先生,我們坐下聊?」
陳平安點點頭,跟著挪了挪椅子,再扯了扯褂子,坐下後,翹起腿。
露出腳上一雙白底黑面的千層底布鞋。
宋和說道:「陳先生多考慮一下,我可以等。」
陳平安笑問道:「是太后的意思?」
宋和搖頭道:「是我自己的想法。」
宋和也不覺得自己開口請求,對方就會馬上答應擔任大驪國師。
三撥人,三張喜宴酒桌,都不相鄰。
皇帝陛下跟陳平安單獨一桌,自然是要談正事,雙方此刻都已落座。
一個山下君王,一個山上宗主,是同齡人。
兩人既不相對而坐,也不各自面朝酒桌上的殘羹冷炙。
皇后余勉站在另外一張酒桌旁邊。
此次出宮,皇帝宋和自然是微服出巡,除了皇后余勉,身邊就只帶了三位扈從,一位富家翁裝束的司禮監老宦官,和一位在大驪朝野不太拋頭露面的宋氏供奉,是宋氏皇陵的守陵人。最後一位扈從,這會兒留在了邊家大門外的街道上,負責看守那輛馬車。
余勉貴為大驪皇后,加上大驪宋氏近百年來,有國師崔瀺在,從不擔心什麼後宮、貴戚、宦官干政,所以余勉也見算過不少山上的得道之人了,風流倜儻如北嶽山君魏檗,風雪廟那位貌若稚童的仙師,雲林姜氏老家主的丰采長髯,望若神仙。
此外,還有屈指可數的幾個例外,讓余勉更加印象深刻,比如龍泉劍宗的聖人阮邛,這位大驪王朝的首席供奉,不能說是不修邊幅,但是木訥寡言,每次入宮覲見皇帝,阮師傅都沒什麼話,幾乎都是皇帝在問話,阮師傅每次回答得也極為「言簡意賅」了,就像著急回山中打鐵鑄劍。還有像個村夫老農的西嶽山君佟文暢,粗布麻衣,一年到頭還喜歡赤腳,不說跟魏檗站在一起,就算跟中嶽山君晉青並肩而立,說實話,她余勉再不以貌取人,也會由衷覺得那位佟山君,確實有幾分寒酸了。
佟山君坐那兒的時候,余勉都要擔心對方什麼時候就會摳腳。
至於眼前這位落魄山的年輕劍仙,當然也會讓余勉記憶鮮明。
余勉是個極心細的女子,她方才一眼就發現了那雙針線細密的布鞋。
最後一桌,當然就是雙方子女剛剛喜結連理的兩家姻親了。雙方都是大驪京城的官宦人家,官當得都不大,不過都是科甲正途的清流出身,但是如今有資格參與早朝的,其實就只有一個,邊文茂。
人人屏氣凝神,沒誰敢竊竊私語。
一雙大婚新人,激動得臉色漲紅,做夢一般。
林守一作為唯一的外人,坐在同窗石嘉春身邊。
先前皇后余勉轉頭笑望向他們這邊,伸手虛按兩下,示意大家都坐下。
等到所有人坐下後,結果邊文茂發現皇后娘娘還在那邊站著,他就想要站起身,只是剛抬起屁股,就覺得更加不妥,只得默默坐回。
皇帝宋和開口道:「我一直有個疑惑,想要請教陳先生。」
陳平安說道:「問就是了。」
宋和問道:「好像陳先生在當年那些遭遇過後,對大驪朝廷的觀感卻並不差?」
比如根據大驪諜報顯示,陳平安在第二次遠遊途中,路過寶瓶洲中部的梳水國,與江湖武夫宋雨燒成為忘年交,雙方面對那支萬人騎軍的大兵壓境,大陣之中,手持槐木劍的少年曾自報名號,公然撂下一句「大驪陳平安在此!」
陳平安擰轉手腕,多出一隻朱紅酒葫蘆,喝了口酒,再將養劍葫輕輕各方在膝蓋上,「我第一次出遠門,就是跟林守一他們去往大隋境內的山崖書院。從野夫關出境,進入當時還是大隋高氏藩屬的黃庭國,返鄉路線,還是從黃庭國入境,不過卻走了條棧道,從牛柵欄入的關。當時風雪極大,期間遠遠遇見了一隊邊軍斥候,其中一騎突出,是個年輕騎卒,當年大概最多也就二十出頭吧,當年我不太理解為何那名騎卒,策馬而至之時,會是一種毅然決然的眼神,我是後來才想明白的,這隊精騎起先將我誤認為敵國諜子了,而且可能會是個練氣士,所以當時最正確的做法,是立即通知附近大驪鐵騎的那些隨軍修士,而且這場風雪茫茫中的狹路相逢,雙方極有可能瞬間分出生死。等到我自報身份,再遞過去那份龍泉縣衙頒發的通關文牒,勘驗身份無誤後,那名坐在馬背上的騎卒,沒有隨手將關牒丟給我,而是翻身下馬,他在遞還關牒後,還笑著跟我說了一番言語,大致意思是天氣糟糕,風雪阻路,要是擔心遇到麻煩,就可以去他們烽燧休歇修整,備好食物,等風雪小了再趕路。」
一位早已走過千山萬水的遠遊客,將這段發生在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娓娓道來。
皇帝宋和極有耐心,一字不漏聽在耳中,只是聽完之後,難免有幾分狐疑。
就只是這麼件小事?
陳平安問道:「陛下是不是覺得事情太小,有點不敢相信?」
宋和點頭道:「確實如此,我會覺得不敢置信。」
陳平安笑道:「真是小事嗎?」
搖搖頭,陳平安自問自答,「我看未必。身為大驪鐵騎,面對山上神仙,悍不畏死。身為邊關斥候,對大驪百姓十分上心。」
這讓當年才剛剛開始練拳習武的龍泉郡槐黃縣少年,一個去福祿街桃葉巷都要擔心草鞋踩髒青石板的泥瓶巷窯工學徒,對那個虛無縹緲的「大驪王朝」,有了第一個相對清晰的印象。
陳平安拎著養劍葫敲擊膝蓋,「在我看來,為浩然挽天傾者有三,劍氣長城的劍光,北俱蘆洲的俠氣,大驪鐵騎的馬蹄。」
這種話,哪怕是事實,換成任何一個外人來說,依舊都會顯得不合時宜,還有大言不慚的嫌疑。
但是從陳平安嘴裡說出口,就顯得極有分量,再合適不過。
以前可能誰都會覺得齊靜春挑選一個不起眼的泥瓶巷少年,代師收徒,是不是過於兒戲了。難免會問一個為什麼。
但是如今誰都會覺得齊靜春在近在咫尺的驪珠洞天,為文聖一脈收了這麼個可續香火的關門弟子,眼光實在太好。
皇后余勉善解人意,親自拿來一壺酒和一隻酒杯,交給皇帝宋和。
陳平安笑著與她點頭致意。
皇后娘娘側身斂衽施了個萬福。
眼前女子,慈柔嘉懿。
一個不被太后南簪喜歡的宋氏兒媳婦,肯定是個不錯的大驪皇后娘娘。
在余勉走回先前酒桌那邊。
宋和笑道:「余勉始終覺得,陳先生是個內修外弘的淑人君子。」
陳平安差點誤以為眼前皇帝被小陌附身了,問道:「何以見得?」
宋和說道:「落魄山門口有張桌子,會為過路人提供茶水。」
陳平安一笑置之。我剛才說了件小事,這位皇帝陛下你就有樣學樣了?若真是如此,可就比仙尉騙錢伎倆,好不到哪裡去了。
「而且槐黃縣當地的山野樵夫,進山尋土的窯工師傅,都敢落座喝茶。」
宋和繼續說道:「用余勉的話說,就是小中見大,可以從細微處見陳先生的家風,落魄山的門風。富貴人家,常有窮苦親戚來往,不曾空手而返,便是忠厚之家。路過高門,百姓不會如避災殃,刻意快步走過,正是積善之門。」
陳平安愣了一下,點頭道:「陛下有個賢內助。」
石嘉春伸長脖子,悄悄瞥了眼陳平安。
只是一個起身再落座,好像那個陳平安,就完全變了個人。
頭別白玉簪,青衫長褂,一雙布鞋。
臉上笑容恬淡,一身氣態出塵,大概那就是久居山中的仙家道氣?
總之再不是當年那個肌膚黝黑、眼神明亮的草鞋少年了。
石嘉春收回視線,看了眼自己的夫君,再看了眼林守一。
夫君邊文茂已經是個雙鬢微霜的男子。
而差不多歲數的林守一,卻還是弱冠之齡的容貌。
邊文茂對於林守一的了解,妻子只說林木頭是個面癱熱心腸的,他的父親以前是家鄉窯務督造署衙門裡邊的小官,後來也入京了,在某個門可羅雀的清水衙門當了個小官,擱在地方上,可能就算光耀門楣了,但是在那個被說成是郎官遍地走的南薰坊,就很不夠看了。
林守一輕聲打趣道:「記得認準陛下坐的那張椅子,回頭好好收藏起來,可以拿來當傳家寶。」
石嘉春一瞪眼,本想還嘴幾句,結果被邊文茂神色慌張地伸出手,使勁按住她的胳膊,石嘉春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嘴唇,提醒林守一別出聲。
林守一笑著點了點頭,與那個額頭滿是汗水的邊文茂投去歉意視線,邊文茂報以苦笑,他實在是太緊張了。
余勉望向那個擔任過齊渡廟祝的林守一,一個四十來歲的元嬰境修士。
要知道長春宮的太上長老,才是元嬰境。
大驪王朝的首席供奉,兵家聖人阮邛,也才是玉璞境。
南邊許多藩屬小國,一位金丹地仙,就能擔任首席供奉甚至是國師了。
皇帝陛下其實對此人極為青睞,甚至有意讓林守一執掌禮部祠祭清吏司,在京城官場熬出七八年資歷,就可以再次破格升任禮部侍郎。
可能是因為舊驪珠洞天的年輕一輩,實在太過群星璀璨,熠熠生輝。
才使得林守一不是那麼顯眼。
因為有個落魄山陳平安,有曾經在南婆娑洲醇儒陳氏遊學十年的劍仙劉羨陽,還有在真武山一鳴驚人的馬苦玄,以及去過五彩天下的大驪刑部趙繇,更有那個成為白帝城鄭居中嫡傳弟子的「狂徒」顧璨
好像就忽略了這個始終在寶瓶洲各地兜兜轉轉的林守一,沒有高不可攀的的山上師承,沒有駭人眼目的山上鬥法,只有年復一年的潛心治學,默默修道,故而林守一所謂的「名動兩京」,其實還是被遠遠低估了,因為如今的山上山下,只將林守一視為金丹地仙,這是被大驪京城欽天監袁天風那個「百年元嬰」的讖語誤導了。
石嘉春實在是好奇,她斜了斜身子,伸手擋在嘴邊,壓低嗓音,與林守一小聲問道:「陛下在跟陳平安聊啥?」
林守一說道:「我也聽不見。」
那位在大驪皇陵結茅修行的守陵人,設置了一道隔絕天地的山水禁制。
石嘉春咋舌道:「陳平安的膽子真大啊,跟陛下聊天都這麼隨意,這算不算談笑風生?」
林守一笑著點頭。
膽子不大,也當不上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再說了,如果陳平安當年膽子小,敢喜歡寧姚?
石嘉春猶豫了一下。
林守一以心聲說道:「放心,不管那邊談攏還是談不攏,反正對你們都是好事,陳平安做事情一向穩妥。」
以陳平安的脾氣,皇帝宋和要是敢遷怒邊家,後果只會比跟陳平安當場翻臉更嚴重,回頭跑去皇宮直接掀桌子都有可能。
不過相信以當今天子的胸襟氣量,不至於如此小肚雞腸。
現在的林守一還不清楚,其實陳平安已經與大驪太后南簪翻過桌子了。
石嘉春點點頭,不管是眼前這個在家鄉學塾同窗求學多年的林守一,還是那邊那個後來成了李寶瓶小師叔的陳平安,她覺得都值得信賴。
這是一種女子直覺。
小陌和仙尉沒有去邊家參加婚宴,尋了附近一處巷子,
小陌靠牆而站,仙尉蹲在一旁,拿了一壺酒,是自己掏錢買來的,沒辦法,掏不起份子錢,蹭不著喜酒喝,就只能自力更生了。
沒關係,反正以後自己就是仙氣飄飄的修道之人了,兜里裝著的都是神仙錢,金銀這些山下的黃白之物算什麼,太俗氣,有損仙氣。
仙尉望向邊家門外的車水馬龍,嘖嘖道:「光祿寺丞,官不小了,何況還是你們大驪王朝的京官,按照如今寶瓶洲的規矩,大驪本土官員比藩屬文武高一品,京官得再高一品,這要是擱在南邊的那些藩屬小國,還不得是個大九卿衙門的一把手,最少也是個六部侍郎老爺吧,曹仙師不愧是山上神仙,認識的朋友非富即貴,往來無白丁啊。」
小陌看這個仰頭喝酒如牛飲水的仙尉,忍不住問道:「你就這麼喜歡喝酒?」
仙尉放下酒壺,打了個酒嗝,拍拍肚子抹抹嘴,「談不上多喜歡。」
然後仙尉揚起手中酒壺,咧嘴一笑,「我是喝酒嗎,是喝錢吶。」
這些年的顛沛流離,潦倒不堪,十分饑寒交迫了,飽一頓餓三頓的,關鍵是還要靠著坑蒙拐騙掙錢,不然就真要當乞丐去了,每次出手,還要擔驚受怕,畢竟牢飯不好吃啊,如今跟著曹仙師,有地兒睡不說,還能飢時吃餅,渴時喝酒,已經讓仙尉快要幸福得淚落了。
仙尉想起一事,「小陌,你跟我說句實話,為什麼京城道正衙署的那個老真人,會稱呼曹仙師為『陳山主』?」
小陌說道:「曹沫是公子行走江湖的一個化名。」
「小陌啊。」
仙尉喝了口酒,學那曹沫的口氣說話,「我是想問你這『山主』,是怎麼個說法?」
是有座仙家山頭,神仙洞府,蛟龍盤踞,仙禽長鳴?漫山遍野的奇花異草,隨處可見的天材地寶?
曹沫既然是個會仙家術法的修道之人,又能在京師道官衙署和譯經局隨意出入,又是個「山主」,想必再差也差不到哪裡去。
不得掂量掂量,自己抱上的這條大腿到底有多粗?自己憑本事找來的靠山到底有多高?
小陌低頭看了眼仙尉,由於能夠敏銳感知到對方的心弦,這傢伙什麼腦子,總是這麼異想天開的。
小陌解釋道:「公子在他家鄉那邊買了幾座山頭。」
仙尉追問道:「山頭?多大?」
小陌說道:「我也未曾去過公子的家鄉,這趟離開京城,你很快就可以親眼見著山頭了。」
仙尉哦了一聲。
小陌問道:「以後跟著我家公子上了山,修了道,有什麼想做的?」
「必須得有啊,怎麼可能沒有。」
仙尉斬釘截鐵道:「定要擒狐魅捉艷鬼,神女入夢,共遊仙境」
小陌有點後悔問了這個問題,聽著仙尉的絮絮叨叨,竟然被這個傢伙總結出了「修道成仙之後必須做成的三十事」,小陌實在聽不下去了,忍不住提醒道:「仙尉,聽沒聽過貴人語遲?花似解語猶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仙尉悻悻然止住話頭,突然神色微變,憂心忡忡道:「曹仙師的山頭在哪兒都行,最好別在披雲山附近!」
小陌問道:「這是為何?」
「高風亮節披雲山,兩袖清風魏山君啊!」
仙尉以酒壺重重擊掌,感慨萬分道:「小陌你這都沒聽過?連我都聽說過披雲山那尊魏山君的鼎鼎大名了,據說一年要辦好幾場夜遊宴,導致整個北嶽地界的山上仙師啊,城隍老爺啊,還有山神水神什麼的,個個砸鍋賣鐵,拴緊褲腰帶過日子,苦不堪言呢,還說就是只大公雞,路過披雲山,都得下個倆蛋才能走」
仙尉這些年艱辛北游,跟山上沒半顆銅錢關係,都沒去過一處仙家渡口,至於那些雲霧飄繞的山上仙府就更別想了,仙尉一路只跟窮山惡水打交道,這就意味著他的這通說辭,只能是來自山下的江湖傳聞了,那麼魏檗和披雲山的「名氣之大、名聲之好」,可想而知。
小陌聞言頗為驚訝,哪怕仙尉道這個聽途說來的說法有些誇張,水分頗大,可即便打個對摺所以小陌想了想,保險起見,看來自己得早早備好禮物了,免得在魏山君那邊落個「小氣摳門」的評價。
委實是為難自家公子了,攤上這麼個不是易於之輩的鄰居。
仙尉望向街上某處,說道:「小陌,你瞧那個車夫,一看就是個老當益壯的練家子,瞧瞧那兩條胳膊鼓起的肌肉,我估摸著一拳下去,能把桌子打穿,打在人身上,還不得吐滿一酒壺的鮮血?小陌,你雖然是個半路仙師,終究不如我走慣了江湖,以後遇到這種人,一定要小心再小心,繞道而行為妙。」
一輛馬車旁邊,站著個老車夫,雙臂環胸打著盹,察覺到巷口那邊的視線,老車夫睜開眼,那個蹲著喝酒的傢伙,就是個柳筋境練氣士,但是那個黃帽青鞋的修士,好像是落魄山的供奉,剛剛在刑部那邊錄檔,成為大驪三等供奉,道號喜燭、名叫陌生?反正是張新面孔,先前陪著某個傢伙一起走了趟皇宮,在那邊鬧出不小的動靜,境界應該不會太低。
老車夫打算以望氣神通,一探究竟,看看能否辨認出對方的大致根腳、道行深淺。
老子就是瞅一眼,咋的?
要想不給人瞧,那就別出門啊。
小陌以心聲微笑道:「前輩擅自窺探他人氣機,這就不合乎規矩了吧。」
遠古雷部諸司,在舊天庭屬部中,勢力頗大,負責驅海移岳,推遷四時,升降陰陽,持物之權衡,司生司殺。尤其是負責實施刑罰的雷部斬勘之司,受刑者無論是失職神靈、違例地仙還是犯上作亂的蛟龍精怪之屬,一律先斬其神,再勘其形,讓其形銷骨立,以致勘形震屍,使之崩裂元神盡碎。
老車夫微微訝異,果然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既然對方已經有所警惕,老車夫就沒有繼續運轉本命神通,只是隨口問道:「是劍修?從哪兒來的,中土文廟配給陳平安的護道人?還是來自劍氣長城名聲不顯的刑官一脈?」
「我確是劍修。至於來自何方,既然當下與前輩還不熟悉,更不是什麼朋友,未可拋卻一片心,就不多聊了。」
小陌依舊面帶笑意,「只是勞煩前輩對我家公子尊敬些,最好不要直呼其名,比如稱呼為陳先生,或是陳山主,都無大礙。」
老車夫被逗樂了,說話酸不拉幾的,跟誰學的臭毛病,即便是那個姓陳的小娃兒,好像跟自己聊天,也不至於如此拽文吧。
況且什麼時候一個上五境劍修,如此跌份了?做什麼不好,跑去給一個才四十來歲的小年輕當狗腿跟班?
不過老車夫如今說話做事,都謹慎多了,試探性問道:「陸氏那個算卦的,是被你砍傷的?」
小陌問道:「聽前輩的意思,是想要與我熟悉熟悉?」
想要與劍修熟悉交心,當然唯有問劍與領劍。
老車夫差點就沒管住自己的暴脾氣。
那個黃帽青鞋的傢伙,瞧那溫吞樣,說話不急不緩,不知為何,總覺得此人比陳平安更欠揍,
只是想到先前在火神廟花棚那邊,剛剛給老秀才收拾了一通,老車夫就深呼吸一口氣,不再言語,重新閉目養神。
小陌笑問道:「前輩脾氣何時變得這麼好了?」
老車夫置若罔聞。
小陌伸手扶了扶頭頂黃帽,微笑道:「早年那玉樞院斬勘司,雷電交加,何等氣勢恢宏,震耳欲聾,見者心顫。」
老車夫驀然睜眼,死死盯住那個翻開老黃曆的「年輕」修士,以心聲叱問對方,如雷霆震動,「說!你是何方神聖?!」
小陌笑了笑,「就是個籍籍無名的小人物。」
就只是曾與雷部一府兩院的主官神靈問過劍。
仙尉一個麻溜兒起身,快步跑到巷子裡邊,只是不忘轉頭提醒道:「小陌小陌,那個上了歲數的車夫好像在瞪你,別打起來啊,出門在外,和氣生財。」
老車夫嘆了口氣,重新閉眼。
翻不動老黃了。
邊家婚宴大堂那邊,陳平安有些無奈,自己今天好像被迫成為這裡的東道主,將這對大驪王朝身份最尊貴的夫婦送出大堂門外。
只是陳平安跨過門檻就停步,沒必要送到府門那邊的街上。
余勉開口笑問道:「敢問陳先生,這雙布鞋,可是寧劍仙親手縫製?」
陳平安笑容和煦,搖頭道:「是一位老嬤嬤送給我的。」
雖說有二十多雙布鞋,但還是要省著點穿,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下雨天更捨不得穿了。
之後邊文茂在內兩家人的男女老少,當然得一路跟隨。
皇帝宋和與光祿寺邊寺丞一路閒聊,皇后余勉神色溫柔,正在與那對新人夫婦道喜。
林守一站在門口,陪著陳平安。
陳平安笑問道:「還是老樣子?跟你爹見了面就沒話說?」
林守一點點頭,「習慣就好。」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父子每次見面,一般不會超過三句話。
只有一次例外,是林守一即將擔任大瀆廟祝,那個公門修行了大半輩子的父親,才多說了幾句。
陳平安其實一直很佩服林守一。
哪怕見過很多當之無愧的修道天才,可依舊覺得林守一的那份道心澄澈,不輸任何人。
當年一行人遠遊求學,陳平安腳穿草鞋,腰別柴刀,負責開道和守夜。
小寶瓶天真爛漫,奇思妙想。
那會兒的崔東山古怪荒誕。
林守一認真,於祿散淡,謝謝執著。
至於李槐就隨意了,反正擅長窩裡橫。
朱河性情穩重,朱鹿蠻橫任性。
當然還有那個陳平安曾經很好奇「打不打得過朱河」的阿良。
這就是陳平安的第一次出門遠遊。
返鄉回家之時,身邊多了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而且在那風雪棧道,還遇見了白澤和狐魅青嬰。
石嘉春是第一個從回來這邊的,她拎著裙擺,一路飛奔回來,踮起腳尖,使勁一拍陳平安肩膀,「混得可以啊,牛氣大發了!」
雖然不曉得皇帝陛下今天趕來,與陳平安具體聊了什麼,但是石嘉春打小就聰明,還沒去學塾讀書那會兒,就會在自家鋪子裡邊打算盤幫忙算賬了。
一個能讓皇帝陛下主動作揖行禮的山上修士。
一個坐在在大驪皇帝身邊、竟敢蹺二郎腿的傢伙。
這是無法想像的事情。
小鎮同齡人當中,當山上神仙,林守一,還有那個杏花巷的馬苦玄,都很厲害了。
當官最有出息的,當然是貴為刑部侍郎的趙繇了。
做買賣,得是董水井,不然能與曹耕心、袁正定這樣的上柱國子弟做買賣,當朋友?
之前石嘉春就只是將陳平安當成山上的土財主,至多就是跟董水井差不多。
但既然是朋友嘛,當然是混得越風生水起越好。
邊文茂被自己妻子這個大不敬的動作,給嚇得心驚膽戰,臉色微白。
陳平安笑道:「還好吧。」
林守一拆台道:「還好?陳山主讓我如何自處?」
石嘉春大大咧咧說道:「早知道這樣,當年我家騎龍巷那兩間鋪子的價格,得至少翻一番,真真是賤賣了。」
邊文茂扯了扯妻子的袖子。
在陳先生這邊,不可如此無禮。
陳平安望向邊文茂,笑著解釋道:「邊寺丞,上次石嘉春返鄉,我剛好在外遊歷,人不在家鄉,就與你們錯過了,我也是這麼多年來第一次遊歷京城,所以直到今天才見面,別見怪。我當年從石家手裡,低價購得騎龍巷的壓歲鋪子和草頭鋪子,這份人情,很大了。」
今天陳平安的份子錢,是兩顆小暑錢,按照山上的市價折算,就是二十萬兩白銀,可能額外還有一兩萬兩銀子的溢
價。
陳平安當然不是拿不出兩顆穀雨錢,只是不合適。
邊文茂連忙笑道:「這些年經常聽嘉春說起陳先生,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如今邊文茂在小九卿裡邊的光祿寺任職,擔任光祿寺丞,官不大,但是管事,手握實權。
邊文茂早年是二甲進士出身,從翰林院離開後,在京城衙門裡邊多有輾轉,先是去了國子監,擔任律學助教,然後依次升遷為主簿、國子學直講,進入光祿寺之前,還當過太常寺奉禮郎,邊文茂在官場上的升遷,不快,但是還算穩當。唯一的問題,就是沒有在六部衙署任職,這輩子當個光祿寺少卿,邊文茂是有一定把握的,可要說有朝一日執掌光祿寺,根本不敢奢望。
李槐跟陳平安說起過這個邊文茂,是個眼睛長在腦門上的京城官老爺,對他們這些小鎮的土包子,不太瞧得起,見著誰都愛答不理的,不過對石嘉春還算不錯。
石嘉春笑容燦爛,偷偷伸出一隻手,輕輕搖晃,與陳平安示意根本沒有這檔子事,自己夫君的客氣話,你聽聽就好。
陳平安和林守一離開邊家,林守一問道:「要不要去我家坐坐?我爹也算是燒窯出身的,你長輩緣又好,估計跟你有的聊。」
陳平安搖搖頭,語重心長道:「守一啊,年紀老大不小了,別看你爹在你這邊沒個笑臉,只要你成了親,到時候甭管是兒子女兒,隔代親這種事情,沒道理可講的,你爹一天露出的笑臉,保管比在你這邊一年都多。你要是不信,咱倆可以打個賭,小賭怡情,就賭兩顆小暑錢好了。」
林守一面帶微笑,嘴唇微動,此時無聲勝有聲,給了陳平安一個滾字。
陳平安從袖子裡摸出一本冊子,以心聲道:「是齊先生推演出來的雷局,跟龍虎山天師府還是有些出入,我機緣巧合之下,學了點皮毛,編了個冊子,你資質好,翻閱過後,看能不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林守一收入袖中,氣笑道:「送禮就送禮,別說得像是收禮。」
陳平安嘖嘖道:「有臉說我?你這個收禮的,倒是像個送禮的。」
林守一問道:「這就回了?」
陳平安點頭道:「馬上就要離開京城,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了,然後就需要立即趕往桐葉洲,創建下宗的慶典,具體時間暫時沒定,大致是今年冬末或是明年開春,反正你要有空就去,沒空就算了。」
林守一說道:「我要是去不了桐葉洲那邊,你就讓董水井將我那份喜錢一起算上,反正他兜里錢多,幾輩子花不完的金山銀山,這個掉錢眼裡的王八蛋,就喜歡當個土財主,除了悶頭掙錢屁本事沒有,活該打光棍」
陳平安忍住笑。
林守一一般不這樣。
只有到了董水井這邊是例外,道理很簡單,兩個昔年同窗,少年時就都對李柳心心念念,互為情敵,結果到最後竟然是兩人都沒戲的下場,李柳沒嫁人之前,兩人就相互看不順眼,結果等到李柳嫁給一個外鄉人了,如今的林守一和董水井,再每次重逢,看待對方就是另外一種不順眼了,大概兩人額頭上都被對方貼了張標籤,上書兩個大字,廢物
林守一剛要告辭離去,與陳平安對視一眼。
陳平安與小陌心聲一句,讓他帶著仙尉跟隨自己,一起走趟春山書院。
馬車上,余勉問道:「陳先生怎麼說?」
皇帝宋和揉了揉眉心,「他說下次路過京城,再給個確切說法。」
余勉伸出雙指,輕輕捻住皇帝的袖子,眯眼而笑,嬌俏言語道,「不許生悶氣啊。」
宋和啞然失笑,反手握住她的手。
只羨鴛鴦不羨仙。
余勉笑容如常,低下身來,將臉頰貼在皇帝手背上。
她只當不知道皇帝手心都是汗水。
顯然在她送去酒壺酒杯後,雙方聊得並不算太輕鬆。
春山書院。
老秀才等著弟子陳平安,再傳弟子林守一。
林守一很好啊,就是至今還打光棍這點不太善嘍。
老秀才對這座書院,印象很好啊,這不上次就在這邊,不花錢認了個叫周嘉穀的遠房侄子。
老秀才就在春山書院門口等著。
他很快就要返回中土文廟了。
老人雙手負後,仰頭看著書院的匾額。
春山。
字寫得好,名字也取得好。
齊靜春的春,崔東山的山。
陳平安和林守一落下身形,各自作揖行禮。
老秀才轉過身,笑問道:「平安,守一,你們說說看,最喜歡我的哪篇學問啊?」
陳平安的答案是勸學篇。
林守一的答覆則是天論篇。
老秀才撫須而笑,「都是極好的。」
三人一起散步走入書院,老秀才緩緩道:「君子曰,學不可以已。明於天人之分,則可謂至人矣。」
「列星隨旋,日月遞炤,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雨博施。天見其明,地見其光,君子貴其粹其全也。」
「天地之變,陰陽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故君子居必擇鄉,游必就士。」
「守一,關於天論篇,可有疑惑不解的地方?」
「有幾處。」
「好,讀書無疑問,等於酒肉過肚腸,我們就邊走邊聊,你問我答。」
「對了,守一,以後再遇到類似的治學疑難,可以寄信去往功德林,至於修行一事,碰到了癥結關隘,儒生修行這邊,你就直接詢問經生熹平,道法一途,我可以幫你轉交給符籙於玄或是趙天師,只是如今這兩位都不太得閒,可能要稍晚回信給你了。可要是遇到更大難題了」
陳平安笑著接話道:「但凡缺錢就找我,肯定不收利息,何時有錢何時還錢,我肯定不催債。」
老秀才會心一笑。
瞧瞧,聽聽。
什麼是得意弟子。
林守一伸出手,「拿來。」
陳平安愣了愣,「什麼?」
林守一說道:「要破元嬰瓶頸,我需要幾件外物的天材地寶,估算了一下,約莫需要百來顆穀雨錢,確實犯愁,我這次入京,本來就是為了籌錢。」
陳平安身體前傾,望向自己的先生。
老秀才咳嗽一聲,目視前方,春山書院風景極美。
陳平安一巴掌拍掉林守一的手,「稍微等個幾天,等我回了落魄山,找賬房韋文龍要錢,絕對耽誤不了你正事。」
林守一收起手,笑問道:「堂堂山主,就沒點私房錢?」
陳平安大義凜然道:「男人要什麼私房錢。」
老秀才頓時就明白為何自己文聖一脈,獨獨這位關門弟子能夠找著媳婦了。
這悟性,硬是要得。
林守一問了幾個治學的疑難,雖然問題不多,但是按輩分得算是祖師的老秀才,說得極細,耗費了小半個時辰,林守一之後就告辭離開書院,說是回家一趟。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守一,將來閉關破境之前,如果需要旁人護道,一定記得跟我打聲招呼,只要我當時不在別洲,我來為你護關。怎麼樣?」
林守一難得開個玩笑,「我跟小師叔瞎客氣個什麼,就這麼說定了。」
陳平安提醒道:「一碼歸一碼啊,以後等你躋身了上五境,一百顆穀雨錢的本錢,總得歸還吧?我破例給你打個八折,八十顆也成啊。」
林守一笑著不說話。
陳平安就覺得此事懸了。
原路返回山門那邊,林守一御風返回京城。
期間遇到了個黃帽青鞋的年輕人,和一個左顧右盼好奇不已的年輕道士。
老秀才從袖中摸出一隻錦囊,遞給陳平安。
陳平安一頭霧水接過錦囊,打開一看,大為訝異,裡邊竟是封姨的那隻彩色繩結。
它由百花福地一條條花神命脈煉化而成。
老秀才笑道:「冤家宜解不宜結嘛,封姨前輩讓你交給百花福地的花主娘娘,唯一的要求,就是讓福地的十二月花神,一起來這邊與她誠心道個歉。」
「封姨的意思呢,是此物稀罕,到時候你不能白跑腿一趟,得跟福地討要個太上客卿的頭銜,要是不給,你就別送了。」
百花福地,花神眾多,以十二月花神的地位最高,其中又以福地花主為首,此後是司職四季花開的四位命主花神,之後才是七位職掌月令的花神娘娘。
十二月花神娘娘,每位都有自己的本命客卿,這個位置肯定不會空懸,除此之外,還會有地位更高的太上客卿,不過多是花神娘娘們一廂情願了,例如白也就是牡丹的太上客卿,白也卻不會因此就去遊歷百花福地做客。
至於整座百花福地的太上客卿,在那場「狂風大作,怒號萬竅,百花凋零」的福地浩劫過後,已經空懸數千年之久了。
等的,就是誰能夠從「封家婢子」手中取回這條彩色繩結。
陳平安說道:「先生,封姨前輩是怎麼個說話風格,我有數的。我可以幫忙送東西和捎話,但是這個整座福地的太上客卿,就算百花福地主動給,我也不會要的。」
老秀才嘿嘿一笑,暫時也不勸說什麼,「如果沒談妥,福地花神不願來這邊認錯,你就得答應封姨一件事,護住山上採花賊不至於被人殺乾淨。」
自己回頭就寄信一封給花主娘娘,親自傳授錦囊妙計。比如讓她們先收下了彩色繩結,再突然改口,要是你陳先生不答應當那太上客卿,就不去寶瓶洲找封姨道歉了。
陳平安欲言又止。
老秀才小聲說道:「不用太擔心阿良和左呆子。」
「因為李槐那孩子,在跟嫩道人在外晃蕩的時候,說了句無心之語,說『我那阿良兄弟就不是個打光棍的命,至於劍術無敵的左師伯,回頭還得教我幾手劍術絕學』。」
陳平安臉色尷尬道:「先生,這也成?」
老秀才撫須笑道:「拭目以待就是了。」
陳平安稍稍鬆了口氣。
老秀才回頭,使勁揮手喊道:「小陌小陌,這邊這邊。」
小陌聞言讓仙尉先自己逛,單獨來到文聖老先生這邊。
不知為何,瞧見了這位其實年紀不大的文聖,小陌總覺得像是在與一位長輩相處。
大概是因為文聖學問高,又顯老?
老秀才說道:「小陌兄,我馬上要返回文廟,所以這個關門弟子,就交由你照顧了。」
小陌點頭道:「文生先生,我不敢保證絕無意外,卻能保證若有什麼萬一,小陌肯定就站在公子身邊,出劍絕對不慢。」
「善!這話說得霸氣絕倫了!」
老秀才聽得眉開眼笑,豎起大拇指,「不愧是我相逢投緣一見如故的小陌兄。以後介紹你跟白也,孫道長,還有趙天師認識認識,都是我的至交好友,沒辦法,我這個人朋友不多,劍術不錯的,就只有這麼幾個了。」
小陌作揖致謝。
老秀才趕緊扶住小陌的胳膊,「我這趟返回中土神洲,就會跟文廟那幫老古板提前說好,以後小陌兄在浩然天下跨洲遊歷,就不用與文廟報備了。」
小陌想了想,還是婉拒此事,「文生先生的好意心領了,只是我覺得此事還是按規矩走,小陌不該在這種事情上,讓文生先生和公子為難。」
老秀才輕輕拍了拍小陌的肩膀,再幫忙理了理衣襟,就像一個老人看到即將離鄉遠遊的年輕晚輩。
老人微笑喃喃道:「善解人意,人解善意,善人解意,人意善解,小陌很善了。」
小陌笑容靦腆,破天荒有些不知所措。
陳平安微笑道:「聖賢豪傑一相逢,說到人情劍欲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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