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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八十一章 眼神(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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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平安雙指捻動手中的那根青竹筷子,「怎麼說?」

    陸尾說道:「能活就活。」

    寄人籬下,不得不低頭,此刻形勢不由人,說軟話沒有用處,撂狠話一樣毫無意義。

    就像陸尾之前所說,山高水長,希望這位行事跋扈的年輕隱官,好自為之。天地四時交替,風水輪流轉,總有重新算賬的機會。

    陸尾似乎有了決斷,猶有閒心瞥了眼那根僅剩的青竹筷子。

    陳平安之前以一根筷子作劍,直接劈開一張替身的斬屍符。

    這等劍術,如此殺力,只能是一位仙人境劍修,不做第二想。

    關鍵是這一劍太過玄妙,劍道軌跡,就像一小段絕對筆直的線條。

    一劍遞出,劍光直落,無視光陰長河的流淌,無視天地靈氣的聚散,這就是傳說中的術近乎道。

    而天底下最直道而行的神靈「神通」,就是比萬千術法更早雨落人間的劍術。

    「不曾想陸老前輩如此硬氣,陸氏門風終於讓我高看一眼了。」

    陳平安問道:「能活就活?那麼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一死亦可?」

    陸尾嗤笑一聲。

    想讓我搖尾乞憐,休想。

    對於劍法,陸尾還真所知甚多。

    所謂的「不是劍修,不可妄言劍術」,當然是年輕隱官拿話噁心人,故意小覷了這位陸氏老祖。

    其實關於人間劍道和天下術法的淵源,中土陸氏不敢說已經掌握十之八九的真相,但是比起山上頂尖宗門,確實要知曉一部老黃曆前邊的太多秘密。

    別看陸尾這會兒的神色瞧著鎮定自若,其實心湖的驚濤駭浪,只會比太后南簪更多。

    難道家族那封密信上的諜報有誤,其實陳平安尚未歸還境界,或者說與陸掌教悄悄做了買賣,保留了一部分白玉京道法,以備不時之需,就像拿來針對今天的局面?

    這個老祖唉,以他的通天道法,難道就算不到今天這場災殃嗎?

    斬斷紅塵線、跳出三界外,故而額外吝嗇祖蔭,不願與中土陸氏有任何瓜葛牽連?

    只是你陸沉不照拂陸氏子弟也就罷了,只是何至於如此坑害自己。

    按照陸氏家譜上邊的輩分,陸尾得稱呼白玉京三掌教一聲叔祖。

    陸尾心思急轉。

    或者說是這位「劍主」,已經掌握了數條劍術大道?

    問題在於陸氏家族的那座占星台,並無關於此事的任何記載。

    在這件比天大的事情上,陸氏家主和那幾位觀測星象的觀天者,以及那撥負責查漏補缺的岳瀆祝史、天台司辰師,對自己這個離鄉多年、即將回歸家族的陸氏老祖,絕對不敢、也不宜有任何隱瞞。

    因為陳平安只要從那個古老存在,每學習到一條劍道,一種劍術,就會大道顯化而生,引發天象異動。

    可能是某顆遠古星辰的墜落,或是某段光陰長河的突兀乾涸!

    在當年陳平安走上那座小鎮廊橋之後,中土陸氏得知消息,立即就有了一番大動作,家主親自領銜坐鎮司天台,不惜耗費了極大精力,追蹤此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敢有絲毫懈怠。

    將那幾撥專門負責勘驗劍道走勢的陸氏觀天者,這些年的閉關不出,形容成為「目不轉睛」,毫不誇張。

    與陸尾同出宗房的陸台,當年為何會單獨遊歷寶瓶洲,又為何會在桂花島渡船之上恰好與陳平安相逢?

    就是陸氏百思不得其解一事,為何已經獲得認可的「劍主」,一位新任「持劍者」,非但沒有成為一位劍修,甚至沒有學成任何一門劍術。

    所以才需要有人來到陳平安身邊,就近觀測此事。

    至於陸台自己則一直被蒙在鼓裡。

    最終那個被家族寄予厚望、卻選擇忘恩負義行事的宗房子弟,狠狠擺了家族一道。

    就因為陸台在桐葉洲自作主張地泄露天機,差點將整個中土陸氏,連同宗房加上所有旁支,全部拽入一座無底深淵。

    陸尾是事後得知,當年在家族的那座司天台,因此出現了一口無止境的巨大古井,籠罩住所有的觀天者,暗無天日。

    所幸這等古無記載、驚世駭俗的天地異象,只是一閃而逝,快得就像從無出現過,但越是如此,陰陽家陸氏就越清楚其中的輕重利害。

    一著不慎,即是覆巢之凶象。

    鄒子可恨!可怕鄒子!

    陳平安說道:「朋友的朋友,未必是朋友,敵人的敵人卻可能成為朋友。鄒子算計過我,也算計你們,所以說我們在這件事上,是有機會達成共識的。」

    陸尾不露聲色,內心卻是悚然一驚。

    陳平安神情閒適,手持一根竹筷,輕輕敲擊已經翻轉過來的桌面。

    不愧是仙家材質,常年不見天日的桌子反面,依舊沒有絲毫劣跡。

    「陸前輩不要多想,方才這個用來試探前輩道法深淺的拙劣劍招,是我自創的劍術,遠未圓滿。」

    陳平安微笑道:「你們中土陸氏未能依循天象徵兆,在我身上找到蛛絲馬跡,絕對算不上什麼失職,更不是我小小年紀就能夠遮掩耳目,瞞天過海。要怪就怪當年小鎮龍窯那邊的勘驗結果,誤導了陸老前輩,說不定我不是什麼天生的地仙資質,要更高些,是你和大驪地師們都看走眼了,很簡單的道理,一旦某個起始的一就錯了,之後何來一百一千一萬的正確?皆是『萬一』才對吧,陸前輩身為堪輿家的宗師,以為然?」

    除此之外,陳平安還有一門劍術取名「片月」。

    一極簡一至繁,剛好是兩個極端。

    陳平安提起那根青竹竹筷,笑問道:「拿陸老前輩練練手,不會介意吧?反正不過是折損了一張真身符,又不是真身。」

    可憐南簪作為今天設宴待客的東道主,貴為大驪太后,結果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能插上嘴,也不敢隨便開口。

    陳平安身邊,站著一個能夠掌控心弦的小陌,可陸尾畢竟是一位仙人境巔峰的陰陽家大修士,所以小陌只能為自家公子提供一些關於陸尾心湖的關鍵詞語,以及零碎片段的「心聲」,例如陸氏觀天者,星辰墜落,長河乾涸,陸氏岳瀆祝史,天台司辰師,鄒子

    陸尾笑道:「陳山主自然當得起『天資卓絕』一說。」

    不是什麼天生劍胚,卻能在後天溫養出兩把品秩極高的本命飛劍,最終成為一位名副其實的劍修。

    陸尾雖然不清楚為何那個存在,沒有傳授身為「劍主」的陳平安任何劍術,但是絕對不信是什麼大驪朝廷看走眼,本命瓷燒造一事,是三山九侯先生傳下的秘法,勘驗資質,絕無問題。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天色,再稍稍轉頭,瞥了眼地上那張給大驪太后準備的挑燈符,此符要比那一炷雲霞香的下場好不少,雖然墜地,還沾了些酒水,卻依舊在緩緩燃燒。在今天的這局酒宴上,既像是南簪的保命符,又是陸絳的催命符。

    南簪順著陳平安的視線,瞅了眼地上的符籙,她的內心焦急萬分,翻江倒海。

    陳平安將那根筷子丟到桌上,剛好橫在相對而坐的兩人中間,將一張桌子對半分。

    南簪知道陳平安這個動作的深意,用心險惡至極!

    是問她,怕不怕大驪朝廷一分為二,陷入南北對峙的分裂格局。

    不是說陳平安可以單憑一己之力,就為曹枰在內的上柱國姓氏,為那些「棋子」作出決定,而是陳平安如今在大驪京城,一旦做出了某個立場鮮明的決定,那些棋盤上的數量繁雜、利益糾纏的棋子,就會自行權衡利弊,審時度勢,趨利避害,尋求利益,最終「趨同」,與陳平安的那個決定相互依附。

    一顆顆位居廟堂、山上要津的重要棋子,或繼續袖手觀望,或暗中推波助瀾,或乾脆親身走上賭桌

    南簪只是憑藉那串靈犀珠,記起了之前數世記憶,並不完整,只是恢復一部分記憶,這自然是陸尾早就在這件山上至寶上動了手腳,免得陸絳在這一世成為大驪太后南簪,頭髮長見識短,自以為是,不顧大局地一個發狠,陸絳就痴心妄想與家族劃清界線,中土陸氏當然不是沒有手段讓南簪回心轉意,只是如此一來,白白消耗手段,對中土陸氏,對大驪王朝,都不是什麼好事。無論是皇帝宋和,還是藩王宋睦,極有可能,兄弟二人都會因此敵視中土陸氏。

    陸尾說道:「既然陳山主沒有濫用劍術,說明雙方還有商量的餘地。」

    已經重新站在公子身後的小陌,聽到這句話,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小陌只覺得開了眼界,好傢夥,變著法子自尋死路。

    浩然天下的仙人境修士,膽子就這麼大嗎?佩服佩服,要是當年自己有這種膽子,早就去三教祖師干架了吧。

    陳平安點頭說道:「也好,讓我可以順便知道陸氏祠堂裡邊的續命燈,是不是比一般祖師堂更高妙些,是否能夠讓一位仙人不跌境,僅僅是此生無望飛升而已。」

    抬起右手,從陳平安掌心的山河脈絡當中,憑空浮現一枚六滿印。

    陳平安手托一枚古老的五雷法印,「那就請你去跟某位外鄉道友做個伴,巧了,兩位都曾是仙人。」

    托月山一役,印章四面總計三十六尊「閉目」神靈,皆已被身負十四境道法的陳平安,「點睛」開天眼。

    祭出法印,雷君電母、雨師風神在內,三十六神靈同時睜眼,各司其職,襯托得陳平安如那手握陰陽造化的上古得道之士,在掌心自成天地,天道循環。

    陸尾臉色劇變,實在是由不得他故作鎮靜了。

    點燃續命燈,徹底脫胎換骨,更換一副皮囊,除了跌境,此外最怕一事,就是修士的魂飛魄散,卻「死得不乾不淨」,魂魄被外人拘拿,脫困不得,不然就像落個類似「骨肉分離,天各一方」的尷尬境地,對於重塑肉身、魂魄的修道之人而言,一旦重新登山修道,卻猶有「前世前身」的紅塵糾纏,無異於雪上加霜。

    可陳平安只是一位劍修,至多還有純粹武夫的身份,如何精通雷法符籙,關鍵還學了一門極為上乘的拘魂拿魄之法?

    以雷局鍛造出來的煉獄,尋常練氣士不知真正厲害所在,不知者無畏,深知內幕的陰陽家卻是無比忌憚,雷局別稱「天牢」!

    更讓陸尾心生悲憤、再轉為淒涼心境的,還是那枚法印的天字款,竟是以極其罕見的倒印法,篆刻「令,敕,沉,陸」四字!

    不是符籙大家,絕不敢如此顛倒行事,故而定是自家老祖陸沉的手筆無疑了!

    陸尾仍是不敢相信,一個修道歲月才半甲子的陳平安,就能夠憑藉自身符籙造詣,倒刻符文!

    況且這枚法印的品秩如此之高,存世如此之悠久。

    如果不是確定眼前青衫男子的身份,陸尾都要誤以為是龍虎山天師府的某位黃紫貴人。

    陳平安喊道:「小陌。」

    南簪趕緊轉頭,伸手擋住那些符籙蹦碎開來的漫天符光。

    所幸又是一張用以替死換命的斬屍符。

    只是陸尾真身,依舊被小陌一隻手牢牢按住。

    小陌雙指併攏,輕輕拍了拍陸尾的肩頭,再次將「陸尾」敲成粉碎。

    三張斬屍符,都已經用掉。

    南簪一臉呆滯。

    這就算是談崩了?

    自己還沒開口說話呢。

    既然陳平安都要與整個中土陸氏撕破臉了,一個陸絳能算什麼?

    陸尾好像心知必死,語氣平淡,「陳平安,你不要太欺人太甚了。要殺便殺,何必辱人。」

    那個小陌故意沒有去動自己的這副真身。

    而那個心機深沉的年輕人,好像篤定自己要使用其餘兩張真相符,然後作壁上觀,看戲?

    小陌感慨道:「天下學問,教人為難。既說人做人留一線,能饒人處且饒人,又教我們斬草除根不留後患,以免反受其害。」

    接下來一幕,更讓陸尾道心不穩。

    青衫客掌心起雷局!

    雷法浩蕩,道意精純。

    陸尾愈發大驚失色,下意識身體後仰,結果被神出鬼沒的小陌再次來到身後,伸手按住陸尾的肩頭,微笑道:「既然心意已決,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躲個什麼,顯得不豪傑。」

    陳平安冷不丁說了一番讓南簪如墜雲霧的言語,「齊先生當初在驪珠洞天,能讓陸尾求死不得,我當然差得遠了,只能讓你求死容易,覓活稍難。」

    「陸尾,以後在你家祠堂那邊點燈續命了,還需記得一事,以後不管在何地何時,只要見著了我,就乖乖繞路走,不然對視一眼,等同問劍。」

    陸尾再無半點世外人的出塵氣象,急匆匆說道:「陳平安,有話好說,本命瓷一事,實不相瞞,我確實無法擅自定奪,但是我可以馬上飛劍傳信中土陸氏,懇請家主親自回信,一定給你一個確切答覆!」

    陸尾當然不願就此淪為一具魂魄分離的牽線傀儡,

    只見那個年輕人雙手籠袖,笑眯起眼,思量片刻,視線偏移,「小陌啊,聊得好好的,又沒讓你動手,幹嘛與陸老前輩慪氣。」

    小陌立即點頭道:「是小陌衝動了。」

    然後小陌拍了拍陸尾的肩膀,像是在拂去灰塵,「陸老前輩,別見怪啊,真要見怪,小陌也攔不住,只是切記,千千萬萬要藏好心事,我這個人心胸狹窄,不如公子多矣,所以只要被我發現一個眼神不對勁,一個臉色有煞氣,我就打死你。」

    陸尾身體緊繃,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南簪則恨不得把桌對面那張笑臉撓出花來。

    陳平安身體前傾,重新拿回那根筷子,左手持筷,指了指一旁被小陌始終拘禁在原位的陸尾,「只需要我做一件小事?你和中土陸氏的胃口,可比南簪可要大多了。」

    每一次輕輕晃動,都看得南簪道心震顫。

    至於被指指點點的陸尾,作何感想,不得而知,反正肯定不好受。

    陸尾疑惑道:「陳山主何出此言,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我連那樁小事都沒說。」

    陳平安盯著陸尾,然後嘆了口氣,有些神色恍惚,自言自語道:「果然還是把我當做一棵田間壠邊的稗草啊。」

    鄉野間稗子,一年生草本,近水,稻田間溝渠旁,近水則生,所以就會有老農尋稗草,與稻苗區分開來,見到了就隨手拔除。

    陳平安看著那個陸尾,搖頭道:「可我如今已經讀過不少書,不再是那個連本拳譜都不會看的窯工學徒了。」

    陳平安手持筷子,站起身,繞著桌子緩緩散步,瞥了眼桌子,既是自己的棋局,又是陸氏某種試圖以天象地理作為更大棋盤的隱晦手段。

    說不定鄭居中先前讓自己不要選址桐葉洲,除了讓自己倍感無力之外,還有某種深意?

    甚至就是一種需要自己去刨根問底的暗示?謎題謎底之所在,就與陰陽家陸氏有關?

    比如今天待客的南簪陸尾兩人,一男一女,就涉及陰陽兩卦的對峙。那麼與此同理,寶瓶洲的上宗落魄山,與桐葉洲的未來下宗,自然而然,就存在一種類似的山勢牽引,其實在陳平安看來,所謂的山水相依最大格局,難道不正是九洲與四海?

    沒有任何徵兆,小陌以雙指割掉陸尾的那顆頭顱,同時以後者體內蟄伏的無數條劍氣,將其鎮壓,無法動用任何一件本命物。

    與此同時,剛剛閒庭信步繞桌一圈的陳平安,一個手腕翻轉,駕馭雷局,將陸尾魂魄拘押其中。

    南簪咽了咽口水。

    陳平安手托雷局,繼續散步,只是視線一直盯著那張桌面。

    小陌則將那顆頭顱輕輕放回脖子上邊,微微屈膝,左右張望一番,將那顆腦袋稍稍移了移位置,先前有點歪了。

    暫時死不了,好歹是個仙人。


    南簪臉色慘白,如喪考妣。

    瘋子,都是瘋子。

    南簪知道,真正的瘋子,不是眼神炙熱、臉色猙獰的人,而是眼前這兩個,神色平靜,心境古井無波的。

    話不多說,事沒少做。

    陳平安收回視線,低頭端詳掌心雷局中的仙人魂魄,微笑道:「對不住前輩,如此斬殺仙人,確實是晚輩勝之不武了。稍等片刻,我還需要再捋一捋思路,才能牽起個線頭。」

    歸功於文廟功德林、與人云亦云樓以及大驪欽天監的三處藏書,又因為陳平安早就對中土陸氏「仰慕已久」,涉及到當年劍氣長城的的十三之爭,以及被鄒子拿來針對自己的陸台和「劉材」,所以陳平安這些年對陰陽家和中土陸氏的暗中探詢,可以說是不知疲倦。

    中土陸氏的一姓家學,就幾乎等同於陰陽學,完全可以將陸氏視為浩然天下一座最大的欽天監,海納百川,藏書極豐。

    就像寶瓶洲的雲林姜氏,在從中土遷徙之前,祖上曾是上古時代的大祝,輔佐文廟禮聖,大祝負責祭祀祈禱之事,著青衣朱裳、無旒冕之祭服,常駐祠內,專事鬼神,職掌天下讀祝,祈福祥永貞,天人和同,常有大年。

    而中土陸氏的先祖,在浩然歷史上,曾是文廟六官之一的太卜。如今山下王朝六部衙門的別稱,其實很大程度上就源於這上古文廟六官。而太卜其中一樁職責,就是負責看管一本極有來頭的經書,那部後世三教百家皆有所涉獵的群經之首,在浩然天下的流傳,並無任何禁止,讀書人可能只需要花十幾文錢,就能買上一本。但是還有兩部大經,卻是被束之高閣了,因為涉及到太多具體、詳實的修行之法,前者如祖山、大岳,後者如兩座儲君之山,兩部輔經,其中一部放在文廟功德林的麟台,另外一部的初刻初本,好像就藏於陸氏司天台一處名為芝蘭署的秘境。

    不同於一般陰陽家五行相剋的學說,傳聞此書以艮卦開始,學問命理,如山之連綿。先前陸尾親口說陸氏有地鏡一篇,估計就是來自這部大經的分支。總之你陸尾所謂的那件小事,註定繞不開自己與落魄山的命理,甚至陸氏在桐葉洲北方地界,早有謀劃了,比如為自己安排好了一處看似上天垂象的形勝之地,卻是中土陸氏用以勘察三元九運、六甲值符的某種山川坐標。

    「我的人生軌跡如水長流,與我的山頭不動,上下兩宗遙遙對峙,雙方共成經緯線?只不過你們中土陸氏的這場觀道,還需要一條脈絡的起始點,就是你們希望我答應的那件小事?事情肯定不大,我相信,但是這件小事,肯定在未來歲月里,牽扯出數量最多的伏線和引線。」

    「怎麼,故伎重演,你們陸氏是把我當成那位大驪先帝了?」

    「陸尾,你自己說說看,該不該死?」

    陸尾的「屍體」呆坐原地,全部魂魄在那雷局內,如置身油鍋,時刻承受那雷池天劫的煎熬,苦不堪言。

    不是陳平安的言語,戳中了這位陸氏老祖的心思,而是寥寥數語,像是「幫著」陸尾點破了天機。

    棄子。

    原來自己比南簪好不到哪裡去,皆是那個家主陸升眼中可有可無的棄子。

    陳平安瞥了眼掌心牢籠內的陸尾魂魄,嘖嘖道:「竟然只是個被蒙在鼓裡的可憐蟲,有點讓人失望了。」

    合攏手掌。

    五雷匯聚。

    如天地併攏,

    來自陸尾神魂的那種無聲哀嚎,讓仿佛刺破耳膜的南簪抱住腦袋,她才發現痛苦的來源,是自身道心的震顫和心湖的翻湧。

    陳平安抬起頭,望向那個南簪。

    南簪滿臉痛苦之色,艱難開口道:「我已經將那本命瓷的碎片,派人偷偷放回驪珠洞天了,在哪裡,你自己找去,反正就在你家鄉那邊此事老祖陸尾都不知曉,我當然要為自己某一條退路,但是到底藏在哪裡,你只管自己取走我手上的這串靈犀珠,一探究竟」

    按照南簪的小算盤,這個泥腿子跟陸氏老祖談妥了,她大不了讓人從小鎮取回本命瓷,談不攏,比如陸氏老祖準備將自己捨棄,那就怨不得自己獨自跟陳平安做買賣了,你們陸氏真當大驪王朝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了?我是南簪,出身豫章郡的大驪太后,不是什麼陸絳。

    陳平安用一種可憐的眼神望向南簪,「玩弄心計,憑你贏得過陸尾?想什麼呢,那串靈犀珠,已經徹底作廢了。趁著陸尾

    不在場,你不信邪的話,大可以試試看。」

    南簪如遭雷擊,立即低頭,伸手捻動一顆顆靈犀珠,原本蘊藉靈彩的珠子,好像失去了一層山水禁制障眼法,變得黯淡無光,呈現出一種枯死。

    小陌悄悄收起那份剝削掉靈犀珠的劍意,疑惑道:「公子,不問問看藏在何處?」

    陳平安以心聲笑道:「我已經知道藏在哪裡了,回頭自己去取就是了。」

    反正離著自己的祖宅,就幾步路。

    南簪抬起頭,看了眼陳平安,再轉過頭,看著那個屍首分離的陸氏老祖。

    眼中恨意,已經一般多。

    但是這位大驪太后看待前者,一半恨意之外,猶有一半畏懼。

    「看在這個答案還算滿意的份上,我就給你提個建議。」

    陳平安提醒道:「陸絳是誰,我不清楚,但是大驪太后,豫章郡南簪,我是早早見過的,以後做事情,要謀而後動。大驪宋氏不可一日無君,但是太后嘛,卻可以在長春宮修行,長長久久,為國祈福。」

    「聽得懂嗎?」

    南簪神色木然,輕輕點頭。

    陳平安又問道:「我信不過你的腦子,所以得多問一句,『不可一日無君』,你真聽懂了?」

    南簪還是點頭。

    一句話兩種意思,大驪宋氏皇帝宋和,必須在位,否則一國群龍無首,就會朝野震盪。

    再就是皇帝宋和如果萬一出現意外了,朝廷那就得換個人,得馬上有人繼位,比如當天就換個皇帝,還是一樣的不可一日無君。

    至於陸尾的一粒心神芥子,就像被強行塞入一副虛無縹緲的皮囊,見識到了一幅幅光陰畫面。

    一處虛相的戰場上,托月山大祖在內,十四位舊王座巔峰大妖一線排開,好像陸尾單獨一人,在與它們對峙。

    使得陸尾一顆道心搖搖欲墜。

    在大地之上,舊王座大妖緋妃正在拖拽懸空大河。

    在一座大山之巔,有那名為元兇的巔峰大妖,身邊站著河上奼女,有劍光像是朝陸尾筆直而來。

    在陸尾道心將碎之際。

    最終來到了那條陸尾再熟悉不過的杏花巷,那邊有個中年漢子,擺了個販賣糖葫蘆的攤子。

    那個漢子,似笑非笑,似言非語,在與陰陽家陸氏老祖說一句話,「好久不見,廢物陸尾。」

    道心砰然崩碎,如墜地琉璃盞。

    陸尾知道這明明是那年輕隱官的手筆,卻依舊是難以遏制自己的心神失守。

    失魂落魄的那粒陸尾心神,之後被牽扯來到一處「府邸」門口,沒有關門,裡邊有個修士,盤腿而坐,身前擱放有張書桌,好像在那邊持筆書寫什麼。

    見著了陸尾,那人立即抬起頭,滿臉意外神色,還有幾分激動,趕緊起身,走到門口,卻是一步都不敢跨出,只是用蠻荒天下的大雅言殷勤問道:「這位道友,來自蠻荒何處?」

    陸尾精通蠻荒雅言,猶豫了一下,沙啞開口道:「中土陸氏。你是?」

    那人驀然大笑起來:「好好,好極了,同是天涯淪落人。」

    有難同當,管你是來自家鄉還是浩然。

    最好咱倆當個鄰居,平時還有話聊。

    陸尾眼前「此人」,正是那個來自被打成兩截的仙簪城的副城主銀鹿,之前被陳平安拘拿了一魂一魄,丟在這邊。

    仙簪城如今被兩張山、水字符阻隔,作為蠻荒武庫的瑤光福地,也沒了。此地銀鹿,羨慕死了那個好歹還有自由身的銀鹿,從仙人境跌境玉璞怎麼了,不一樣還是偎紅倚翠,每天在溫柔鄉里摸爬滾打,師尊玄圃一死,那個「自己」說不定都當上城主了。

    可憐自己,被關在這裡,埋頭寫書。

    將所有關於蠻荒天下的見聞都記錄在冊。

    用那位年輕隱官的話說,如果不寫夠一百萬字,就別想著重見天日了,如果內容質量尚可,說不定可以讓他出去走走看看。

    在小天地之外的酒局那邊。

    小陌突然輕聲道:「公子。」

    陳平安此刻正低頭看著蘊藏雷局的拳頭,眼神異常明亮。

    聽到小陌的稱呼後,陳平安卻置若罔聞。

    小陌只得再次喊了一聲公子。

    陳平安這才抬起頭,朝小陌笑了笑。

    南簪和陸尾,一直都覺得這個生面孔的「陌生」,是個來自劍氣長城的護道人。

    其實不然,恰恰相反,小陌此次跟隨陳平安做客皇宮,拜訪兩位故人,是為了在某種時刻,讓小陌提醒他一定要克制。

    陳平安鬆開五指,陸尾瞬間魂魄歸位,立即從袖中摸出一張紫青色符籙,抹在脖頸處。

    一個已經瓶頸的仙人,竟然在一次沒有出手的情況下,就跌境為玉璞。

    這種山上的奇恥大辱,無以復加。

    如何對付這個陸氏老祖,陳平安其實選擇不多,陸尾不是那個仙簪城銀鹿,陳平安不太敢剝離魂魄,留在自己一座人身小天地的禁制當中,所以要麼將其煉化全部魂魄,使得陸尾靠著一盞家族祠堂的續命燈,學那懷潛,重新修行。要麼就是像現在這樣使得對方跌境,唯一的意外,是陸尾的那顆道心,比起陳平安的預期設想,太過脆弱了。估計是齊先生,還有那鄒子,都曾在陸尾那顆道心之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定然吃過大苦頭。

    當然,如今勉強還得算上一個自己了。

    陳平安這幾年一直將整個中土陸氏,視為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假想敵。

    現在看來,沒有任何高估。

    即便對方沒有一位飛升境,甚至哪怕沒有一位仙人境,陳平安對中土陸氏的忌憚,都不會減少半點。

    今天的陸尾,只是被小陌壓制,陳平安再順水推舟做了點事情,根本談不上什麼與中土陸氏的對弈。

    陳平安從桌上拿起那根筷子,望向今日劫難可謂元氣大傷的陸尾,「山高水長,好自為之。」

    陸尾好像變了一個人,點頭道:「人要聽勸,銘記在心。」

    方才在「來時路上」,那一襲青衫,雙手籠袖,與陸尾的一粒心神並肩而行,轉頭笑問一句,你我皆凡俗,畏果不怕因?

    紅塵萬丈,苦海滔天,凡俗畏果,山巔怕因。

    陸尾當時根本不知如何作答。

    然後那一襲青衫又笑著拍了拍肚子,說了句怪話,「枵腸轆轆,飢不可堪。試問陸君,如何是好?」

    陸尾依舊無言以對。

    桌旁停步,陳平安說道:「以後就別糾纏大驪了,聽不聽隨你們。」

    陸尾看了眼那個陸絳。

    陳平安最後笑道:「你們中土陸氏的此次問劍,我陳平安和落魄山,即刻起就算正式領劍了。」

    陸尾站起身,朝陳平安打了個道門稽首,就此身形消散。

    只留下一個茫然失措、狐疑不定的南簪。

    倒是乾脆一鼓作氣宰掉那個陸尾啊?!就這麼放虎歸山了?

    陳平安將那根筷子隨手丟在桌上,笑呵呵道:「你這是教我做事?」

    南簪就像被掐住脖子。

    今天真是見鬼了,一句心聲說不得,難道心事都想不成?

    陳平安指了指那根筷子,「送你了,可以當一支簪子別在頭上,每天照鏡子的時候拿來提醒自己,已經不是陸絳的南簪,簪子難簪。」

    南簪猶豫了一下,還是去拿起桌邊那根筷子。

    陳平安沉默片刻,沒有立即離去。

    南簪也不敢多說什麼,就那麼站著,只是這會兒繞在身後,那隻攥著那根青竹筷子的手,青筋暴起。

    結果對方笑著來了一句,「收禮不道謝啊,誰慣你的臭毛病?」

    南簪只得病懨懨斂衽施了個萬福,擠出一個笑臉,與那人道了一聲謝。

    陳平安帶著小陌一起離去。

    南簪一番天人交戰,還是以心聲向那個青衫背影追問道:「我真能與中土陸氏就此撇清關係?」

    陳平安頭也沒轉,「天曉得。」

    一起走向那處宮門,兩側都是高大牆壁。

    陳平安說道:「陌路相逢,各結各緣,世道生活,各還各債。」

    小陌眼睛一亮,道:「被公子這麼一說,才知道原來小陌誤打誤撞,給自己取了這麼個好名字。」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陌生這個名字很大,喜燭這個道號很喜慶,小陌這個小名很小。」

    小陌沉默片刻,試探性問道:「公子,我有幾把本命飛劍,不如都幫著改個名字吧?」

    「我確實擅長取名一事,但是一般不輕易出手。」

    初一,十五。

    賬簿,砍柴。

    當然還有那暖樹和景清。

    被傷過心吶。

    不過這筆舊賬,跟暖樹小丫頭沒關係,得全部算在陳靈均頭上。

    陳平安轉頭問道:「到底是幾把本命飛劍?」

    小陌赧顏笑道:「只有四把,品秩都一般。」

    陳平安拍了拍小陌的肩膀,「小陌啊,經不起誇了不是,這麼不會說話。」

    小陌猶豫了一會兒,還是以心聲說道:「公子,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陳平安笑道:「那就別說了。」

    小陌嗯了一聲,就沒有將那個想法說出口。

    在那遠古大地之上,那會兒小陌剛剛學成劍術,開始仗劍遊歷天下,曾經有幸親眼見到一個存在,來自天上,行走人間。

    身邊的公子,就很像那個「人」啊。

    歲月悠悠,萬年之後,小陌都記不得對方的一切容貌、嗓音了,不知為何,小陌也忘記了遇到了對方後,雙方到底聊了什麼,還是其實什麼都沒說,反正就只留下了一個模糊的印象,讓小陌萬年不曾磨滅,時至今日,小陌就只記得對方,好像脾氣極好極好,那個唯一剩下的印象,很沒有道理可講了。

    對方看天地萬物、有靈眾生的時候,也就是這般眼神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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